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马兖生 从大使夫人到联合国翻译
她是人们所敬仰的巴人的妻子,在动**岁月,历经风雨,先后死去丈夫和唯一的女儿,杨着岁月的尘埃一路走来,她的人生是中国历史的缩影。
她的第二次爱情,使她原本暗淡的生活亮丽起来。60岁学开车,65岁学电脑,70岁学钢琴,75岁学画油画,她在不断进取中体现了人的力量。
不能忘却的马兖生
马女士一再要求我不要写她,她很朴实,很真诚地面对我的激动,她的人生故事像古钟一样在我心底敲响,浑圆而厚实,直到我离开夏威夷半年多了,我还常常在梦中惊醒,坠入她人生的旅程中。
要淡忘一个男人很容易,可要淡忘一段历史,一个真实地展现在你面前**裸的灵魂真的很难,人世间的牵挂也就从这里开始。
走近她的家是在夏威夷最热的那个午后,她住在离夏威夷大学不远的一处平房里,园子里有许多芒果树和花草,满屋子都是文稿和照片,地板上还有一些她与丈夫画的油画。我见缝插针地穿过她的客厅,在餐桌上坐了下来,阳光透过竹帘毫不客气地打在我们的脸上,我就这样汗流浃背地听完她的故事。我依稀记得她的情绪淡淡,而我却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想我不会是因为年轻而被震撼,是在此情此景的美国,我能摸看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
她用一只普通的纸箱装着一批珍贵如黄金的照片,我跪在地板上,一张张掀动着,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盯着历史一步步扬着尘土向我扑来,我第一次这样零距离地与当年的知识青年在不同的时空中对话,第一次面对一个经历了骨肉离散,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多重打击的女性竟如此笑傲人生。60岁学开车,65岁学打电脑和高尔夫球,70岁学弹钢琴,75岁学画画,她的画清丽极了,犹如夏威夷的阳光和空气,犹如她纯净的笑。
有什么比经历了腥风血雨之后清丽如蓝天,像初春的第一场雪,她让我看到了世间因博大而美丽。
当我在广州的长夜翻阅她用心血铸就的书《孙中山在夏威夷》,我抚摸着她先生为她所画的封面《青年孙中山》,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酷热的夏威夷的午后,我与她的一次心灵相握。
赤子之心一本书
马兖生写《孙中山在夏威夷的活动和追随者》一书,有她的一段历程。
起先是因为她还不知道孙中山在夏威夷有那么多的活动,有那么多的夏威夷华侨支持他。后来马兖生一了解,看到了很多史实资料觉得很有价值,很有震撼力,让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值得她去收集。大概是1993年吧,她写了一篇文章《孙中山在夏威夷》把它寄到了国内的侨联。当时马兖生写的主题是夏威夷华侨怎么支持孙中山的。
1996年,杨先翌的外孙杜立卫在夏威夷发起成立了孙中山基金会,组织了一些有关孙中山的活动。孙中山基金会的人就问马兖生有没有什么材料。马兖生说她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因为这篇文章是中文的,要她翻译成英文,她觉得既然要重新翻译一次,就把一些后来因兴趣所至,收集的资料加了进去,结果越加就越有力度,越加就越有故事,越来越多人给她提供更多的好东西而完成了这本书。此书由“夏威夷华人历史中心”和“孙中山基金会”支持,由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书一问世,在夏威夷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正如夏威夷一位学者所说:“孙中山的支持者们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近距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像一颗颗珍珠闪烁在太平洋的海面上,散发历史永恒的光辉。”
马兖生把这本书送给我的当天,正好有一位书中主人公的儿子看到父亲的照片,惊喜地说:“哎呀,我都没有父亲的这张照片,我还不知道父亲做了这么伟大的事情。”
这确实是一部对历史有贡献的书。
我把这本书的中英文版本带回了中国,把它摆在我书房的显要位置,它不仅跳动着历史的脉搏,更是一份赤子情怀。
孙中上“真迹”牵动一份缘
即使有说不出的“不堪回首故园中”,但马兖生却那么深切地爱着远方的故土。无论在联合国还是在美利坚,他都一直热心于有关中国的事情。
