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告诉我们,现阶段国人最大的心理问题,是焦虑。据统计,我国15岁及以上成年人精神疾病患病率约为17%,其中抑郁症约为5%,焦虑症约为5%,药物、酒精等物质依赖症约为5%。(10月23日,《工人日报》)还有消息说,50%的人不同程度地有焦虑症状。富豪焦虑,穷人也焦虑。城镇居民焦虑,农民工也焦虑。民众焦虑,大学生焦虑,官员更焦虑。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的人,就没有不焦虑的。连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也天天做发愁状。眼下,愈演愈烈的精英外迁风潮,跟焦虑也不无关系。
焦虑的背后,其实是不安。我们这个社会,发展到今天,最缺乏的是安定感。
社会学的知识告诉我们,一个完全可以预定的生活,安定感是最强的。在计划经济时代,人们虽然贫穷,生活单调,但安定感却比较充足。因为在那种社会,人生下来能做什么,基本上就已经确定了。类似于封建制一样,士恒为士,农恒为农,工则恒为工。人人都生活在一个个单位里,不能越出雷池半步。改变身份和命运的途径,除了当兵,就是上大学,而上大学,还有一段时间中断了。人们无须担心市场的变化,使自己的产品价格暴跌或者暴涨,也无须操心市场的变化,让自己的投资血本无归。没有炒股,没有炒楼,没有放贷和收贷。小孩到哪儿去上学,都是固定好的,无须操心择校。大学毕业去哪里,也是定好了的,自己操心也没有用。在这样一个一出生就可以预计一生状况的年月,人生的每一步,都有人给你设定好了,只要亦步亦趋跟着走就是。人生富贵贫贱,都是一定的,从生活到工作,都无须自己操心,操心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样的社会,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可以焦虑的,如果有的话,就是出身不好,或者擅自动了脑筋说错话办错事的人,担心被批斗,被发配到农村。或者担心一不留神,再漏出一两句不该说的话,罪上加罪。至于那些根正苗红的人,只要没有读过书,变成知识分子,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反正无非是穷,但穷大家一起穷,产生不了什么焦虑。
一旦从计划经济转为市场时代,一切就都变了。人是富裕了,但不安定感却成倍地增加。投身于市场的人们如此,市场外的人,也如此,似乎人们突然变得无法判定自己明天会怎样。好像一夜间,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数。
市场经济,就是有着比计划经济更多的不确定性,在任何国家都一样。西方很多经济学家都喜欢预测经济的走向,但即使经济学的大牛人,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也经常预测错误,有时甚至错得很离谱。市场经济的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太多,生产状况,工人罢工,原料供给,天气,灾害,战争,政治变幻,人事变动,所有事情都可能成为影响市场的因素,让股票涨跌,价格高低。有人发财发得数钱数到手抽筋,有人则破产跳楼。处于市场高端的人受市场波动的影响,低端的生产者,尤其是个体生产者,影响也很大,老板破产,工人失业,如果是单个现象还好说,经济普遍衰退,就业就相当困难了。农场主如果产品卖不出去,也只能破产。这样的波动,曾经是人们搞计划经济的最初动因,但是,真正实践了计划经济之后,发现情况更糟,人是安定下来了,但生产甚至生活的积极性也没了,整个国家的经济变成了短缺经济,凭票经济,社会发展的动力严重缺失,人人都不满意。试验的结果,结论是还得搞市场经济,于是中国人又转了回来。
搞市场经济,一定的焦虑感是免不了的。凡有得处,必有所失。市场经济在中国的起飞,其实掐头去尾,只有十几年。在这十几年工夫里,中国的经济总量,已经变成了世界第二。一些沿海的大都市,硬件的建设已经超过了发达国家。中国的基础建设,铁路,高速公路,民航,通信,网络,突飞猛进。一年的发展,顶得上过去几十年、上百年。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一百多年的近代史,从来没有过今天这么迅猛如此规模的城市化。人们几乎是在一夜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们今天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跟我们正处于转型期,变化过于迅猛有关,也跟我们在转型中没有及时跟上软件的建设有关。在西方发达国家,社会是从封建时代逐步过渡到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没有经历过我们这样大幅度逆方向的转型。