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这个词跟政治、经济一样,都属于中国原来虽然有,但意思却大有差别的一种新名词。在中国历史上,这个词儿,在辛亥革命前后,最时髦。它的时髦,其实要托义和团的福,正是义和团的野蛮,而且这种野蛮又在庚子之乱后,被洋人批得体无完肤。跟此前几次挨打不一样,这回,仗不仅打输了,连道义都输得干干净净。好像是为了拨开因义和团而蒙羞的耻辱,在庚子之后,中国人一方面羞于谈义和团,一方面则热衷讲文明,反反复复强调自己本是文明贵种,有五千年文明。但是,这个文明,已经是外国人嘴里的那个意思了——civilization。
所以,洋人包括洋人用的一切东西,都意味着文明。帽子是文明帽,手杖是文明棍,西装自然是文明服,演的话剧是文明戏。时髦的中国人,穿穿西装,买一条洋手杖,挥舞着文明棍倒也不难,但是,戴文明帽有点难度,因为脑后有辫子。成年男子,多少年留下来,辫子又粗又长,戴上文明帽,后面拖着辫子不好看,把辫子塞到帽子里面,又隆起一座富士山,也不好看。戴英国人维多利亚时代的高礼帽当然可以,但是,这种帽子在中国容易让人联想到孝帽,大不吉利。干脆剪掉辫子,虽说朝廷查的不严,多少还是有点风险。所以,辛亥之前,即使在时髦的人们中间,西式礼帽也不流行。当年的京师大学堂的总教习丁韪良说,留辫子的人,只能戴中式的礼帽,什么时候把辫子暗中或者正式清除了,才能换上欧式礼帽。
辛亥革命发生,对于内地的城乡,除了听说皇帝退位了之外,生活没有多少变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西式风俗没有市场,西装革履,也没有市场。人们还是袍褂登场,只是不穿补服了而已。部分的头面人物,羞羞答答地把辫子剪了。即使剪,也剪得很不彻底,留的头发,比后来妇女的短发还要长许多,跟当今若干男性歌星或者前卫艺术家类似,结起来,还是一条辫子。但是风气在开放的口岸城市,还是有些变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开始流行文明帽,一种貌似西方礼帽似的帽子。当年流行的文明帽好像跟西方人没有太多关系,却跟日本人有关——这帽子很可能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帽子有不大不小的帽檐,隆起的帽身不高,但顶平平的,扣在脑袋上,活像一个带边的痰盂。
然而,这种毫无美感的痰盂,当年非常流行。也正是像丁韪良所说,戴欧式的礼帽不见得优雅方便,这东西被中国人喜欢,只因为是西方人的东西,符合文明的习惯。在好长时间里,日本都是中国学习西方的中介。留学欧美太费钱,也太遥远,所以,大家乌央乌央地都拥到日本去。当然,也有好些日本人拥到中国来。中国人去日本,是留学,日本人来中国,是为了经商或者干点别的什么。那时候,来中国的日本男人,不像我们现在影视剧里演的那样,都穿和服,那时他们喜欢穿西装,戴日本改造过的西式礼帽,中国人眼里的文明帽。无疑,这种戴在头上的玩意儿,是日本学习西方文明的象征,被中国人接受过来,跟着染习一下文明,理所当然。看那时候的老照片,戴这种痰盂式文明帽的中国男人还真多。好些学堂合影,学生老师,居然一色的文明帽,远远望去,活像是做痰盂广告。中国人在穿戴上这样跟风,好像就从打这儿开始,此前穿衣戴帽,虽说大框子差不多,但细节上却千奇百怪。可以说,中国人就是为了让自己文明一点,才这样忍了。
可惜,国人的这种文明式的追风,没有持续太久。痰盂一样的文明帽,若干年后,就销声匿迹了。时髦的男人们,有的叙旧,有的趋新,再也没有人戴文明帽了,连文明帽这个概念,也逐渐消失了。文明的时髦,很快被其他的时髦取代。再到后来,义和团的难堪也被人忘了,那些没有忘的人,居然转过来认定义和团充分合理,是爱国主义的表现了,中国的现代化,似乎也忘了文明这一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