女神(1 / 1)

女神·星空 郭沫若 15952 字 1个月前

序诗

我是个无产阶级者:

因为我除个赤条条的我外,

甚么私有财产也没有。

《女神》是我自己产生出来的,

或许可以说是我的私有,

但是,我愿意成个共产主义者,

所以我把她公开了。

《女神》哟!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吧!

一九二一年五月二十六日

女神之再生

Alles Vergaengliche

ist nur ein Gleichnis;

das Unzulaengliche,

hier wird's Ereignis;

das Unbeschreibliche,

hier ist's getan;

das Ewigweibliche

Zieht uns hinan,

——Goethe

一切无常者

只是一虚影;

不可企及者

在此事已成;

不可名状者

在此已实有

永恒之女性

领导我们走。

——歌德

序幕:不周山中断处。巉岩壁立,左右两相对峙,俨如巫峡两岸,形成天然门阙。阙后现出一片海水,浩淼无际,与天相接。阙前为平地,其上碧草芊绵,上多坠果。阙之两旁石壁上有无数龛穴。龛中各有**女像一尊,手中各持种种乐器作吹奏势。

山上奇木葱茏,叶如枣,花色金黄,萼如玛瑙,花大如木莲,有硕果形如桃而大。山顶白云叆叇,与天色相含混。

上古时代。共工与颛顼争帝之一日,晦冥。

开幕后沉默数分钟,远远有喧嚷之声起。

女神各置乐器,徐徐自壁龛走下,徐徐向四方瞻望。

女神之一

自从炼就五色彩石

曾把天孔补全,

把黑暗驱逐了一半

向那天球外边;

在这优美的世界当中,

吹奏起无声的音乐雕融。

不知道月儿圆了多少回,

照着这生命底音波吹送。

女神之二

可是,我们今天的音调,

为甚么总是不能和谐?

怕在这宇宙之中,

有甚么浩劫要再!——

听呀!那喧嚷着的声音,

愈见高,愈见逼近!

那是海中的涛声?空中的风声?

可还是——罪恶底交鸣?

女神之三

刚才不是有武夫蛮伯之群

打从这不周山下经过?

说是要去争做甚么元首……

哦,闹得真是过火!

姊妹们呀,我们该做甚么?

我们这五色天球看看要被震破!

倦了的太阳只在空中睡眠,

全也不吐放些儿炽烈的光波。

女神之一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光明,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神。

女神之二

我要去创造些新的温热,

好同你新造的光明相结。

女神之三

姊妹们,新造的葡萄酒浆

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

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

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其他全体

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

全体向山阙后海中消逝。

山后争帝之声。

颛顼

我本是奉天承命的人,

上天特命我来统治天下,

共工,别教死神来支配你们,

快让我做定元首了吧!

共工

我不知道夸说甚么上天下地,

我是随着我的本心想做皇帝。

若有死神时,我便是死神,

老颛,你是否还想保存你的老命?

颛顼

古人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你为甚么定要和我对抗?

共工

古人说:民无二王,天无二日。

你为甚么定要和我争执?

颛顼

啊,你才是个呀——山中的返响!

共工

总之我要满足我的冲动为帝为王!

颛顼

你到底为甚么定要为帝为王?

共工

你去问那太阳:为甚么要亮?

颛顼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短长!

共工

那么,你只好和我较个长短!

群众大呼声

战!战!战!

喧呼杀伐声,武器斫击声,血喷声,倒声,步武杂沓声起。

农叟一人 (荷耕具穿场而过)

我心血都已熬干,

麦田中又见有人宣战。

黄河之水几时清?

人的生命几时完?

牧童一人 (牵羊群穿场而过)

啊,我不该喂了两条斗狗,

时常只解争吃馒头;

馒头尽了吃羊头,

我只好牵着羊儿逃走。

野人之群 (执武器从反对方面穿场而过)

得寻欢时且寻欢,

我们要往山后去参战。

毛头随着风头倒,

两头利禄好均沾!

山后闻“颛顼万岁!皇帝万岁!”之声,步武杂沓声,追呼声:“叛逆徒!你们想往哪儿逃走?天诛便要到了!”

共工 (率其党徒自山阙奔出,断发文身,以蕉叶蔽下体,体中随处受伤,所执钢刀石器亦各鲜血淋漓)

啊啊!可恨呀,可恨!

可恨我一败涂地!

恨不得把那老狯底头颅

切来做我饮器!(舔吸武器上血液,做异常愤怒之态)

这儿是北方的天柱,不周之山,

我的命根已同此山一样中断。

党徒们呀!我虽做不成元首,

我不肯和那老狯甘休!

你们平常仗我为生,

我如今要用你们的生命!

党徒们拾山下坠果而啖食。

共工

啊啊,饿痨之神在我的肚中饥叫!

这不周山上的奇果,听说是食之不劳。

待到宇宙全体破坏时还有须臾,

你们尽不妨把你们的皮囊装饱。

追呼之声愈迫。

共工

敌人底呼声如像海里的怒涛,

只不过逼着这破了的难船早倒!

党徒们呀,快把你们的头颅借给我来!

快把这北方的天柱碰坏!碰坏!

群以头颅碰山麓岩壁,雷鸣电火四起。少时发一大雷电,山体破裂,天盖倾倒,黑烟一样的物质四处喷涌,共工之徒倒死于山麓。

颛顼 (**披发,状如猩猩,率其党徒执同样武器出场)

叛逆徒!你们想往那儿逃跑?

天诛快……呀!呀!怎么了?

天在飞砂走石,地在震摇,山在爆,

啊啊啊啊!浑沌!浑沌!怎么了?怎么了?……

雷电愈激愈烈,电火光中照见共工、颛顼及其党徒之尸骸狼藉地上。移时雷电渐渐弛缓,渐就止息。舞台全体尽为黑暗所支配。沉默五分钟。

水中游泳之声由远而近。

黑暗中女性之声

——雷霆住了声了!

——电火已经消灭了!

——光明同黑暗底战争已经罢了!

——倦了的太阳呢?

——被胁迫到天外去了!

——天体终竟破了吗?

——那被驱逐在天外的黑暗不是都已逃回了吗?

——破了的天体怎么处置呀?

——再去炼些五色彩石来补好他罢?

——那样五色的东西此后莫中用了!

我们尽他破坏不用再补他了!

待我们新造的太阳出来,

要照彻天内的世界,天外的世界!

天球底界限已是莫中用了!

——新造的太阳不怕又要疲倦了吗?

——我们要时常创造新的光明、新的温热去供给她呀!

——哦,我们脚下到处都是男性的残骸呀!

——这又怎么处置呢?

——把他们抬到壁龛之中做起神像来吧!

——不错呀,教他们也奏起无声的音乐来吧!

——新造的太阳,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她太热烈了,怕她自行爆裂;

还在海水之中浴沐着在!

——哦,我们感受着新鲜的暖意了!

——我们的心脏,好像些鲜红的金鱼,

在水晶瓶里跳跃!

——我们甚么都想拥抱呀!

——我们唱起歌来欢迎新造的太阳吧!

合唱:

太阳虽还在远方,

太阳虽还在远方,

海水中早听着晨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万千金箭射天狼,

天狼已在暗悲伤,

海水中早听着葬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我们欲饮葡萄觥,

愿祝新阳寿无疆,

海水中早听着酒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此时舞台突然光明,只现一张白幕。舞台监督登场。

舞台监督 (向听众一鞠躬)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作到这儿便停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

〔附白〕此剧取材于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篇》)

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始制笙簧。(《说文》)

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别名蒲昌海),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山海经·西次三经》)

湘累

女须之婵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终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纷独有此姱节?

菉葹以盈室兮,

判独离而不服!

——《离骚》

序幕:洞庭湖。早秋,黄昏时分。

君山前横,上多竹林芦薮。有银杏数株,参差天际。时有落叶三五,戏舞空中如金色蛱蝶。

妙龄女子二人,**,散发,并坐岸边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参差”(洞箫),一唱歌。

女子 (歌)泪珠儿要流尽了,

爱人呀,

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

从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烂了!

爱人呀,

回不回来呀?

棹舟之声闻,二女跳入湖中,潜水而逝。

此时帆船一只,自左棹出。船头饰一龙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银发椎髻,白须髯,袒上身,在船之此侧往来撑篙,口中漫作欸乃之声。

屈原立船头展望,以荷叶为冠,玄色绢衣,玉带,颈上挂一莲瓣花环,长垂至脐;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须扶持之。鬒发如云,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俨如朝鲜女人妆束。

屈原 这儿是甚么地方,这么浩淼迷茫地!前面的是甚么歌声?可是谁在替我招魂吗?

