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中国的古书,如考证真伪,作有系统的研究,加新式标点,作群书索隐,都是必要的事。但是此外我觉得古文今译一事也不可忽略。这在不远的将来是必然盛行的一种方法。整理国故的最大目标,是在使有用的古书普及,使多数的人得以接近。古书所用文字与文法与现代已相悬殊,将来通用字数限定或则汉字彻底革命时,则古书虽经考证、研究、标点、索隐,仍只能限于少数博识的学者,而一般人终难接近。于此今译一法实足以济诸法之穷,而使有用古书永传不朽。
今译一法,基督教徒运用得最为敏活,一部《新旧约全书》不知道有多少译本。单是我们中国所有的便有文言,有官话,有甬白,有苏白,更有注音字母的。他们广事翻译,惟恐其不普及,惟恐一般人难于接近。基督教所以能传播于全世界,这种通俗化的办法实在是最有力的因素。我们中国的习尚便与此迥不相侔了。对于古代文书尊视如上天符录,惟恐其不神秘,惟恐其被一般人接近了会泄漏天机。凡古人的一句一字都不敢更易,稍有更易便是离经叛道,在从前下科场的时候定会名落孙山,或者犯打手心数十。我们中国人的古董癖,我怕是全世界人所难比肩的了。儒家典籍不待说,佛经亦互百世而不易。秃头骗子日日三茶三饭三藐三菩提,木鱼橐橐,谎泥谎木,究竟中华全国中有几个和尚能懂得佛理呢?
小时候读四书五经,读得一个倒背如流,但一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部发蒙的《三字经》,也就是不明其妙的咒语。倒是后来读了些稍微通俗的《史鉴节要》和《地球韵言》,才认真懂了些历史的概略和世界的大势。但是我们的脑筋,在死文字的暗诵里已经消费好几年了。白话文运动的成功,要算是我国文化史上很可以特书的一项事迹。最近小学教科书都采用白话,纵令尚不完备,我相信读者的受益,总比我们读四书五经时多得万万倍。近来还有一般顽梗的人,狃于自己的习惯,满口以为文言易懂而白话文转不易懂,痛嗟文教的堕落,要从新编制文言的小学教科书,这种人真真是罪该万死!
四书五经我们读它们时深感困难,并不是它们的内容艰深,实在是它们的外观古涩。如像《国风》中许多的抒情诗,我觉得十二三岁的人并不是不能领会,假如我们给它们换上一套容易看懂的文字。此外如子书如佛经,只要我们把那针刺层剥掉了,无论什么人都是可以享用良乡甘栗。可恨是一些变态的古物崇拜狂,他们定要用针刺出血,然后才能感到快感,他们并且要把自己被动的**虐狂(Masochism)变而成主动的**虐狂(Sadism)。这些人和这些人的文章,我希望有秦始皇第二出来,再来焚一次,坑一次!
《国风》中四十首诗我把它们今译了出来,辑成了一本《卷耳集》。这本书的功果如何,我现在不愿自颂。但我相信青年朋友们读我的译诗必比读《国风》原诗容易领略。不幸而年纪稍长已为先入见所蒙蔽的人,他要理解我离经叛道的行为,至少他先要改换过一次头脑。自《卷耳集》出版后,知我者虽不乏人,而罪我者亦时有所见。故意的无理解,卑劣的嘲骂或夹杂不纯的抨击,我都以一笑视之。我不愿做天下的乡愿,嘲骂、抨击原是在所不辞了。最近北京《晨报副刊》上的梁绳炜君和南京《东南评论》上的周世钊君各有一篇《评卷耳集》的文字,他们都以为我的翻译是失败了,因而断定古书今译是走不通的路,古诗是不能译和不必译的东西。其实我的翻译失败是一个小小的问题,而古书今译却另外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以我一次小小尝试的成败,便要把来解决一个重大问题,那却未免太早计,未免把我太过于尊重了。我觉得他们的言论大有讨论的必要,所以我不惜辞费,特地来缕述几句。
古书今译的必要,我在上面已经略略说过了;我现在要来说古诗的能译与否。
诗的翻译,假使只是如像对翻电报号码一样,定要一字一句的逐译,这原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样逐字译了出来,而译文又要完全是诗,这除非是两种绝对相同的语言不行。两种绝对相同的语言是没有的,如果有时就无须乎翻译了。随你如何说,诗的翻译,绝不是那么一回事!诗的翻译应得是译者在原诗中所感得的情绪的复现。这个问题我不只说过一次了,然而一般人的先人见总不容易打破。最捷近的办法是:请读费兹吉拉德英译的《鲁拜集》(Rubaiyat)吧!我们且看他的译文究竟是否针对,而他的译诗究竟是否成功。便是西洋诗家译中国的诗,如德国檀默尔(Dehmel)之译李太白,我们读了他的译诗每不知道原诗的出处。独于我们的译家定要主张直译,而又强人以必须直译,所得的结论当然是诗不能译了。朋友们哟,你们的脑筋要改换过一次才行!诗不能译的话,当得是诗不能直译呀!
