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倪雨珠 伊拉克战争中美军唯一上校女博士
毕业于哈佛大学的医学女博士倪雨珠是中国西安人。在海湾战争的“沙漠风暴”行动中,她出征阿拉伯北部的沙漠地区,作为战场唯一的外科女医生。她曾经为敌人动手术、取子弹,在她的心中“只有救人,没有敌人”。他的婚姻不幸,丈夫一生的愿望是生育一群儿女,而她天生不育,她在一次重大车祸中感悟到“自救救人”的人生哲理,和平与救人,成为撞击心灵的永恒钟声。
沙漠风暴下的女神
在夏威夷一个明媚的午后,我走进了美国海陆空三军总医院,这是我太熟悉不过的环境,我曾经在中国军队医院工作了七年,面对美利坚庄严有序的军队医院,依然有一种熟悉如回家的感觉。
医院的整体布局及医务工作者的表情,不会因为面孔和穿着的不一样而不同,在电梯上,我可以轻松、准确地看出进来的工作人员哪个是护士哪个是医生,而且可以看出他是从事内科或外科,动作和神情都会有别。
站在顶楼医务图书馆俯视,美国国旗迎风招展,巨大的美国军徽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很壮观。走廊里有这所医院创办人的巨幅照片及介绍,还有一些有关医院历史和标志性成就的主要图片,最让我感动的是进大门的右侧墙上,一块原木金框刻着20世纪90年代波斯湾战争所有前线医务工作者的名字,姓名的两边嵌着蝴蝶花的代表失踪的战友。我站在这块纪念牌下注目良久,有一种久远的记忆令我心如潮水,我想起了我所接触过的战争,我想起了曾经与我生死与共的战友,我想起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烈们,谁能如数家珍地记住他们的名字,谁能在久远的岁月中将他们念起?
陪同我的是在这块纪念牌中刻有她的名字的唯一一位中国女性——倪雨珠,她是中国西安人,哈佛大学医学博士,美国三军总医院唯一外科女上校,她跟随部队进入波斯湾战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中搭建临时医院。她拍着我的肩淡淡地指着墙上她的名字说:“这是我!
因为想看她的勋章,我走进她的家。她的家“高高在上”,要爬六十多级台阶才能进家门。远处的机场有航班起飞,飞机犹如从头顶直压过来,那声浪和气势,很有一点“战争”的味道。她家的地毯像雄鹰飞翔在蓝色海面上,令我瞬间眩晕。步入二楼,我被她的“竹帘”所吸引,很难想象人在美国,“竹”的情结如此浓烈。当我抚摸衣柜的两扇门上“百鸟归巢”的木刻,我似乎置身于西安的兵马俑。她说: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有一段记忆。
当然,从颠沛流离的童年,到半工半读给系主任洗实验用的玻璃瓶,到哈佛大学女博士,她的人生充满传奇,她有许多梦,梦的远方是一道履盖尘世的虹……
动**岁月的中国记忆
1936年3月,倪雨珠出生于古城西安,那一年的西安,因为“西安事变”而成为中国动**的中心,全世界瞩目的焦点。不久,尚在襁褓中的倪雨珠,被父母抱回了祖籍所在地南京。1937年的南京,更因为那场30多万人死于非命的“南京大屠杀”而举世震惊。好在倪雨珠在“大屠杀”到来之前,随父母逃亡到了云南大理,大理的风光足以让人留连忘返,但战火纷飞的年代,哪有世外桃源?不久,父母又带着蹒跚学步的倪雨珠去了陪都重庆。
倪雨珠的记忆是从重庆开始的:她真切地听到敌机空袭的警报声,炸弹的爆破声,绝望的哭喊声;看到的是争先恐后朝防空洞狂奔的人群,面无表情的难民,缺腿断手的伤兵;倪雨珠也是从重庆开始:学的是抗日救亡的歌曲和口号。1945年,抗战的胜利,让中国百姓又一次开始了手忙脚乱的大迁徙,9岁的倪雨珠夹在重回南京的人流中跌跌撞撞。
和平的来临,使南京的大街小巷喜气洋洋。倪雨珠怎么也没有想到,另一场“战争”又在等待着她:这是一场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战争”。
他们搬去了桂林。1949年,倪雨珠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但少女的美好情怀还来不及萌动,她又踏上了漂泊之路,跟着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仓皇渡海,去了台湾省。在风雨飘摇的台湾,倪雨珠读完了中学,继而考上令人羡慕的台湾大学国文系,生活露出一线曙光,可她雄心也渐渐生长,台湾到底只是弹丸之地,怎能大手大脚做大事呢!她如愿去了美国。