女须 嗳!你总是爱说这样疯癫识倒的话,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样痛苦!你的病,嗳!难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吗?

老翁 三闾大夫!这儿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们这儿洞庭湖里,每到晚来,时时有妖精出现,赤条条地一丝不挂,永远唱着同一的歌词,吹着同一的调子。她们倒吹得好,唱得好,她们一吹,四乡的人都要流起眼泪。她们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里面去深深藏着。出现的时候,总是两个女身。四乡的人都说她们是女英与娥皇,都来拜祷她们:祈祷恋爱成功的也有,祈祷生儿育女的也有;还有些痴情少年,为了她们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们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乡在那儿呀?我知道你们望得我苦,我快要回来了。哦,我到底是甚么人?三闾大夫吗?哦,我记起来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从前大洪水的时候,他的父亲把水治坏了,累得多死了无数的无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杀了。但是我又举了他的儿子起来,我祈祷他能够掩盖他父亲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够,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赞奖他的功劳,我也赞奖他的功劳,所以我才把帝位禅让给了他。啊,他却是为了甚么?他,他为甚么反转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杀过一个无辜的百姓吗?我有甚么罪过?啊,我流落在这异乡,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甚么?

女须 你总是爱说你那样疯癫识倒的话,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么地痛苦!

屈原 姐姐,你却怪不得我,你只怪得我们所处的这个混浊的世界!我并不曾疯,他们偏要说我是疯子。他们见了凤凰要说是鸡,见了麒麟要说是驴马,我也把他们莫可奈何。他们见了圣人要说是疯子,我也把他们莫可奈何。他们既不是疯子,我又不是圣人,我也只好疯了,疯了,哈哈哈哈哈,疯了!疯了!(歌)

惟天地之无穷兮,

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

来者吾不闻。

吾将思心以为兮,

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随飘风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厌了!这漫漫的长昼,从早起来,便把这混浊的世界开示给我,他们随处都叫我是疯子,疯子。他们要把我这美洁的莲佩扯去,要把我这高岌的危冠折毁,要投些粪土来攻击我。从早起来,我的脑袋便成了一个灶头;我的眼耳口鼻就好像一些烟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烟雾,飞起火星,我的耳孔里还烘烘地只听着火在叫;灶下挂着的一个土瓶——我的心脏——里面的血水沸腾着好像干了的一般,只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阳往那儿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见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来把这浊世遮开,把这外来的光明和外来的口舌通同掩去。哦,来了,来了,慈悲的黑夜渐渐走来了。我看见她,她的头发就好像一天的乌云;她有时还带着一头的珠玉,那却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绢作成的,和我的一样;她带着一身不知名的无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来便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便到了一个绝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峥嵘而无地兮,

上寥廓而无天。

视倏忽而无见兮,

听惝怳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

与泰初而为邻。

嗳!这也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我周围的世界其实何曾改变过来!便到晚来,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尝能一刻安寝?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来些梦魔来苦我。他来诱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给我抽了。他来诱我去结识些美人,可他时常使我失恋。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闭眼,我翻来复去,又感觉着无限的孤独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这深心中海一样的哀愁,到头能有破灭的一天吗?哦,破灭!破灭!我欢迎你!我欢迎你!我如今甚么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灭底门前只待着死神来开门。啊啊!我,我要想到那“无”底世界里去!(作欲跳水势)

女须 (急挽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这么任性,这么激烈,对于你的病体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亲正像你这样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终竟……

屈原 不错,不错,他终竟被别人家拐骗了!他把国家弄坏了,自以为去谄媚下子邻国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他终竟被敌国拐骗了去了。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结果。于我有甚么相干?他们为甚么又把我放逐了呢?他们说我害了楚国,害了他的父亲;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这样的冤狱,要你们才知道呀!

女须 你精神太错乱了,你总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你健康,甚么冤枉都会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量的涌泉,想同江河一样自由流泻。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限的潜热,想同火山一样任意飞腾。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着更大的势力扬子江,他们也不得不隐忍相让,才汇成这样个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时常可以喷火,我们姐弟生长了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山岳们喷火一次呢?我想山岳们底潜热,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压制,但他们能常常地流泻些温泉出来。你权且让他们一时,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们在那膻秽的政界里驰骋,难道便莫有向别方面发展的希望了吗?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这莲佩扯坏,你要叫我把这荷冠折毁,这我可能忍耐吗?你怎见得我便不是扬子江,你怎见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汇成个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汇成个无边的大海吗?你怎这么小视我?哦,你是要叫我去作个送往迎来的娼妇吗?娼妇——唔,她!她,郑袖!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却是在恋慕我,她并且很爱诵我的诗歌。唔,那倒怕是个好办法。我如作首诗去赞美她,我想她必定会叫楚王来把我召回去。不错,我想回去呀!但是,啊!但是,那个是我所能忍耐的吗?我不是上天底宠儿?我不是生下地时便特受了一种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这么正直通灵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学娼家惯技?我的诗,我的诗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宝贵的生命,拿来自行**,任人**吗?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创造,自由地表现我自己。我创造尊严的山岳、宏伟的海洋,我创造日月星辰,我驰骋风云雷雨,我萃之虽仅限于我一身,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我一身难道只是些胭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学作些胭脂、水粉来,把去替女儿们献媚吗?哼!你为甚么要小视我?我有血总要流,有火总要喷,不论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驰骋!你为甚么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儿,如脂如韦,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躯呢?连你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这样一位姐子!

女须 (掩泣)……

屈原 (倾听)哦,刚才的歌声又唱起来了呀!

水中歌声:

我们为了他——泪珠儿要流尽了,

我们为了他——寸心儿早破碎了。

层层锁着的九嶷山上的白云哟!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哟!

你们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哟?

屈原 哦,她们在问我的所在!我站在这儿,你们怎么看不见呀?

水中歌声: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来,好像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我感觉着我少年时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长江里面游泳着一样的快活。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吗?你听见了刚才的那样哀婉的歌声吗?

女须 我也听见的,怕是些渔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们底歌声有那样泪晶一样地莹澈。屈原自语时,老翁时时驻篙倾听,舟行甚缓。

老翁 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这歌儿似乎还长,我在湖中生活了这么一辈子,听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虽是不知道是些甚么意思,但是我听了总也不知不觉地要流下泪来。

屈原 能够流眼泪的人,总是好人。能够使人流眼泪的诗,总是好诗。诗之感人有这么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诗歌底真价了。幽婉的歌声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莲佩通同赠你,(投莲瓣花环入湖中)你请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声:

太阳照着洞庭波,

我们魂儿战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

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

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回不回来哟?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阴了下来,我们不能再拖延了!我怕达不到目的地方,天便会黑了!我要努力撑去!我要努力撑去!……

老翁尽力撑篙,从君山右侧,转入山后。花环在水上飘扬。帆影已不可见,远远犹闻欸乃之声。

——幕下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棠棣之花

人物:聂政(年二十岁)

其姐嫈(年二十二岁)

布景:一望田畴半皆荒芜,间有麦秀青青者,远远有带浅山环绕。山脉余势在左近田畴中形成一带高地,上多白杨。白杨树上归鸦噪晚;树下一墓,碑题“聂母之墓”四字,侧向右。右手一条陇道,远远斜走而来,与墓地相通。

聂嫈荷桃花一巨枝,聂政旅装佩剑,手提一竹篮,自陇道上登场。

聂政 (指点)姐姐,你看这一带田畴荒芜到这么个田地了!

聂嫈 (叹息)嗳嗳!今年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后年丰收,望了将近十年,这目前的世界成为了乌鸦与乱草底世界。(指点)你听,那白杨树上的归鸦噪得煞是逆耳,好像在嘲弄我们人类底运命一样呢!

聂政 人类底肺肝只供一些鸦鹊加餐,人类底膏血只供一些乱草滋荣,——乱草呀,乌鸦呀,你们究竟又能高兴得到几时呢?

聂嫈 (指点)你看,那不是母亲底墓碑吗?母亲死去不觉满了三年。死而复生的只有这些乱杂的败草。永逝不返的却是我们相依为命的慈母。我们这几年来久已饥渴着生命底源泉了呀!

