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李明心 美国人眼中的“无名英雄”(1 / 1)

17 李明心 美国人眼中的“无名英雄”

李明心是中国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的儿子。母亲是德国人,在中国、德国、毛里求斯和伊朗度过他的童年。后毕业于哈弗大学并在芝加哥大学取得政治学博士,任教于夏威夷大学达38年。曾在美国组织反越南战争委员会,率领美国民众反越战游行达三年,掀起美国历史上著名的一次反越战运动。美国有一部电影《无名英雄》讲述了他的故事。能讲德语、法语、英语等5种世界语言的李明心被众多美国作品描述为“死亡唇边的笑”。

明心唇边的笑

年途七旬的李明心,很有活力,虽听力有些背,但思维敏捷,富于**,乍一看,很典型的广东老人。只有当凝视他的双眼,才看出他有德国人的血统。

在夏威夷的日子,他几乎成了我的车夫,烈日炎炎,他陪着我去修电脑、购物、游珍珠港,那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让我不忍。

他从小就是个“人物”,住过德国,也住过客家“围屋”,他辗转于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背景中,就读于哈佛大学政治系,毕业于芝加哥大学并获博士学位。

他是哈佛大学为数不多的“大才子”,后任教于夏威夷大学政治系。当时正值美国越战,他组织反越战队伍示威游行达三年。由于他的队伍声势浩大,美国政府给他所在的学校施压力,校方迫于官方舆论,校董会表决将他开除。他被校方开除的消息激怒了正义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们,结果由教授特别委员会发起的反校方决定行动,三百多名学生占领行政大楼两天,官方出动150名警察,最后迫使校长辞职,李明心又重返学校任教,但直到他退休,他仍是副教授。他自己调侃说:“因为日本人轰炸珍珠港,这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女儿的生日,所以领导不喜欢我!”当然这是一句玩笑话。

在夏威夷时间长了,对他的了解又加深了很多。据说“六四”期间,只有他一个人提出美国的媒体报道是不实的,他列举了各类自相矛盾的报道,指出中国共产党不会如美方媒体所说的如此这般镇压学生,他的勇气得到许多爱国华侨和华人教授的钦佩。

真正促使我有兴趣探究他的内心是偶然有一天,我走进他的家,他的家实在太简陋,是我所接触的华人在夏威夷中最“穷”的一个,真令我有些心酸,而他对这一切很淡然。

我坐在地板上,看完美国人为拍他的一部纪实电影《无名英雄》,那真实的历史镜头,除了让我感受着一颗炽热的心,更让我想起了红色苏维埃时期的“切!”,“切”的精神在他灵魂深处得到了体现。

我一边与他分吃半截地瓜,一边翻阅他的旧照:他的父亲李金发是著名象征派诗人,也是著名雕塑家。母亲是一位典雅的德国人,欧洲战争之前,明心被送回中国,不久因中日战争,他又被送到毛里求斯,在客家围屋的二十多号人中度过了七年的童年生活。父亲与德国妻子早已离异,明心有了同父异母的兄弟,感情笃深。

延续了父亲浪漫的情怀,他的婚姻也一波三折。在他组织反越战期间,有一位志同道合的“女战士”与他疯狂相爱。当然,这是一段人生征途上的插曲,他与原配妻子至今仍是分居的夫妻,每周约会的挚友。

他的女儿不太会说中文,嫁了一位喜欢泥土的大学生,在乡下搞了一个农场,双双住在了远离城市的“世外桃源”。

李明心陪着好奇的我驱车45分钟来到他女儿的农场,那真是人间仙境。他的女婿是个大胡子英俊潇洒的白人,农场里种了咖啡树、玉米、香芋和木瓜,还有高高的甘蔗和全都叫不出名的果树,小木屋的搭建很像日本宪兵的塔楼。他女婿笑着说:“我就是看着那图片建的。”她女儿早已做好了客家人的芋头饼,实在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香的一次下午茶点。

李明心很开心,我们一行人走在田埂上,他竟然情不自禁从哼唱苏格兰情歌到高唱《国际歌》,那激动、奋进、嘹亮、豪迈的歌声令我一下子涌出了热泪。

我真的哭了,为他的命运而哭泣!他能流利地讲世界上5种语言,而且各种艺术门类融会贯通,他有一颗炽热的心,他对故乡的爱从不溢于言表,但他用一生的行为表达中国人的耿直与傲骨,他不计得失,不讲荣辱,只为做一个正直忠义的人。