由一国的文字译成别国的文字可能,由本国的古文译成今言,当然更见容易。因为同是由原诗情绪的第二次表现,原诗如属本国古文,于再感原作者的情绪上当得比较外国言文亲切。由古诗译成今言,并不是我的创举。先我而尝试者已有人存。我们即向外国文学史探求,除上举《旧约》中《雅歌》《诗篇》不论外,譬如英国最古的Anglo-Saxon文学便经过多少人的翻译,即最有名的叙事诗Beowulf的全译便有下列的几种:
1.Childe's Beowulf(Riverside Literature Series);
2.Earle's The Deeds of Beowulf,Done into Modern Prose;
3.Gummere's The Oldest English Epic;
4.William Morris and A.J.Wyatt's The Tale of BeoWulf;
5.Hall's Beowulf,Translated into Modern Metres;
6.Lumbden's Beowulf,an Old English Poem,Translated into Modern Rhymes.
此外还有选译的,散见于
1.Pancoast and Spaeth's Early English Poem(P.—529);
2.Cook and Thinker's Select Translations from Old English Poetry(P.9—24);
3.Morley's English Writers(Vol.I,P.278—310);
4.Broake's History of Early English Literature to the Accession of King Alfred(P.26—73)
以上是据Reuben Post Halleck的“New English Literature”中所考列,这书是一九一三年出版,距今已隔十年。在这十年中是否尚有新译出世,即在十年之前为他所考见的是否尚有遗漏,这非是我浅学的人所能知道,也非是我此后所想考证。不过我们只据上所表见,一首古诗在它本国中已经经过了十道的翻译了!
此外如英国十四世纪的古诗人屈刹(Geoffrey Chaucer 1340?—1400),他的诗便有好几首经过瓦池渥斯(W.Words-worth 1770—1850)翻译过,如像“The Prioress' Tale”,“The Cuckoo and the Nightingale”,“Troilus and Cresda”,我们在瓦氏诗集中是容易接触到的。
诸如此类,把古诗今译了的办法在外国文学史中实在举不胜举,便是新兴的日本也极力在采取这种方法了。我举出了这些例子,并不是说外人如是,我们也可以照样模仿。但是这明明是一条大众所走的路,我们要想证明这条路走不通,只把我一个人的步法来断定,那是不合逻辑的。我的步法可以有错,或者是跛行,或者是瞎走,或者只在路上打回旋,那我就在一条通路上走也是把路走不通的。但是不能说是因为我走不通,便说此路不通。要想证明此路不通,那除非是把从前走过这条路的人的成绩详细(不必全部)调查过一遍,然后才能归纳出一个断案。因一人的行事而断定一事的是非,这不仅是武断,而且是狂断了!
我国的文字,冗泛不适用的字数太多,为谋教育的普及上,应当早日着手调查加以限制。我的朋友陈慎侯,他费了八年的苦工想做一种《标准国语字典》,他要把一切不适用的字删去,把标准字限定成若干,以这些标准字通行一切,古书也可以用这种字去翻译一遍(请参看《学艺杂志》第四卷第六号)。他这事业是很有意义,可惜功待垂成而他因劳病故了。字数限制还是目前的姑息手段,实则汉字本身根本是不便当的。日本人也受到汉字的限制,千辛万苦的很想摆脱,但也不容易摆脱。我自己的儿子是生在日本的,他们回来之后我要教他们学汉字,实在不知从何下手。我教他们的日本字母,他们不到一个礼拜便能书写自由了。假使我教他们学汉字,不知要经过多少年辰才能使用这种工具来表达自己的心意。从前在国内中学的时候,我觉得一班五六十人中能把国文写清通的为数不上十人。近来的教育成绩我虽不十分清晰,但据我一两年来的编辑经验,我觉得外来的投稿能够自由运用国语的也实属寥寥,我们从而可知:我们中国的古董汉字早迟是不能不废的了。代用的工具经许多专门的学者正在讨究中,我希望我们的准备早日完成,使我们后此时代的国民早一日脱离精神镣铐的痛苦。
由于字数限制,或者汉字废弃的结果,古代书籍的普及自不得不待今译一途。这是自然的趋势,并不是一个人的成败所能左右,也并不是一二人的狂断所能左右。这条坦坦的大路,待一切善走路的人来走,我不过只是在路上跳了两跳的虾蟆。走通了路的人说我不曾走通,我只可以向着他哇哇的赞美。但是未曾上路的人,千切不要看见我这虾蟆乱跳而畏途。已在路上走的人,也千切不要因别人畏途而中辍或返步。我走我的路,别人要嗜好古董的则古董俱在,我的《卷耳集》译诗于《国风》的存在未损毫末。但我希望这种人放开眼界,不要说这坦坦的道路是走不通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