聂政 战争不熄,生命底泉水只好日就消逝。这几年来今日合纵,明日连衡,今日征燕,明日伐楚,争城者杀人盈城,争地者杀人盈野,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的是甚么。近来虽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战,然而唱者自唱,争者自争。不久之间,连唱的人也自行争执起来了。

聂嫈 自从夏禹传子,天下为家;井田制度,土地私有;已经种下了永恒争战底根本。根本坏了,只在枝叶上稍事剪除,怎么能够济事呢?

此时欲圆未圆的月儿自远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入墓场。聂政置篮墓前,拔剑斫白杨一枝,在墓之周围打扫。聂嫈分桃枝为二,分插碑之左右。插毕,自篮中取酒食陈布,篮底取出洞箫一枝来。

聂嫈 呀,你把洞箫也带来了吗?

聂政 唉,我三年不吹了,今晚想在母亲墓前吹弄一回。

聂嫈 很好,我也很想倾听你的雅奏呢。(陈设毕,在墓前拜跪。)

聂政也来拜跪。拜跪毕,聂嫈立倚墓旁一株白杨树下。

聂政 (取箫,坐墓前碧草上)姐姐,月轮已升,群鸦已静,茫茫天地,何等清寥呀!

聂嫈 你听,好像有种很幽婉的哀音在这天地之间流漾。你快请吹箫和我,我的歌词要和眼泪一齐迸出了!

(唱。聂政吹箫和之)

别母已三载,

母去永不归。

阿侬姐与弟,

愿随阿母来。

春桃花两枝,

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谢时,

姐弟知何往?

不愿久偷生,

但愿轰烈死。

愿将一己命,

救彼苍生起!

苍生久涂炭,

十室无一完。

既遭屠戮苦,

又有饥馑患。

饥馑匪自天,

屠戮咎由人。

富者余粮肉,

强者斗私兵。

侬欲均贫富,

侬欲茹强权,

愿为施瘟使,

除彼害群遍!

聂政 姐姐,你的歌词很带些男性的音调,倘若母亲在时,听了定会发怒呢。

聂嫈 母亲在时,每每望我们享得人生底真正的幸福。我想此刻天下底姐妹兄弟们一个个都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假使我们能救得他们,便牺牲却一己底微躯,也正是人生底无上幸福。所以你今晚远赴濮阳,我明知前途有多大的牺牲,但我却是十分地欢送你。我想没有牺牲,不见有爱情;没有爱情,不会有幸福的呀!

聂政 (吹箫)姐姐,你还请唱下去吧!

聂嫈 (唱)明月何皎皎,

白杨声萧萧。

阿侬姐与弟,

离别在今宵。

今宵离别后,

相会不可期。

多看姐两眼,

多听姐歌词。

聂政 (抆泪)姐姐,你怎这么悲抑呀?

聂嫈 (唱而不答)

汪汪泪湖水,

映出四轮月。

俄顷即无疆,

月轮永不灭。

聂政 (抆泪)姐姐,夜分已深,你请回去了吧。

聂嫈 (唱而不答)

姐愿化月魂,

幽光永照弟。

何处是姐家?

将回何处去?

聂政 (起立)姐姐,你这么悲抑,使我烈火一样的雄心,好像化为了冰冷。姐姐,我不愿去了呀!(挥泪)

聂嫈 二弟呀,这不是你所说的话呀!我所以不免有些悲抑之处,不是不忍别离,只是自恨身非男子。……二弟,我也不悲抑了,你也别流泪吧!我们的眼泪切莫洒向此时,你明朝途中如遇着些灾民流黎、骷髅骴骨,你请替我多多洒雪些吧!我们贫民没有金钱、粮食去救济同胞,有的只是生命和眼泪。……二弟,我不久留你了,你快努力前去!莫辜负你磊落心怀,莫辜负姐满腔勖望,莫辜负天下苍生,莫辜负严仲子知遇,你努力前去吧!我再唱曲歌来壮你的行色。(唱)

去吧,二弟呀!

我望你鲜红的血液,

迸发成自由之花,

开遍中华!

二弟呀,去吧!

月轮突被一朵乌云遮去,舞台全体暗黑如漆,只闻歌词尾声。

一九二〇年九月二十三日脱稿

〔附白〕此剧本是三幕五场之计划,此为第一幕中之第二场,曾经单独地发表过一次,又本有独幕剧之性质,所以我就听它独立了。

凤凰涅槃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

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雄为凤,雌为凰。《孔演图》云:“凤凰火精,生丹穴。”《广雅》云:“凤凰……雄鸣日即即,雌鸣曰足足。”

序曲

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他们的死期将近了。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夜色已深了,

香木已燃了,

凤已啄倦了,

凰已扇倦了,

他们的死期已近了!

啊啊!

哀哀的凤凰!

风起舞,低昂!

凰唱歌,悲壮!

凤又舞,

凰又唱,

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凤歌

即即!即即!即即!

即即!即即!即即!

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宇宙呀,宇宙,

你为甚么存在?

你自从哪儿来?

你坐在哪儿在?

你是个有限大的空球?

你是个无限大的整块?

你若是有限大的空球,

那拥抱着你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外边还有些甚么存在?

你若是无限大的整块,

这被你拥抱着的空间

他从哪儿来?

你的当中为甚么又有生命存在?

你到底还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你到底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昂头我问天,

天徒矜高,莫有点儿知识。

低头我问地,

地已死了,莫有点儿呼吸。

伸头我问海,

海正扬声而呜唈。

啊啊!

生在这样个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甚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样个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凰歌

足足!足足!足足!

足足!足足!足足!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那大海里的孤舟。

左也是漶漫,

右也是漶漫,

前不见灯台,

后不见海岸,

帆已破,

樯已断,

楫已飘流,

柁已腐烂,

倦了的舟子只是在舟中呻唤,

怒了的海涛还是在海中泛滥。

啊啊!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好像这黑夜里的酣梦。

前也是睡眠,

后也是睡眠,

来得如飘风,

去得如轻烟,

来如风,

去如烟,

眠在后,

睡在前,

我们只是这睡眠当中的

一刹那的风烟。

啊啊!

有甚么意思?

有甚么意思?

痴!痴!痴!

只剩些悲哀,烦恼,寂寥,衰败,

环绕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串着我们活动着的死尸。

啊啊!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一切都要去了。

我们也要去了,

你们也要去了,

悲哀呀!烦恼呀!寂寥呀!衰败呀!

凤凰同歌

啊啊!

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

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请了!请了!

群鸟歌

岩鹰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孔雀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花翎上的威光!

鸱枭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哦!是哪儿来的鼠肉的馨香?(《庄子·秋水》篇记载:有一种叫鹓的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鸟得一腐鼠,看到鹓飞过,以为要来抢它的腐鼠,就仰头对鹓“吓”了一声。这里引用《庄子》这则寓言,比喻鸱鸟看到凤凰死时的得意神情。)

家鸽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鹦鹉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听我们雄辩家的主张!

白鹤

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从今后请看我们高蹈派的徜徉!

凤凰更生歌

鸡鸣

昕潮涨了,

昕潮涨了,

死了的光明更生了。

春潮涨了,

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生潮涨了,

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凤凰和鸣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一切的一,和谐。

一的一切,和谐。

和谐便是你,和谐便是我。

和谐便是他,和谐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一九二〇年一月二十日初稿

一九二八年一月三日改削

天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X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总量!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

我食我的肉,

我吸我的血,

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

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

我的我要爆了!

一九二〇年二月初作

心灯

连日不住的狂风,

吹灭了空中的太阳,

吹熄了胸中的灯亮。

炭坑中的炭块呀,凄凉!

空中的太阳,胸中的灯亮,

同是一座公司底电灯一样:

太阳万烛光,我是五烛光,

烛光虽有多少,亮时同时亮。

放学回来我睡在这海岸边的草场上,

海碧天青,浮云灿烂,衰草金黄。

是潮里的声音?是草里的声音?

一声声道:快向光明处伸长!

有几个小巧的纸鸢正在空中飞放,

纸鸢们也好像欢喜太阳:

一个个恐后争先,争先恐后,

不断地努力、飞扬、向上。

更有只雄壮的飞鹰在我头上飞航,

他在闪闪翅儿,又在停停桨,

他从光明中飞来,又向光明中飞往,

我想到我心地里翱翔着的凤凰。

一九二〇年二月初作

炉中煤——眷念祖国的情绪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不辜负你的殷勤,

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啊,我年青的女郎!

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总得重见天光。

啊,我年青的女郎!