有一年初春,夏威夷的一位华侨找到了她,说他父亲曾跟随孙中山多年,手中有一批珍贵的有关孙中山的第一手资料。他想把这批珍藏品无偿地捐献给中国大陆,希望马兖生能搭桥。马兖生被这位爱国华侨深深感动,她决定帮他把这批东西寄到中国妇联。他们把当年孙中山的亲笔信、支票等等珍贵手迹复印了一份,但孙中山一些珍贵的不被他人所知的物件就没法复制了。那位华侨说:“没关系,都给祖国吧!”他们爱不释手,如同传家宝一样郑重地寄了出去。寄出后那位华侨还“思念”了好几天,结果这批珍藏品却被退回来了。原来是妇联的人收到东西后,鉴定是真品,妇联办事的人以为这位华侨是要卖给中国,当时的妇联穷得叮当响,没钱买。马兖生又想法子找北京的其他部门,她怀揣这些“宝贝”,一则要好生保管,以免丢失;一则要找中国合适的部门,以免碰壁,折腾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找到了胡绳刚在北京成立的孙中山研究会,就把这位华侨送的所有原件送到了中国。就在他们到处寻找中国大陆有关方面接收的过程中,台湾省当局得知这批“国宝”,千方百计找到了那位华侨,出高价购买这批物件,但这位华侨不干,他要无偿送给中国大陆。
这位爱国华侨后来成为马兖生生命的一部分。他们谁也没想到,因为孙中山这批“真迹”竟促成了一段姻缘。当然,这是多年之后的事。
马兖生为爱国的同胞跑腿,心里非常高兴。她说:在夏威夷的华侨,比纽约、旧金山的华侨和祖国的关系更为密切。在改革之前回国还是比较困难的,有些人还得反复考虑到底要不要回。现在不同了,祖国的发展与我们这些海外赤子息息相关。
时代浪潮中的骨肉分离
时代就像河流,冲洗人生的石头,有的把石头冲走了,有的把石头削瘦了。大量的石子被水磨得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形状。
马兖生历尽磨难,她生命的石头被洪流冲撞着,她凝血的心变成了一尊“圣石”。马兖生的前夫巴人(王任叔)是著名作家,学者,文艺理论家,外交家,是我敬仰的学人。
马兖生进入解放区后,就与巴人一起在中央统战部工作。1950年,他们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随后巴人被派往印尼做大使。马兖生身为大使夫人,在外交舞台上展现了新中国女性特有的风采与魅力。我在旧照片里读到了当年她身着旗袍,穿梭于国际政坛的高雅与学养。那是一段人生的辉煌。之后他们回到外交部。
巴人曾写过一部《文学论稿》,强调了有关人性论。这本书给他惹来了“无妄之灾”。1957年的反右运动,巴人首当其冲,被揪出来批斗,接着“文革”开始,他成了“反动新闻头子”,被押进监牢。厄运像狂风暴雨席卷这个家。起初马兖生凭借自己的家庭背景还勉强能熬过去,但愈演愈烈的运动犹如秋风吹打落叶,她也被卷了进去。
回忆那些岁月,最让她痛心的是巴人1972年在宁波病逝。当时巴人一直被关在牢里,后来被遣送回老家时谁也不知道,连最亲的亲人——妻子和女儿都未能获知消息。那时马兖生在外交部干校,巴人是属于中联办的人。即使梦断肝肠,也只能天各一方。“巴人就这么孤零零地去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看上女儿最后一眼。”
在那个年代,马兖生不能把握家人的命运,当然更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早在1964年,马兖生下乡“四清”的时候,她如实反映农村的情况,在三级干部会上,很多基层干部都说人民公社不符合当时经济发展的水平,应该包产到户,马兖生写了一个报告,然后就被抓了批斗,她是最早被下放到农村的。
“那时候女儿才10岁,我多想把唯一的骨肉带在身边,可是不允许。小小的女儿就这样与母亲分开了,一个人留在北京。”
谈到女儿,她几次哽咽。巴人去世时,女儿才16岁,正在工厂里劳动。因为是“黑帮子女”,不能读大学。未成年就派到一家染料厂做童工,工作之余她就拼命读书。工厂领导可怜她,最后同意她自学考试,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后来女儿有了男朋友,是马兖生以前的一位地下党老领导的儿子。正当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时,老领导却反对儿子与“黑帮女儿”来往,但她的男友却是一位忠于爱情的人,觉得风风雨雨都熬过来了,依然相爱如故。经过多少挣扎,男方父母终于被他们的真情打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1978年的一个阴天,女儿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迎面被一辆飞速行驶的军用卡车撞倒,当场就去世了。再过几天就是女儿22岁生日了,她从来不曾为女儿做过一次生日,从来不曾与女儿在长夜里聊一聊心事。那时阶级斗争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就算是母女,也不敢“心心相印”,她就这样去了,如花似锦的年龄。她还未曾享受过人生,未曾得到过一丝的亲情,就这样没有牵挂地去了。失去丈夫又失去女儿的马兖生面向苍天,苍天无语!