过去时代留下来的宗教还在,社会也在过渡中,适应了市场,存在很多自组织的团体。而且,非常关键的是,人家在过渡过程中,形成了良好的法律意识,国家的法制也比较健全。同时,经过几百年的建设,市场跟法治有了紧密的结合,市场规矩是完善的。在市场的种种不安定因素中,基本上不存在欺诈的内容。市场中人的彼此信任度比较高。诚信的比较普遍的存在,极大地降低了人们的交易成本,让人们不必花费太多的精力在验证身份,兑现保证,防止被欺诈的方面。在市场中和生活中遇到问题,产生了焦虑,甚至破产了,一方面有社会的保障体系在,不至于马上陷于饥馁,另一方面精神上还可以从教会和教友那里得到安慰。再大的焦虑,也可以得到一定的缓解,社会存在自我救济的渠道。
然而,现在的中国,这一切似乎还都没有,还很缺乏。社会保障和医疗保障还没有完全建立,一个已经小康的家庭,很可能因为有人生病或者一次交通事故而陷入赤贫。我们的社会,从表面上看,什么宗教都有,但所有的宗教都是残缺化的,对人们精神的慰藉有限,组织帮助救济更有限。多数的民众,甚至连旧中国时就有的因果报应,死入地狱观念都没有,连鬼神都不大信,过去强烈的彼岸观念,已经**然无存。求神问卦的人多了,但基本的宗教信仰和理念,却缺得一塌糊涂。整个社会,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新道德被瓦解了,但基于宗教和传统儒家的信念,也没有建立,物欲横流,拜金主义盛行。统治人们心灵的,只有金钱。一旦在捞钱方面受挫,就会马上心灰意冷,而在捞钱的过程中,由于既无法律观念,也无宗教意识,什么违法缺德的事都敢干,所以内心的焦虑,也是不可避免的。
严格地说来,虽然我们已经以市场经济自许,但市场并没有完全成型,基于市场的秩序,还没有建好。政府在市场中既是裁判,也是运动员。那只看得见的手,总是公开出来操纵一切。市场对法治有强烈的依赖,但法治却不能回应这种依赖,整个社会的规则,还没有走上法治的轨道。欲望被压抑久了的人们,发财的冲动,却又异常强烈。所有人都想越轨行事,发了财的人,合法性不足;没发财的人,受剥夺感增强。贫富之间,官民之间,既缺乏市场的约制,也缺乏法律的调整。贫富贵贱,所有人都角色错位,无法各安其位。即使发了大财,身处高位的人,也不敢预期自己日后会怎样,如果一旦栽了,会不会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身居低位的人,要想升上去,却找不到一个规矩的路径。已经有权有钱的人,特别想垄断这样的好处,拼力阻挡下面人们的上升,而且真的就能挡得住。从前上大学还是一个农村孩子跳龙门的机会,现在这样的机会,也变得十分渺茫。社会缺乏必要的秩序,上升的秩序,转身的秩序,裁判调停的秩序,都没有完善,甚至缺位。
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对什么都不信任,政府,政策,法律,都没有公信力。人们对自己的人身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哪天会吃了毒食品死掉,进了医院被医生坑死。对自己的财产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人夺走,被通货膨胀消解,即使买了房子,也不知道哪天就被拆了。对自己的孩子,也感到心神不宁,他们不知道怎样教育独生子女,从幼儿园就开始的竞争,在教育部门和商家的联合操作下,已经变得非常残酷,家长和孩子都焦躁万分,生怕自己的孩子被人落下。人们进学校,对老师不信任;上医院,对医生不信任;上市场,对买卖家更不信任;进法庭,对法官能否公平执法也不信任。一有官司,两边都在托门子找关系,但问起来,都说找关系不是为了让对方枉法判决,只是求一个公正对待。当然,现在人们最不信任的,就是政府官员。只要官员出了事,网上肯定一片欢呼。官员无论做什么,人们都不相信他们的诚意,哪怕做好事也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缺乏安定感,是必然的。产生焦虑,也是必然的。若要人们不焦虑,把心安定下来,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设法规范社会的制度和秩序,让人心定下来。首先,政府得带头做好。政府部门,不能变成公司,牟利化倾向如此严重。政府就是政府,是一个非营利的服务机构。即使不能好好服务,至少不会去害人。当然,最好是踏踏实实做服务,说话算话,言必出,行必果。不要总是浮夸,总是吹大气,承诺了不兑现。自己剥离那些不切实际的宣传和口号,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做一件是一件。争取早日把行政过程透明化、公开化,政府官员的收入也透明化、公开化,尽早挽回民众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