我自从重见天光,

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

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燃到了这般模样!

一九二〇年一、二月间作

无烟煤

“轮船要煤烧,

我的脑筋中每天至少要

三四立方尺的新思潮。”

Stendhal哟!

Henri Beyle哟!

你这句警策的名言,

便是我今天装进了脑的无烟煤了!

夹竹桃底花,

石榴树底花,

鲜红的火呀!

思想底花,

可要几时才能开放呀?

云衣灿烂的夕阳

照过街坊上的屋顶来笑向着我,

好像是在说:

“沫若哟!你要往哪儿去哟?”

我悄声地对她说道:

“我要往图书馆里去挖煤去哟!”

日出

哦哦,环天都是火云!

好像是赤的游龙,赤的狮子,

赤的鲸鱼,赤的象,赤的犀。

你们可都是亚坡罗的前驱?

哦哦,摩托车前的明灯!

你二十世纪底亚坡罗!

你也改乘了摩托车吗?

我想作个你的助手,你肯同意吗?

哦哦,光的雄劲!

玛瑙一样的晨鸟在我眼前飞腾。

明与暗,刀切断了一样地分明!

这正是生命和死亡的斗争!

哦哦,明与暗,同是一样的浮云。

我守看着那一切的暗云……

被亚坡罗的雄光驱除干净!

是凯旋的鼓吹呵,四野的鸡声!

一九二〇年三月间作

晨安

晨安!常动不息的大海呀!

晨安!明迷恍惚的旭光呀!

晨安!诗一样涌着的白云呀!

晨安!平匀明直的丝雨呀!诗语呀!

晨安!情热一样燃着的海山呀!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吧!

晨安!我年青的祖国呀!

晨安!我新生的同胞呀!

晨安!我浩****的南方的扬子江呀!

晨安!我冻结着的北方的黄河呀!

黄河呀!我望你胸中的冰块早早融化呀!

晨安!万里长城呀!

啊啊!雪的旷野呀!

啊啊!我所畏敬的俄罗斯呀!

晨安!我所畏敬的Pioneer呀!

晨安!雪的帕米尔呀!

晨安!雪的喜玛拉雅呀!

晨安!Bengal的泰戈尔翁呀!

晨安!自然学园里的学友们呀!

晨安!恒河呀!恒河里面流泻着的灵光呀!

晨安!印度洋呀!红海呀!苏彝士的运河呀!

晨安!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呀!

啊啊!你早就幻想飞行的达·芬奇呀!

晨安!你坐在万神祠前面的“沉思者”呀!

晨安!半工半读团的学友们呀!

晨安!比利时呀!比利时的遗民呀!

晨安!爱尔兰呀!爱尔兰的诗人呀!

啊啊!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呀!

晨安!大西洋畔的新大陆呀!

晨安!华盛顿的墓呀!林肯的墓呀!惠特曼的墓呀!

啊啊!惠特曼呀!惠特曼呀!太平洋一样的惠特曼呀!

啊啊!太平洋呀!

晨安!太平洋呀!太平洋上的诸岛呀!太平洋上的扶桑呀!

扶桑呀!扶桑呀!还在梦里裹着的扶桑呀!

醒呀!Mésamé呀!

快来享受这千载一时的晨光呀!

一九二〇年一月间作

笔立山头展望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动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幕朦胧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万籁共鸣的symphony,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

弯弯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

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严母呀!

一九二〇年六月间作

浴海

太阳当顶了!

无限的太平洋鼓奏着男性的音调!

万象森罗,一个圆形舞蹈!

我在这舞蹈场中戏弄波涛!

我的血和海浪同潮,

我的心和日火同烧,

我有生以来的尘垢、秕糠

早已被全盘洗掉!

我如今变了个脱了壳的蝉虫,

正在这烈日光中放声叫:

太阳的光威

要把这全宇宙来熔化了!

弟兄们!快快!

快也来戏弄波涛!

趁着我们的血浪还在潮,

趁着我们的心火还在烧,

快把那陈腐了的旧皮囊

全盘洗掉!

新社会的改造

全赖吾曹!

一九一九年九月间作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情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

一九一九年九十月间作

三个泛神论者

我爱我国的庄子,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

我爱荷兰的SpinozaD,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磨镜片吃饭的人。

我爱印度的Kabir,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编鱼网吃饭的人。

电火光中

一 怀古——贝加尔湖畔之苏子卿

电灯已着了光,

我的心儿却怎这么幽暗?

我孤独地在市中徐行,

想到了苏子卿在贝加尔湖湖畔。

我想象他披着一件白羊裘,

毡履,毡裳,毡巾复首,

独立在苍茫无际的西比利亚荒原当中,

有雪潮一样的羊群在他背后。

我想象他在个孟春的黄昏时分,

待要归返穹庐,

背景中贝加尔湖上的冰涛,

与天际的白云波连山竖。

我想象他向着东行,

遥遥地正望南翘首;

眼眸中含蓄着无限的悲哀,

又好像燃着希望一缕。

二 观画——Millet的《牧羊少女》

电灯已着了光,

我的心儿却怎这么幽暗?

我想象着苏子卿的乡思,

我步进了街头的一家画馆。

我赏玩了一回四林湖畔的日晡,

我又在加里弗尼亚州观望瀑布——

哦,好一幅理想的画图!理想以上的画图!

画中的人!你可不便是胡妇吗?胡妇!

一个野花烂漫的碧绿的大平原,

在我的面前展放。

平原中立着一个持杖的女人,

背后也涌着了一群归羊。

那怕是苏武归国后的风光,

他的弃妻,他的群羊无恙;

可那牧羊女人的眼中,眼中,

那含蓄的是悲愤?怨望?凄凉?

三 赞像——Beethoven的肖像

电灯已着了光,

我的心儿却怎这么幽暗?

我望着那弥勒的画图,

我又在《世界名画集》中寻检。

圣母,耶稣的头,抱破瓶的少女……

在我面前翩舞。

哦,贝多芬!贝多芬!

你解除了我无名的愁苦!

你蓬蓬的乱发如像奔流的海涛,

你高张的白领如像戴雪的山椒。

你如狮的额,如虎的眼,

你这如像“大宇宙意志”自身的头脑!

你右手持着铅笔,左手持着原稿,

你那笔尖头上正在倾泻着怒潮。

贝多芬哟!你可在倾听甚么?

我好像听着你的symphony了!

一九一九年年末初稿

一九二八年二月一日修改

地球,我的母亲!

地球,我的母亲!

天已黎明了,

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

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

地球,我的母亲!

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

你还在那海洋里面,

奏出些音乐来,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过去,现在,未来,

食的是你,衣的是你,住的是你,

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不愿常在家中居住,

我要常在这开旷的空气里面,

对于你,表示我的孝心。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孝子,田地里的农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褓母,

你是时常地爱抚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

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

你是时常地怀抱着他们。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草木,我的同胞,你的儿孙,

他们自由地,自主地,随分地,健康地,

享受着他们的赋生。

地球,我的母亲!

我羡慕那一切的动物,尤其是蚯蚓——

我只不羡慕那空中的飞鸟:

他们离了你要在空中飞行。

地球,我的母亲!

我不愿在空中飞行,

我也不愿坐车,乘马,著袜,穿鞋,

我只愿**着我的双脚,永远和你相亲。

地球,我的母亲!

你是我实有性的证人,

我不相信你只是个梦幻泡影,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妄执无明。

地球,我的母亲!

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

还有位甚么父亲。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这宇宙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化身:

雷霆是你呼吸的声威,

雪雨是你血液的飞腾。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缥缈的天球,是你化妆的明镜,

那昼间的太阳,夜间的太阴,

只不过是那明镜中的你自己的虚影。

地球,我的母亲!

我想那天空中一切的星球

只不过是我们生物的眼球的虚影;

我只相信你是实有性的证明。

地球,我的母亲!

已往的我,只是个知识未开的婴孩,

我只知道贪受着你的深恩,

我不知道你的深恩,不知道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知道你的深恩,

我饮一杯水,纵是天降的甘霖,

我知道那是你的乳,我的生命羹。

地球,我的母亲!

我听着一切的声音言笑,

我知道那是你的歌,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眼前一切的浮游生动,

我知道那是你的舞,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感觉着一切的芬芳彩色,

我知道那是你给我的玩品,

特为安慰我的灵魂。

地球,我的母亲!

我的灵魂便是你的灵魂,

我要强健我的灵魂,

用来报答你的深恩。

地球,我的母亲!