在别人的美国,倪雨珠仍在不停地奔波,取得了南大科塔大学细菌学硕士学位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搏取哈佛医学院的医学博士,她说:“美国医学院以前是不招收女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许多男生都去打仗了,美国的医学院才开始招收女生,而哈佛是最后一个招收女生的医学院,在我读的这个班里,有90位学生,其中6位女生,我是侥幸能拿到博士学位的四位女生之一。”沿着医学道路往下走,她从医生到主治医师,从助教到教授,从美国最东边的纽约走到了最西边的南加利福尼亚州(中间还在墨西哥住了一段),最后,才在太平洋中间的夏威夷停下了漂泊的脚步。
哈佛女博士嫁了皇族后裔
倪雨珠的婚姻如一曲动情的歌,跳动着感伤而悠扬的乐章。在获取哈佛医学博士的那个岁月,她邂逅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李,李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裔,唐太宗的血脉流经千年之后,仍有皇族根深蒂固的思想。他说:“我是皇家后代,因此要多一些子孙后代!”可偏偏,倪雨珠能轻松拿下医学博士,却不能轻松生下一个孩子来。她因两根输卵管未能完全合并,子宫狭小,一怀孕就流产,哪怕躺在**一动不动也容易流掉。眼看一个个小生命在怀中夭折,伤心处她也曾追问命运,终于老天有眼总算让一个胎儿在她小小的子宫里呆了七个月,便匆匆生了下来。早产的男孩刚好1公斤,在夫妻俩的细心呵护下,孩子健康地成长了。可不论夫妻如何地努力,再也生不下第二个。一心指望多子多孙的李,有说不出的无奈与绝望,虽然他的内心仍爱着妻子,支持、关心妻子的事业,但还是结束了24年的婚姻。倪雨珠感叹地说:“有很多婚姻都是因为生理而造成的不幸。”李离婚后,再找了一位新太太,可是还是没有生孩子,然后离婚再找,最后第三个终于找对人了,是一个26岁的大陆女孩,李把她带来美国,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六十多岁的李终于如愿以偿。倪雨珠说到这里,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祝福和欣慰。
人生的不幸并非给每一个人带来伤痕,在倪雨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东方女性所具备的美德和魅力。离婚后的那几年,她兴致勃勃地学会了溜冰、跳国际交谊舞、草裙舞、踢踏舞,还学会了钢琴、电脑,参加马拉松长跑,在她的家里,我看到了她偷偷拍摄的一组婚纱艺术照,美丽极了。提起前夫李,倪雨珠脸上丝毫没有离婚女人常见的不屑和怨恨,她就像谈起一位好朋友一样客观而平和。她说:“离婚对我没什么打击,因为当时我已经调到美国三军总医院工作,我埋头工作上的事,也埋头写作,顾不得心灵的痛痒。”
如今,唯一的儿子已长大成人,是电脑工程师,他们同住一处,彼此像朋友一样扶着岁月相伴相依。
伊拉克战争美军唯一女上校
一个偶然的机会,美军总医院招收外科培训人才,倪雨珠经推荐成为军中外科教官,是当时美国军队医院唯一的外科女医生,而且一干就是20年。
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作为随军外科医生,倪雨珠远征苏地阿拉州,参加了著名的“沙漠风暴行动”。
战地医院虽然不是在与敌人面对面的第一线,但“飞毛腿导弹”和各自渗透的部队,早已让前线和后方没有区别,死亡的阴影随时可能笼罩在海湾地区的任何一个人头上。但倪雨珠仍然从容地操作着她的手术器械,也不管送进来的美军还是伊军伤员,她只知道,送来这里的都是垂危的生命,她要做的只是怎样把垂危的生命挽救过来。有一次,她给一位战俘做手术,而且手术很成功。她说在她的心里“只有病人,没有敌人”。
回忆那次为一位战俘做手术的细节,她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以前因为有过枪伤肠子上有洞,大便布满了腹腔,当时我们想把他的肠子拉出来准备补好,可是由于血液得不到循环,那节肠子就坏掉了,我们只好弄一节新的肠子给他接好,把他急救回来了。在战场上做手术的情形和平时在医院里是不同的。”
倪雨珠不怕不时从头顶上空飞过“飞毛腿导弹”,也不怕做大手术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十多年后,倪雨珠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的是苏地阿拉州漫天飞舞的风沙,那风沙刮起来伸手不见五指,一张口说话,就直往嘴里灌。