世上总有一种歌唱,让人一生难忘。总有特别的人生轨迹,让人感叹再三。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有明月一样的心,有道路一样的人生,他的骨气、他的正义让我尊敬。在芸芸众生中,他一生认真做好了自己。

美国的现代史对他有完整的记录,中国没有几个人认识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但我觉得他在一定历史时期里是我心中红色的“切”。

他一生都在歌唱,就像他的诗人父亲一样。

父亲和母亲

任何一个人都是父母生命的延续。明心说到他的父母,自有他的观点。令我感叹的是,他的父母同样有着人生的风景。特别是他父亲对他母亲的用情之深,是世间爱情宝贵的财富。

他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父亲的智慧。

明心说:“李金发虽是我的父亲,可惜我对他的诗作向来感到莫名其妙,而他从未把他写的诗的涵义对我和我弟弟讲明。但我经过了多少年月跟他住在一起,并与他通信数十年,至少对于他生平的转折有些认识。”

李金发想做一个读书人,并认为读英文有出路。1918年初他跟随几个梅县同学下汕头,从汕头搭船往香港去读英文。船刚要登岸,看到一群水手捉住一个偷渡的苦力,要把他绑着鞭打一场。李金发非常感慨,几十年后还忘不掉这一残酷和悲惨的情景。在香港他感受到纤夫和苦力为生存而挣扎的状况,那是他初次体会大城市的贫富差距。

从香港回到家乡,他自修英文,并侧重古典诗歌,数月后二哥权荣鼓励他走出梅县到更广阔的地方考中学,说经济不成问题,金发决意往上海冒险。他到达上海之日,正是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之时。

在上海,金发考入复旦中学,就在入学前夕,他听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等人组织华法教育会,已开始派一千余中国青年到法国勤工俭学,金发觉得这是作留学生的好机会,即刻报名。他二哥和南洋的大哥权秀都支持,不久即跟随六十余名热血青年搭英国货船,乘风破浪前往法国。这一壮举,在中国的政治历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因为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中包括周恩来、邓小平、陈毅、李富春、李立三、聂荣臻、蔡畅、蔡和森、徐特立、王若飞、向警予、李维汉、陈延年、陈乔年、何长工、吴玉章、罗学瓒、张昆弟等人。

李金发因大哥源源不断的接济,在法国一直未曾打工,生活一向是节衣缩食,学雕刻十分用功。他自己还写了不少运用象征手法的中文诗,不久,他积了不少诗稿,毛遂自荐,直接寄给文艺界的名流周作人,周作人阅后表示赏识,答应收入诗集出版。金发受到鼓舞,开始了诗歌之旅。李金发极具诗人气质,想象力极为丰富。但在民国乱世时,他从不以诗来写革命思想。在他的心里,诗和革命是不能联系到一起的。1921年,李金发来到法国巴黎,其诗作受到魏尔兰、兰波、波德莱尔的影响,受到法国象征派的熏陶后,使他更坚信“几乎不能想象……任何一种美会没有不幸在其中”,其诗作也就有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成分。

1922年秋冬,李金发收到家人传来的震惊的消息,说他的结发妻子朱亚凤不幸服药自杀。他在回忆录里未直接提到这一惨剧,但他针对此事,描写了他的心情:“在学校的气氛里,感到幻灭,家里又发生事故,心头顿时苦闷非常。”这句朦胧的话,指的是朱亚凤自杀的悲剧。

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他和几个人一起又游学德国,对中西诗歌在艺术上的融会贯通进行了最初的尝试。到了德国,时来运转,事业上成功在望,爱情也进入一段甜蜜幸福的时期。他与一位名叫格塔·朔伊尔曼的德国少女一见钟情,李金发后来把她的名字译成“屐妲”。这位文静且很有教养的少女,比李金发小5岁,其父亲是柏林的一位画家,已去世数年,只留下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屐妲从小在柏林长大,在父亲的熏陶下也很有绘画天才,特别长于水彩素描。屐妲和李金发一个孤苦伶仃,一个多愁善感,彼此相互抚慰;一个佳人,一个才子,互相吸引;特别是两人都有共同的爱好和艺术追求,那定情的一幕是:虽然你未明白的允诺,两唇如孤鹰攫兔般结下了终生之盟。他在法国结了婚,在法国5年后于1925年在上海生下了明心。李金发回国后,曾任过蔡元培的秘书,后又创办了《美育杂志》,和屐妲共同生活7年后,屐妲因乡愁决定回国。一段异国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不久李金发与一位梅县老乡梁智英来往。她是梅县城一个有名望的大家闺秀,相爱半年,在广州结婚。次年小儿猛省出世。