从今后我要报答你的深恩,

我知道你爱我还要劳我,

我要学着你劳动,永久不停!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末作

雪朝——读Carlyle:《The Hero as Poet》的时候

雪的波涛!

一个银白的宇宙!

我全身心好像要化为了光明流去,

Open-secret哟!

楼头的檐霤……

那可不是我全身的血液?

我全身的血液点滴出律吕的幽音,

同那海涛相和,松涛相和,雪涛相和。

哦哦!大自然的雄浑哟!

大自然的symphony哟!

Hero-poet哟!

Proletarian poet哟!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作

登临

终久怕要下雨吧,

我快登上山去!

山路儿淋漓,

把我引到了山半的庙宇,

听说是梅花的名胜地。

哦,死水一池!

几匹游鳞,

喁喁地向我私语:

“阳春还没有信来,

梅花还没有开意。”

庙中的铜马,

还带着夜来的清露。

驯鸽儿声声叫苦。

驯鸽儿!你们也有甚么苦楚?

口箫儿吹着,

山泉儿流着,

我在山路儿上行着,

我要登上山去。

我快登上山去!

山顶上别有一重天地!

血潮儿沸腾起来了!

山路儿登上一半了!

山路儿淋漓,

粘蜕了我脚上的木履。

泥上留个脚印,

脚上印着黄泥。

脚上的黄泥!

你请还我些儿自由,

让我登上山去!

我们虽是暂时分手,

我的形骸终久是归你所有。

唉,泥上的脚印!

你好像是我灵魂儿的象征!

你自陷了泥涂,

你自会受人**。

唉,我的灵魂!

你快登上山顶!

口箫儿吹着,

山泉儿流着,

伐木的声音丁丁着。

山上的人家早有鸡声鸣着。

这不是个交响乐团么?

司乐的人!你在哪儿藏着?

啊啊!

四山都是白云,

四面都是山岭,

山岭原来登不尽。

前山脚下,有两个行人,

好像是一男一女,

好像是兄和妹。

男的背着一捆柴,

女的抱的是甚么?

男的在路旁休息着,

女的在兄旁站立着。

哦,好一幅画不出的画图!

山顶儿让我一人登着,

我又感觉着凄楚,

我的安娜!我的阿和!

你们是在家中吗?

你们是在市中吗?

你们是在念我吗?

终久怕要下雨了,

我要归去。

光海

无限的大自然,

成了一个光海了。

到处都是生命的光波,

到处都是新鲜的情调,

到处都是诗,

到处都是笑;

海也在笑,

山也在笑,

太阳也在笑,

地球也在笑,

我同阿和,我的嫩苗,

同在笑中笑。

翡翠一样的青松,

笑着在把我们手招。

银箔一样的沙原,

笑着待把我们拥抱。

我们来了。

你快拥抱!

我们要在你怀儿的当中,

洗个光之澡!

一群小学的儿童,

正在沙中跳跃:

你撒一把沙,

我还一声笑;

你又把我推翻,

我反把你揎倒。

我回到十五年前的旧我了。

十五年前的旧我呀,

也还是这么年少,

我住在青衣江上的嘉州,

我住在至乐山下的高小。

至乐山下的母校呀!

你怀儿中的沙场,我的摇篮,

可还是这么光耀?

唉!我有个心爱的同窗,

听说今年死了!

我契己的心友呀!

你蒲柳一样的风姿,

还在我眼底留连,

你解放了的灵魂,

可也在我身旁欢笑?

你灵肉解体的时分,

念到你海外的知交,

你流了眼泪多少?……

哦,那个玲珑的石造的灯台,

正在海上光照,

阿和要我登,

我们登上了。

哦,山在那儿燃烧,

银在波中舞蹈,

一只只的帆船,

好像是在镜中跑,

哦,白云也在镜中跑,

这不是个呀,生命底写照!

阿和,哪儿是青天?

他指着头上的苍昊。

阿和,哪儿是大地?

他指着海中的洲岛。

阿和,哪儿是爹爹?

他指着空中的一只飞鸟。

哦哈,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便是那只飞鸟!

我要同白云比飞,

我要同明帆赛跑。

你看我们哪个飞得高?

你看我们哪个跑得好?

梅花树下醉歌——游日本太宰府

梅花!梅花!

我赞美你!我赞美你!

你从你自我当中

吐露出清淡的天香,

开放出窈窕的好花。

花呀!爱呀!

宇宙的精髓呀!

生命的泉水呀!

假使春天没有花,

人生没有爱,

到底成了个甚么世界?

梅花呀!梅花呀!

我赞美你!

我赞美我自己!

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本体!

还有甚么你?

还有甚么我?

还有甚么古人?

还有甚么异邦的名所?

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毁破!

破!破!破!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

演奏会上

Violin同Piano的结婚,

Mendelsssohn的《仲夏夜的梦》都已过了。

一个男性的女青年

独唱着Brahms的《永远的爱》,

她那soprano的高声,

唱得我全身的神经战栗。

一千多听众的灵魂都已合体了,

啊,沉雄的和雕,神秘的渊默,浩**的爱海哟!

狂涛似的掌声把这灵魂的合欢惊破了,

啊,灵魂解体的悲哀哟!

夜步十里松原

海已安眠了。

远望去,只看见白茫茫一片幽光,

听不出丝毫的涛声波语。

哦,太空!怎么那样地高超,自由,雄浑,清寥!

无数的明星正圆睁着他们的眼儿,

在眺望这美丽的夜景。

十里松原中无数的古松,

都高擎着他们的手儿沉默着在赞美天宇。

他们一枝枝的手儿在空中战栗,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

我是个偶像崇拜者

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哟!

我崇拜太阳,崇拜山岳,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伟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我崇拜苏彝士、巴拿马、万里长城、金字塔,

我崇拜创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脏;

我崇拜炸弹,崇拜悲哀,崇拜破坏;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

一九二〇年五六月间作

太阳礼赞

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

天海中的云岛都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

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碍一概划平!

出现了哟!出现了哟!耿晶晶地白灼的圆光!

从我两眸中有无限道的金丝向着太阳飞放。

太阳哟!我背立在大海边头紧觑着你。

太阳哟!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

太阳哟!你请永远照在我的面前,不使退转!

太阳哟!我眼光背开了你时,四面都是黑暗!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

太阳哟!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些金色的浮沤!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

沙上的脚印

太阳照在我右方,

把我全身的影儿

投在了左边的海里;

沙岸上留了我许多的脚印。

太阳照在我左方,

把我全身的影儿

投在了右边的海里;

沙岸上留了我许多的脚印。

太阳照在我后方,

把我全身的影儿

投在了前边的海里;

海潮哟,别要**去了沙上的脚印!

太阳照在我前方,

太阳哟!可也曾把我全身的影儿

投在了后边的海里?

哦,海潮儿早已**去了沙上的脚印!

新阳关三叠

我独自一人,坐在这海岸边的石梁上,

我要欢送那将要西渡的初夏的太阳。

汪洋的海水在我脚下舞蹈,

高伸出无数的臂腕待把太阳拥抱。

他,太阳,披着件金光灿烂的云衣,

要去拜访那四方的同胞兄弟。

他眼光耿耿,不转睛地,紧觑着我。

你要叫我跟你同路去吗?太阳哟!

我独自一人,坐在这海岸边的石梁上,

我在欢送那正要西渡的初夏的太阳。

远远的海天之交涌起蔷薇花色的紫霞,

中有黑雾如烟,仿佛是战争的图画。

太阳哟!你便是颗热烈的榴弹哟!

我要看你“自我”的爆裂,开出血红的花朵。

你眼光耿耿,不转睛地,紧觑着我,

我也想跟你同路去哟!太阳哟!

我独自一人,坐在这海岸边的石梁上,

我已欢送那已经西渡的初夏的太阳。

我回过头来,四下地观望天宇,

西北南东到处都张挂着鲜红的云旗。

汪洋的海水全盘都已染红了!

Bacchus之群在我面前舞蹈!

你眼光耿耿,可还不转睛地紧觑着我?

我恨不能跟你同路去哟!太阳哟!

一九二〇年四五月间作

金字塔

其一

一个,两个,三个,三个金字塔的尖端

排列在尼罗河畔——是否是尼罗河畔?——

一个高,一个低,一个最低,

塔下的河岸刀截断了一样地整齐,

哦,河中流泻着的涟漪哟!塔后汹涌着的云霞哟!