几十年过去了,她淡淡地说:那些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比失去丈夫更痛苦,更心碎。
马兖生就这样经历着那个恐怖的年代,人生遭受浩劫的年代。
夕阳无限好
落日余晖,是一种透视生命的光环,马兖生唱出了自己灿烂的晚歌。
1976年,中国需要一批会读会写会说英文的人去联合国工作,马兖生被选上了。
在联合国,马兖生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让工作填补她的记忆,工作使她的心灵暂时得到了平静。
1986年,61岁的马兖生离开了联合国。她原计划回到中国妇联,但一封信却牵动了一片情。当年那位要赠送孙中山“真迹”的华侨林荣光先生获知她要退休,诚意邀请她到夏威夷散散心。林荣光有过两次婚姻,两位太太都身患癌症先后不幸去世,他深感生命的寂寞。生命让他寻找一个人。
她决定动身去夏威夷,但没想到,这一去,再也没离开。
春光再现,梅开二度。爱情再次朝马兖生走来。对经过艰辛岁月磨练的善良人,生命总会补偿给她幸福。她的夕阳之景是如此之美。马兖生与林荣光晚年的爱情散发出醉人的醇香。生命征途有了一个忠实的伴侣,就有了真正的乐趣。61岁的马兖生与72岁的林荣光成就了美好姻缘。他们请了一个牧师在夏威夷的家里为他们举行婚礼。马兖生喜欢林先生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他们对祖国有着太多共同语言,他们的生活并不是完全美国化的。林先生是学艺术的,与马兖生一样都有深厚的学问。他也学过商业,并有一个印刷厂,与马兖生结婚,他也退休了,一心一意过着小日子。
从1986年结婚到现在快20年了,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林荣光的性格比较温和,脾气也比较好,对生活的要求很清淡。
62岁那年,马兖生开始学车。以前外出有工作用车,现在退休了,必须用自己的车。林荣光鼓励她说:“你如果不学会开车,只有整天呆在家里,你必须学会,你一定能学会。”刚开始握方向盘她非常紧张,原因只是怕出车祸,她说:“只要一出车祸赔的钱就可以把一个人的整个家产搭进去。”但很快就能开着车乱跑了。
她65岁开始学电脑。她说刚开始时她的双手就像在跳舞一样,但或许有了爱情,她感觉自己像年轻人一样,键盘很快就跟着她的思绪走了。
七十多岁的时候,她学钢琴。从前也梦想过琴声从指缝间流淌,但因忙,一直没机会。她说:“老的时候,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丰富。”夏威夷大学有一个成人钢琴培训班,专门教一些没有基础的成人学钢琴。马兖生就去了。许多人学弹钢琴是从五六岁开始的,她老了才学,是以一种闲适的心去感受音乐,让双手创造流动、跳跃的色彩,让耳朵听到自己的心说出的旋律。
75岁学画画。她说她从小就喜欢油画,但她觉得特别难学。她的隔壁有一个画油画的邻居,对她说:“画油画才不难呢,我教你!”于是她像个“乖孩子”,从基础画起,很多灵感来源于生活的点滴。
她的画感很好,思维活跃。她喜欢画海,或许海的壮阔使她宽心,或许海的声浪让她充满**。她说她住在海边时,就想过把海的面孔留下来。
在我看来,喜欢大海的人,是心灵趋向辽阔的人。能用心把海画下来的人,是热爱生活的人。
当我和马兖生面对面,我被她所震撼。这是一个坚强的中国女性。她历经曲折磨难,在晚年却依然积极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她的勇气是默默的,却是那么强大。
在她身上,我看到一种生命向上的力度,并不是每个历尽沧桑的人都能笑傲人生,并不是每个历尽磨难的人,都能找回自己。我在她的故事里,看到了一个女人坚忍的品质。
现在马兖生又开始写作。当我面对她桌上凌乱的图片、资料,我知道她又要为遥远的祖国抽尽最后一缕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