1936年底,李金发目睹欧洲政治混乱,极有爆发大战的可能,故要求屐妲把明心送回中国免遭危险,并可以受中国教育。屐妲托回国的中国留学生带明心回中国,1937年明心抵达广州,遂与父亲、继母和小弟同住。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日军大规模侵华,李金发及几千知识分子被派去庐山训练两个月,他回广州后任美术学校校长。日机时常轰炸,过了一年,他预料广州不久必陷,抗战看来无终无止,就把明心带到遥远的毛里求斯,让儿子住在兄弟们的大家庭里,兄弟们在整个大战期间,呵护着明心,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

数星期后,侵华日军在香港以东的大亚湾登岸,突袭猛攻,不久达惠阳,直趋广州。金发早就防患于未然,办好了护照,偕家眷搭火车至三水,然后坐长途汽车向西,一日一夜达越南边界上的龙州。一家继续行至河内,预备坐火车至西贡,然后搭船到毛里求斯去。可是铁路刚被洪水冲坏了,一时不能通车,当时李金发想起有一个留法的姓古的老朋友,在海防的战时物资运输处作事,李金发历尽艰难寻到老朋友,老朋友暗中告诉他,说中国政府经常从滇越铁路运物资到人昆明,接济后方,现正打算扩大规模。李金发当机立断,改变往毛里求斯的计划,打算在河内工作,开始为运输处管理密码电报,后任人事股长。两年后,日军准备侵越,金发决定回祖国共赴国难,因而辞职带着家眷坐火车至韶关(广东战时的省府)。

1941年底,李金发知悉老朋友郭泰祺在重庆做外交部长,决定去拜访他,借口搜集革命历史文献,单枪匹马经广西和贵州,一路风雨兼程,翻山越岭,三日后抵重庆,住于城外。郭部长不常到外交部办公,金发三次入城才看见郭泰棋,表示他想入外交部之意,郭泰棋席不暇暖,又公干出去,不了了之,待待了一个月仍无消息,金发很失望。

他查出郭部长住在宋子文别墅,机不可失,决意再去见他一次。金发去的那天,侥幸郭部长在宋子文家里,名片传进去后,刚好郭部长没有访客,也没有公事,他们可以畅所欲言。郭劝他到外交部来做事,两年后可以派到外国任专员,月薪400元,并写条子通知次长傅秉常。金发自此转变了他后半生的生活。后来他出使异邦任大使馆的代办,先后居于伊朗、伊拉克和美国,1976年卒于纽约。屐妲于1999年逝世于夏威夷。明心的后母梁智英现仍居纽约。明心说:“我认为我父亲在关键时刻选错了道路。中国解放后,父亲不愿回大陆,又不想去台湾,而是移民到了美国,使他无法发挥所长。我认为他移至香港才是上策。”

从明心的叙述中,我看到了他们父子生命的链接和生命的传递。

美国人心中的“切”

李明心生在中国,在德国长大。他12岁的时候,因为欧洲战云密布,他母亲让他来到中国。

令李明心的母亲没有想到的是,中国也开始了长达8年的抗日战争。李明心一家在梅县住了一年,就来到毛里求斯,那里有客家人住的大围屋。后来,父亲在中东,把他送到美国读书,先后在哈佛大学政治系、芝加哥大学政治系学习,获博士学位,毕业后于1963年来夏威夷大学任教。本来,李明心这一生应该是平平淡淡的,如果他在越战时没有反战的卓越表现,就不会弄出那么大的名气来。当我来到夏威夷的时候,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美国人,总会提到中国的李明心教授。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发动了越战,李明心就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反战浪潮,这是李明心一生做的一件大事。我说:“你谈一谈,当时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反战心理?”

“这个越南战争,就像现在的伊拉克战争一样。美国非常不讲理,我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对美国政治看得很清楚。那时候我读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所以对越南战争,就比较容易懂。你的目的是什么?是帝国主义的目的,所以我就做了这个反战的运动了。当时大学外面的很多人就注意到这个‘李教授’,他这么不爱美国啊,亲共产党的,他不应该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教书。外面的压力压到校长头上,他们认为是我做得不对,他们就用这个机会把我开除。我就和他们抵抗,学校有几百个学生支持我。不久呢,还有个教授特别委员会,来调查这件事,结果,他们也支持我。委员会代表所有的教授,这就给了我信心,后来校长也被迫辞职。”

谈起这件往事时,他显得轻松自在又斩钉截铁。

如他父亲一样,李明心的生命之路也多坎坷转折。他在美国以几根傲骨支撑人生,显示了中国男儿的志气和胆量。

1965年,美国正式发兵攻打越南。时值39岁血气方刚的李明心在夏威夷大学政治系任教,他发动召集反战游行队伍达400~600人,示威游行达3年之久,成为美国历史上著名的一次反战运动。美国那几年,在华盛顿等地示威的人数,有时达50万人。他说:“我是学政治的,我对美国政治分析得很透。我知道美国想干什么,美国太过分了!”