云霞中隐约地一团白光,恐怕是将要西下的太阳。

太阳游历了地球东半,又要去游历地球西半,

地球上的天工人美怕全盘都已被你看完!

否,否,不然!是地球在自转,公转,

就好像一个跳舞着的女郎将就你看。

太阳哟!太阳的象征哟!金字塔哟!

我恨不能飞随你去哟!飞向你去哟!

其二

左右蓊郁着两列森林,

中间流泻着一个反写的“之”字,

流向那晚霞重叠的金字塔底。

伟大的寂寥哟,死的沉默哟,

我凝视着,倾听着……

三个金字塔的尖端

好像同时有宏朗的声音在吐:

创造哟!创造哟!努力创造哟!

人们创造力的权威可与神祇比伍!

不信请看我,看我这雄伟的巨制吧!

便是天上的太阳也在向我低头呀!

哦哦,渊默的雷声!我感谢你现身的说教!

我心海中的情涛也已流成了个河流流向你了!

森林中流泻着的“之”江可不是我吗?

一九二〇年六七月间作

巨炮之教训

博多湾的海岸上,

十里松原的林边,

有两尊俄罗斯的巨炮,

幽囚在这里已十有余年,

正对着西比利亚的天郊,

比着肩儿遥遥望远。

我戴着春日的和光,

来在他们的面前,

横陈在碧荫深处,

低着声儿向着他们谈天:

“幽囚着的朋友们呀,

你们真是可怜!

你们的眼儿恐怕已经望穿?

你们的心中恐怕还有烟火在燃?

你们怨不怨恨尼古拉斯?

忏不忏悔穷兵黩战?

思不思念故乡?

想不想望归返?

“幽囚着的朋友们呀,

你们为甚么都把面皮红着?

你们还是羞?

你们还是怒?

你们的故乡早已改换了从前的故步。

你们往日的冤家,

却又闯进了你们的门庭大肆屠刳,

可怜你们西比利亚的同胞

于今正血流漂杵。

…………”

我对着他们的话儿还未说完,

清凉的海风吹来了些睡眠,

轻轻地吻着我的眉尖。

我刚才垂下眼帘,

有两个奇异的人形前来相见:

一个好像托尔斯泰,

一个好像列宁,

一个涨着无限的悲哀,

一个凝着坚毅的决心。

“托尔斯泰呀,哦!

你在这光天化日之中,

可有甚么好话教我?”

“年轻的朋友呀,你可好?

我爱你是中国人。

我爱你们中国的墨与老。

他们一个教人兼爱,节用,非争;

一个倡导慈,俭,不敢先的三宝。

一个尊‘天’,一个讲‘道’,

据我想来,天便是道!”

“哦,你的意见真是好!”

“我还想全世界便是我们的家庭,

全人类都是我们的同胞。

我主张朴素,慈爱的生涯;

我主张克己,无抗的信条。

也不要法庭;

也不要囚牢;

也不要军人;

也不要外交。

一切的人能如农民一样最好!”

“哦,你的意见真是好!”

“唉!我可怜这岛邦的国民,

他们的眼见未免太小!

他们只知道译读我的糟糠,

不知道率循我的大道。

他们就好像一群猩猩,

只好学着人的声音叫叫!

他们就好像一群疯了的狗儿,

垂着涎,张着嘴,

到处逢人乱咬!”

“同胞!同胞!同胞!”

列宁先生却只在一旁喊叫,

“为阶级消灭而战哟!

为民族解放而战哟!

为社会改造而战哟!

至高的理想只在农劳!

最终的胜利总在吾曹!

同胞!同胞!同胞!……”

他这霹雳的几声,

把我从梦中惊醒了。

一九二〇年四月初间作

匪徒颂

匪徒有真有假。

《庄子·胠箧》篇里说:“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像这样身行五抢六夺,口谈忠孝节义的匪徒是假的。照实说来,他们实在是军神武圣的标本。

物各从其类,这样的假匪徒早有我国的军神武圣们和外国的军神武圣们赞美了。小区区非圣非神,一介“学匪”,只好将古今中外的真正的匪徒们来赞美一番吧。

反抗王政的罪魁,敢行称乱的克伦威尔呀!

私行割据的草寇,抗粮拒税的华盛顿呀!

图谋恢复的顽民,死有余辜的黎塞尔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政治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鼓动阶级斗争的谬论,饿不死的马克思呀!

不能克绍箕裘,甘心附逆的恩格斯呀!

亘古的大盗,实行共产主义的列宁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社会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反抗婆罗门的妙谛,倡导涅槃邪说的释迦牟尼呀!

兼爱无父、禽兽一样的墨家巨子呀!

反抗法王的天启,开创邪宗的马丁路德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宗教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倡导太阳系统的妖魔,离经畔道的哥白尼呀!

倡导人猿同祖的畜生,毁宗谤祖的达尔文呀!

倡导超人哲学的疯癫,欺神灭像的尼采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学说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反抗古典三昧的艺风,丑态百出的罗丹呀!

反抗王道堂皇的诗风,饕餮粗笨的惠特曼呀!

反抗贵族神圣的文风,不得善终的托尔斯泰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文艺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不安本分的野蛮人,教人“返自然”的卢梭呀!不修边幅的无赖汉,擅与恶疾儿童共寝的丕时大罗启呀!

不受约束的亡国奴,私建自然学园的泰戈尔呀!

西北南东去来今,

一切教育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一九一九年年末作

胜利的死

爱尔兰独立军领袖,新芬党员马克司威尼,自八月中旬为英政府所逮捕以来,幽囚于剥里克士通监狱中,耻不食英粟者七十有三日,终以一千九百二十年十月二十五日死于狱。

其一

Oh!once again to Freedom's cause return,

Thepatriot Tell-the Bruce of Bannockburn!

爱国者兑尔——邦诺克白村的布鲁士,

哦,请为自由之故而再生!

——Thomas Campbell

哦哦!这是张“眼泪之海”的写真呀!

森严阴耸的大厦——可是监狱的门前?可是礼拜堂的外面?

一群不可数尽的儿童正在跪着祈祷呀!

“爱尔兰独立军的领袖马克司威尼,

投在英格兰,剥里克士通监狱中已经五十余日了,

入狱以来耻不食英粟;

爱尔兰的儿童——跪在大厦前面的儿童

感谢他爱国的至诚,

正在为他请求加护,祈祷。”

可敬的马克司威尼呀!

可爱的爱尔兰的儿童呀!

自由之神终会要加护你们,

因为你们能自相加护,

因为你们是自由神的化身故!

十月十三日

其二

Hope, for aseason, bade the world farewell,

And Freedom shrieked-as Kosciuszko fell!

希望,暂时向世界告别了,

自由也发出惊叫——当珂斯修士哥死了!

——Thomas Campbell

爱尔兰的志士!马克司威尼!

今天是十月二十二日了!(我壁上的日历永不曾引我如此注意)

你囚在剥里克士通监狱中可还活着在吗?

十月十七日伦敦发来的电信

说你断食以来已经六十六日了,

然而容态依然良好;

说你十七日的午后还和你的亲人对谈了须臾,

然而你的神采比从前更加光辉;

说你身体虽日渐衰颓,

然而今天是十月二十二日了!

爱尔兰的志士!马克司威尼呀!

此时此刻的有机物汇当中可还有你的生命存在吗?

十月十七日你的故乡——可尔克市——发来的电信

说是你的同志新芬党员之一人,匪持谢乐德,

囚在可尔克市监狱中断食以来已六十有八日,

终以十七日之黄昏溘然长逝了。

——啊!有史以来罕曾有的哀烈的惨死呀!

爱尔兰的首阳山!爱尔兰的伯夷、叔齐哟!

我怕读得今日以后再来的电信了!

十月二十二日

其三

Oh!sacred Truth!thy triumph ceased a while,

And Hope, thy sister, ceased with thee to smile.

哦,神圣的真理!你的胜利暂停了一忽,

你的姊妹,希望,也同你一道停止了微笑。

——Thomas Campbell

十月二十一日伦敦发来的电信又到了!

说是马克司威尼已经昏死了去三回了!

说是他的妹子向他的友人打了个电报:

望可尔克的市民早为她的哥哥祈祷,

祈祷他早一刻死亡,少一刻痛伤!

不忍卒读的伤心人语哟!读了这句话的人有不流眼泪的吗?

猛兽一样的杀人政府哟!你总要在世界史中添出一个永远不能磨灭的污点!

冷酷如铁的英人们呀!你们的血管之中早没有拜伦、康沫尔的血液循环了吗?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我希望我们这阴莽莽的地球,就在这一刹那间,早早同你一样冰化!

十月二十四日

其四

Truth shall restore the light by Nature given,And,like Prometheus,bring the fire of Heaven!

真理,你将恢复自然所给予的光,

如像普罗美修士带来天火一样!

——Thomas Compbell

汪洋的大海正在唱着他悲壮的哀歌,

穹窿无际的青天已经哭红了他的脸面,

远远的西方,太阳沉没了!——

悲壮的死哟!金光灿烂的死哟!凯旋同等的死哟!胜利的死哟!

兼爱无私的死神!我感谢你哟!你把我敬爱无暨的马克司威尼早早救了!

自由的战士,马克司威尼,你表示出我们人类意志的权威如此伟大!

我感谢你呀!赞美你呀!“自由”从此不死了!

夜幕闭了后的月轮哟!何等光明呀!……

十月二十七日

〔附白〕这四节诗是我数日间热泪的结晶体。各节弁首的诗句都是从苏格兰诗人康沫尔(Thomas Campbell,1777—1844)二十二岁时所作《哀波兰》(The Downfall of Poland)一诗引出,此诗余以为可与拜伦的《哀希腊》一诗并读。拜伦助希腊独立,不得志而病死;康氏亦屡捐献资金以惠助波兰,两诗人义侠之气亦差堪伯仲。如今希腊、波兰均已更生,而拜伦、康沫尔均已逝世;然而西方有第二之波兰,东方有第二之希腊,我希望拜伦、康沫尔之精神“Once again to Freedom's cause return!”(请为自由之故而再生!)

辍了课的第一点钟里

“先生辍课了!”

我的灵魂拍着手儿叫道:好好!

我赤足光头,

忙向自然的怀中跑。

我跑到松林里来散步,

头上沐着朝阳,

脚下濯着清露,

冷暖温凉,

一样是自然生趣!

我走上了后门去路,

后门儿……呀!你才紧紧锁着!

咳!我们人类为甚么要自作囚徒?

啊!那门外的海光远远地在向我招呼!

我要想翻出墙去;

我监禁久了的良心,

他才有些怕惧。

一对雪白的海鸥正在海上飞舞,

啊!你们真是自由!

咳!我才是个死囚!

我踏只脚在门上,

我正要翻出监墙,

“先生!你别忙!”

背后的人声

叫得我面皮发烧,心发慌。

一个扫除的工人,

挑担灰尘在肩上,

慢慢地开了后门,

笑嘻嘻地把我解放……

工人!我的恩人!

我在这海岸上跑去跑来,

我真快畅!

工人!我的恩人!

我感谢你得深深,

同那海心一样!

夜!黑暗的夜!

要你才是“德谟克拉西!”

你把这全人类来拥抱:

再也不分甚么贫富、贵贱,

再也不分甚么美恶、贤愚,

你是贫富、贵贱、美恶、贤愚一切乱根苦蒂的大熔炉。

你是解放、自由、平等、安息,一切和胎乐蕊的大工师。

黑暗的夜!夜!

我真正爱你,

我再也不想离开你。

我恨的是那些外来的光明:

他在这无差别的世界中

硬要生出一些差别起。

一九一九年间作

嗳!

要得真正的解脱吓,

还是除非死!

死!

我要几时才能见你?

你譬比是我的情郎,

我譬比是个年轻的处子。

我心儿很想见你,

我心儿又有些怕你。

我心爱的死!

我到底要几时才能见你?

一九一九年间作

Venus

我把你这张爱嘴,

比成着一个酒杯。

喝不尽的葡萄美酒,

会使我时常沉醉!

我把你这对**,

比成着两座坟墓。

我们俩睡在墓中,

血液儿化成甘露!

一九一九年间作

别离

残月黄金梳,

我欲掇之赠彼姝。

彼姝不可见,

桥下流泉声如泫。

晓日月桂冠,

掇之欲上青天难。

青天犹可上,

生离令我情惆怅。

〔附白〕此诗内容余曾改译如下:

一弯残月儿

还高挂在天上。

一轮红日儿

早已出自东方。

我送了她回来,

走到这旭川桥上;

应着桥下流水的哀音,

我的灵魂儿

向我这般歌唱:

月儿啊!

你同那黄金梳儿一样。

我要想爬上天去,

把你取来;

用着我的手儿,

插在她的头上。

咳!

天这样的高,

我怎能爬得上?

天这样的高,

我纵能爬得上,

我的爱呀!

你今儿到了哪方?

太阳呀!

你同那月桂冠儿一样。

我要想爬上天去,

把你取来;

借着她的手儿,

戴在我的头上。

咳!

天这样的高,

我怎能爬得上?

天这样的高,

我纵能爬得上,

我的爱呀!

你今儿到了哪方?

一弯残月儿

还高挂在天上。

一轮红日儿

早已出自东方。

我送了她回来

走到这旭川桥上;

应着桥下流水的哀音,

我的灵魂儿

向我这般歌唱。

一九一九年三四月间作

春愁

是我意凄迷?

是天萧条耶?

如何春日光,

惨淡无明辉?

如何彼岸山,

低头不展眉?

周遭打岸声,

海兮汝语谁?

海语终难解,

空见白云飞。

一九一九年三四月间作

司健康的女神

Hygeia哟!

你为甚么弃了我?

我若再得你蔷薇花色的脸儿来亲我,

我便死——也灵魂安妥。

Hygeia哟,

你为甚么弃了我?

新月与白云

月儿呀!你好像把镀金的镰刀。

你把这海上的松树斫倒了,

哦,我也被你斫倒了!

白云呀!你是不是解渴的凌冰?

我怎得把你吞下喉去,

解解我火一样的焦心?

一九一九年夏秋之间作

死的**

我有一把小刀

倚在窗边向我笑。

她向我笑道:

沫若,你别用心焦!

你快来亲我的嘴儿,

我好替你除却许多烦恼。

窗外的青青海水

不住声地也向我叫号。

她向我叫道:

沫若,你别用心焦!

你快来人我的怀儿,

我好替你除却许多烦恼。

〔附白〕这是我最早的诗,大概是一九一八年初夏作的。

火葬场

我这瘟颈子上的头颅

好像那火葬场里的火炉;

我的灵魂呀,早已被你烧死了!

哦,你是哪儿来的凉风?

你在这火葬场中

也吹出了一株——春草。

鹭鹚

鹭鹚!鹭鹚!

你自从哪儿飞来?

你要向哪儿飞去?

你在空中画了一个椭圆,

突然飞下海里,

你又飞向空中去。

你突然又飞下海里,

你又飞向空中去。

雪白的鹭鹚!

你到底要飞向哪儿去?

一九一九年夏秋之间作

鸣蝉

声声不息的鸣蝉呀!

秋哟!时浪的波音哟!

一声声长此逝了……

晚步

松林呀!你怎么这样清新!

我同你住了半年,

从也不曾看见

这沙路儿这样平平!

两乘拉货的马车从我面前经过,

倦了的两个车夫有个在唱歌。

他们那空车里载的是些甚么?

海潮儿应声着:平和!平和!

春蚕

蚕儿呀,你在吐丝……

哦,你在吐诗!

你的诗,怎么那样地

纤细、明媚、柔腻、纯粹!

那样地……嗳!我已形容不出你。

蚕儿呀,你的诗

可还是出于有心?无意?

造作矫揉?自然流泻?

你可是为的他人?

还是为的你自己?

蚕儿呀,我想你的诗

终怕是出于无心,

终怕是出于自然流泻。

你在创造你的“艺术之宫”,

终怕是为的你自己。

蜜桑索罗普之夜歌

无边天海呀!

一个水银的浮沤!

上有星汉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伦睡眠时候。

我独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

遥遥地,遥遥地,

在一只象牙舟上翘首。

啊,我与其学作个泪珠的鲛人,

返向那沉黑的海底流泪偷生,

宁在这缥缈的银辉之中,

就好像那个坠落了的星辰,

曳着带幻灭的美光,

向着“无穷”长殒!

前进!……前进!