一个拿着美国高薪、受益于美国教育的教授,居然扯起大旗,不顾个人安危,发起浩浩****的反越战运动。他说:“没有谁要我这么做,甚至我每天都会收到恐吓电话。我只觉得内心的正义使我变得勇敢,变得我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甚至是一种世界精神。”

搞游行示威并不是每个人都积极参加、拥护的,当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冷不防会有人将汽水瓶、罐头盒扔过来。可他并不气馁,他带领游行队伍到夏威夷军事基地游行,这还了得,他被警察抓了起来了,又被保释出来,再到法庭上。一走出法庭,他就又组织游行,而后再被警察抓起来,再被保释。美国中央情报局对李明心动了念头:一个中国人,为什么偏要站在反战的最前面?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共产党派过来的?于是,情报局整理他的档案,整理出七百多页来。

“你带头反战多长时间?”

“三年。”

“你当时是三十几岁吧?”

“对,当时很年轻。”

“你是振臂一挥,别人就跟着你走。”

“是这样。那时候我家里人支持我,我坚信这是一场不义之战,所以要反战,我还坚信美国一定会失败。结果,我所坚信的都是对的。”

“美国攻打伊拉克,夏威夷有人游行吗?”

“有。一千多人的游行队伍,比我当时组织的游行队伍更加声势浩大。”

他的执著使他差点丢掉饭碗,使他因此而一生贫穷,他在夏威夷大学几十年,一直到退休还是个副教授。或许正是他的这种率真,使他失去了很多,很多该得到的东西他并没有得到。当我谈起这些的时候,他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要总是考虑自己的得失,人一生不能只考虑自己,我从来就没有后悔我60年代的表现,我至今认为值得。”

李明心从没有受过共产党的政治教育,但他有一个值得我们称道的得失又见。

李明心一腔热血,尽管他现在仍参加各种反战游行,却不能再站在最前列,毕竟腿脚没有60年代时灵活了。不过,他总有干不完的事,还想着教美籍华人学中文。李明心回国已有8次,每次回来,都是他学普通话的好机会,他把普通话学好了,再教给别人。

“教第三代、第四代渔民说点普通话,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我有三个孩子,他们也都参加了。学点普通话,记住自己是龙的传人。”

为了教普通话,李明心当过一回演员。这部片拍的是中国一个小镇,工厂因锅炉爆炸而导致的法律问题。拍片的本意并非故事本身,而是教美国华人说中文。他把女儿和亲朋好友都请上荧屏。

李明心的中文在美国华人中算是很不错的。我说这是源于他的语言天赋。他争辩说:“是我经常回梅县老家,不断学习的结果。”

70年代,他组织了一个华人歌唱团,教华人唱当时在中国流行的歌曲,比如《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并作指挥。两年当中,在各个华人会议上表演了十余次。他说这是他喜欢做的事。

在他的办公室,有两张相片令我难忘。一张是红色“切”的挂像;一张是挎着枪英姿飒爽的越南女兵。当他从书架顶层取出1965年至1968年期间美国的各大报纸,几乎每张都有有关他的报道。他的言行、照片被各大传媒头版头条刊出。我翻动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想起了我一群三十多岁的美国朋友,那天喝酒时对我说:“李明心是我们美国人心目中的‘切’,在一个半小时的美国人为他拍的电影《无名英雄》里,当年反越战的历史镜头是那样的使我对一个流动着中国血脉的男儿充满崇敬。其中有一个镜头很可笑:警察疏散了一百五十多位占领行政大楼的人群后,一位记者上前问李明心:‘你是中国地下党吗?’李明心说:‘我不是中国共产党员,但我信仰共产党。’”

当我看着他明星般地出现在镜头,开除他的校长在全校致辞道歉,不同种族的人向他欢呼的照片时,我为有这样一位炎黄子孙而激动。

走在夏威夷大学美丽的校园,金灿灿的阳光和缤纷落英,铺展在我对这一切的追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