莫辜负了前面的那轮月明!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霁月

淡淡地,幽光

浸洗着海上的森林。

森林中寥寂深深,

还滴着黄昏时分的新雨。

云母面就了般的白杨行道

坦坦地在我面前导引,

引我向沉默的海边徐行。

一阵阵的暗香和我亲吻。

我身上觉着轻寒,

你偏那样地云衣重裹,

你团无缺的明月哟,

请借件缟素的衣裳给我。

我眼中莫有睡眠,

你偏那样地雾帷深锁。

你渊默无声的银海哟,

请提起幽渺的波音和我。

晴朝

池上几株新柳,

柳下一座长亭,

亭中坐着我和儿,

池中映着日和云。

鸡声、群鸟声、鹦鹉声

溶流着的水晶一样!

粉蝶儿飞去飞来,

泥燕儿飞来飞往。

落叶蹁跹,

飞下池中水。

绿叶蹁跹,

翻弄空中银辉。

一只白鸟

来在池中飞舞。

哦,一湾的碎玉!

无限的青蒲!

岸上

其一

岸上的微风

早已这么清和!

远远的海天之交,

只剩着晚红一线。

海水渊青,

沉默着断绝声哗。

青青的郊原中,

慢慢地移着步儿,

只惊得草里的虾蟆四窜。

渔家处处,

吐放着朵朵有凉意的圆光。

一轮皓月儿

早在那天心孤照。

我吹着支

小小的哈牟尼笳,

坐在这海岸边的破船板上。

一种寥寂的幽音

好像要充满那莹洁的寰空。

我的身心

好像是——融化着在。

一九二〇年七月二十六日

其二

天又昏黄了。

我独自一人

坐在这海岸上的渔舟里面,

我正对着那轮皓皓的月华,

深不可测的青空!

深不可测的天海呀!

海湾中喧豗着的涛声

猛烈地在我背后推**!

Poseidon呀,

你要把这只渔舟

替我推到那天海里去?

一九二〇年七月二十七日

其三

哦,火!

铅灰色的渔家顶上,

昏昏的一团红火!

鲜红了……嫩红了……

橙黄了……金黄了……

依然还是那轮皓皓的月华!

“无穷世界的海边群儿相遇。

无际的青天静临,

不静的海水喧豗。

无穷世界的海边群儿相遇,叫着,跳着。”

我又坐在这破船板上,

我的阿和

和着一些孩儿们

同在沙中游戏。

我念着泰戈尔的一首诗,

我也去和着他们游戏。

嗳!我怎能成就个纯洁的孩儿?

一九二〇年七月二十九日

晨兴

月光一样的朝暾

照透了这蓊郁着的森林,

银白色的沙中交横着迷离的疏影。

松林外海水清澄,

远远的海中岛影昏昏,

好像是,还在恋着他昨宵的梦境。

携着个稚子徐行,

耳琴中交响着鸡声、鸟声,

我的心琴也微微地起了共鸣。

春之胎动

独坐北窗下举目向楼外四望:

春在大自然的怀中胎动着在了!

远远一带海水呈着雌虹般的彩色,

俄而带紫,俄而深蓝,俄而嫩绿。

暗影与明辉在黄色的草原头交互浮动,

如像有探海灯在转换着的一般。

天空最高处作玉蓝色,有几朵白云飞驰;

白云的缘边色如乳糜,叫人微微眩目。

楼下一只白雄鸡,戴着鲜红的柔冠,

长长的声音叫得已有几分倦意了。

几只杂色的牝鸡偃伏在旁边的沙地中,

那些女郎们都带着些娇慵无力的样儿。

海上吹来的微风才在鸡尾上动摇,

早悄悄地偷来吻我的颜面,又偷跑了。

空漠处时而有小鸟的歌声。

几朵白云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海面上突然飞来一片白帆……

不一刹那间也不知飞向何处去了。

二月二十六日

日暮的婚筵

夕阳,笼在蔷薇花色的纱罗中,

如像满月一轮,寂然有所思索。

恋着她的海水也故意装出个平静的样儿,

可他嫩绿的绢衣却遮不过他心中的激动。

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笑语娟娟地,

在枯草原中替他们准备着结欢的婚筵。

新嫁娘最后涨红了她丰满的庞儿,

被她最心爱的情郎拥抱着去了。

二月二十八日

新生

紫萝兰的,

圆锥。

乳白色的,

雾帷。

黄黄地,

青青地,

地球大大地

呼吸着朝气。

火车

高笑

向……向……

向……向……

向着黄……

向着黄……

向着黄金的太阳

飞……飞……飞……

飞跑,

飞跑,

飞跑。

好!好!好!……

一九二一年四月一日

海舟中望日出

铅的圆空,

蓝靛的大洋,

四望都无有,

只有动乱,荒凉,

黑汹汹的煤烟

恶魔一样!

云彩染了金黄,

还有一个爪痕露在天上。

那只黑色的海鸥

可要飞向何往?

我的心儿,好像

醉了一般模样。

我倚着船栏,

吐着胆浆……

哦!太阳!

白晶晶地一个圆珰!

在那海边天际

黑云头上低昂。

我好容易才得盼见了你的容光!

你请替我唱着凯旋歌哟!

我今朝可算是战胜了海洋!

四月三日

黄浦江口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岸草那么青翠!

流水这般嫩黄!

我倚着船栏远望,

平坦的大地如像海洋,

除了一些青翠的柳波,

全没有山崖阻障。

小舟在波上簸扬,

人们如在梦中一样。

平和之乡哟!

我的父母之邦!

四月三日

上海印象

我从梦中惊醒了!

Disillusion的悲哀哟!

游闲的尸,

**嚣的肉,

长的男袍,

短的女袖,

满目都是骷髅,

满街都是灵柩,

乱闯,

乱走。

我的眼儿泪流,

我的心儿作呕。

我从梦中惊醒了。

Disillusion的悲哀哟!

四月四日

西湖纪游

沪杭车中

我已几天不见夕阳了,

那天上的晚红

不是我焦沸着的心血吗?

我本是“自然”的儿,

我要向我母怀中飞去!

巨朗的长庚

照在我故乡的天野,

啊!我所渴仰着的西方哟!

紫色的煤烟

散成了一朵朵的浮云

向空中消去。

哦!这清冷的晚风!

火狱中的上海哟!

我又弃你去了。

火车向着南行,

我的心思和他成个十字:

我一心念着我西蜀的娘,

我一心又念着我东国的儿,

我才好像个受着磔刑的耶稣哟!

唉!我怪可怜的同胞们哟!

你们有的只拚命赌钱,

有的只拚命吸烟,

有的连倾啤酒几杯,

有的连翻番菜几盘,

有的只顾酣笑,

有的只顾乱谈。

你们请看哟!

那几个肃静的西人

一心在勘校原稿哟!

那几个骄慢的东人

在一旁嗤笑你们哟!

啊!我的眼睛痛呀!痛呀!

要被百度以上的泪泉涨破了!

我怪可怜的同胞们哟!

四月八日

雷峰塔下

其一

雷峰塔下

一个锄地的老人

脱去了上身的棉衣

挂在一旁嫩桑的枝上。

他息着锄头,

举起头来看我。

哦,他那慈和的眼光,

他那健康的黄脸,

他那斑白的须髯,

他那筋脉隆起的金手。

我想去跪在他的面前,

叫他一声:“我的爹!”

把他脚上的黄泥舔个干净。

其二

菜花黄,

湖草平,

杨柳毵毵,

湖中生倒影。

朝日曛,

鸟声温,

远景昏昏,

梦中的幻境。

好风轻,

天宇莹,

云波层层,

舟在天上行。

四月九日

赵公祠畔

钟声,

鸦鸟鸣,

赵公祠畔

朝气氤氲。

儿童的歌声远闻。

醉红的新叶,

青嫩的草藤,

高标的林树

都含着梦中幽韵。

白堤前横,

湖中柳影青青。

两张明镜!

草上的雨声

打断了我的写生。

红的草叶不知名,

摘去问问舟人。

雨打平湖点点,

舟人相接殷勤。

登舟问草名,

我才不辨他的土音。

汲取一杯湖水,

把来当作花瓶。

三潭印月

沿堤的杨柳

倒映潭心,

苍黄、绿嫩。

不须有月来,

已自可人。

缓步潭中曲径,

烟雨溟溟,

衣裳重了几分。

雨中望湖——湖畔公园小御碑亭上

雨声这么大了,

湖水却染成一片粉红。

四围昏蒙的天

也都带着醉容。

浴沐着的西子哟,

**的美哟!

我的身中……

这么不可言说的寒噤!

哦,来了几位写生的姑娘,

可是,unsch??h。

四月十日

司春的女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