倪雨珠在苏地阿拉州的日日夜夜,没有下过一场雨,连能给人带来一点清凉的云彩都没有见过,他们喝的水全是飞机空运来的。但倪雨珠却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沙漠里,培植出一片小小的绿洲。她把吃剩的洋葱头埋在沙子里,然后用大家的洗脸水、洗衣物的水不停地浇灌,洋葱头居然真的在沙漠里生根发芽了,抽出了绿油油的叶子。倪雨珠就像当年好不容易怀下儿子一样兴奋,一闲下来就一根根抚弄着自己种植的洋葱叶子。洋葱长成之日,恰是倪雨珠生日,倪雨珠又发了一些绿豆芽,与洋葱一起炒了,美美地与战友们吃了一顿绿色大餐。她说:“人要学会适应环境的变化,我知道洋葱可以拿来种,所以我就把它埋到沙里。可是要让它发芽必须需要水,我就告诉大家把洗脸水、洗衣服的水都倒在这个菜园里,后来洋葱发芽长得特别快,就先长出来了。在我生日的时候,我就把洋葱苗用来煮面,把绿豆发出来的绿豆芽用来炒了一个菜。战友们当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煮面条,后来才知道是我的生日。”
倪雨珠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战争结束前夜,她为战友们表演的“草裙踢踏舞”。踢踏舞并不稀奇,我在纽约的大街上,就不止一次看见一些黑人青年走着走着就踢踏起来,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谁也不觉得惊奇,目不旁视就走过去了。但倪雨珠在苏地阿拉沙漠里跳的那场穿着特制“草裙”踢踏舞,经媒体报道后,却很让美国人民感动了一回。
那是海湾战场上最为欢欣鼓舞的一夜,战争结束了,第二天就打道回国了,上上下下无不喜气洋洋,大家商议在那将要拆除的帐篷里搞个联欢晚会。官兵们各出奇招,自娱自乐。55岁的倪雨珠也上场了,穿起了“草裙”跳起了欢快的踢踏舞。以包装袋连缀而成的草裙在沙漠的热浪中旋转,以子弹壳串连起来的背心在战争的余烬中叮咚,早已青春不再的倪雨珠洋溢着欢乐的笑容,晚会因此推向**。多年过去了,她回忆时仍兴奋不已:“这个可以说是废物利用,海湾战争开始的时候,有厨师跟着我们,可是厨师有时候没有时间做饭,我们只能吃用塑胶袋装着的干粮,那个塑胶袋很结实,我不喜欢大家乱扔东西,所以就把它们收集起来做成了一个大书包,后来开庆祝会,我就把这些塑胶袋利用起来做了一条草裙,还做了一件背心。”看着她收藏的战地照片,再看她因回忆而**漾着红润的脸,我为这样一位热情如火的中国女人而骄傲。
战争结束后,倪雨珠因其精湛的医术和战地精神,被授予上校军衔,这是华裔军人在美国得到的最高荣誉。她动情地说:“当美国将军为我配带上校军徽时,我为华人而骄傲,医学是不分国界的。”
一场车祸顿悟人生
倪雨珠的脸上有一块疤,我以为是战争留给她永久的记忆,谁知不是,是生命给了一次严峻的考验:一场车祸差点夺了她的命。
坐在她家的阳台上,看脚下车流如鲫,热辣辣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她抚着已略为变形的半边脸说:“大概在6年前,当时我坐在别人的车上,我们正在向左转的时候,对面来了一辆骑得飞快的脚踏车,撞到我坐的那个位置。我非常侥幸,第一是当时恰巧是一辆脚踏车,幸好不是其他的车,因为脚踏车的冲击力比较小;第二是他撞到我的位置刚好是车子的前段几公分的地方,我脸的位置,而不是我腿脚的位置;第三就是他撞过来的时候因为我系了安全带,然后他被抛到车顶上,车顶被压了下来,刚好抵到我的脸部,幸好没有撞到我的眼睛,也没有影响我的呼吸。还有一点就是每个人被剧烈冲撞时,脑就会受到震动,受震动就会忘记当时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已经忘了他是怎么撞过来的,也忘了前二十分钟的事情了,只记得我们去吃午饭,然后是回到医院后的事情,医生说我当时在指挥他们抢救,可我完全不记得了。三个星期后我出院就自己开车,对车祸完全没有恐惧感,但经过那次车祸,我对生活更有**。我做医生救活了很多人,当我自己躺在急救室被人抢救时,我有一种认同生命如此脆弱的无奈和战胜脆弱的信心。”
从医几十年,她对生命的坚韧与脆弱,有她的衡量标准。比如她喜欢从事外科而不喜欢从事内科,她说:“内科治病慢吞吞,外科可马上解决难题,我喜欢这样的人生。”我开玩笑说:“原来您当时选择外科就是为了很快把人治好?”“是的,这个与我的个性很有关系,因为内科存在很多种可能,一时半会儿讲不完这些可能性,而外科就不同了,只要动个小手术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比如有一个婴儿刚生出来,肠子全在外面,家里人看到吓死了,可是给她动了个手术,把肠子放进了腹腔,婴儿马上就没事了。有的婴儿心脏长错位置,动个手术把它摆到正确的地方就行了。当然外科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的。”
生活中的倪雨珠很“可爱”,能把复杂问题简单到极致。比如她家收藏了一幅长卷画长虫了,唐人街所有的画廊都说没治了。但她能动脑筋像治人一样拿酒精等药液治疗画中的“虫子”。
她的书房挂着一幅著名的摄影作品“海与女神”,在一汪翻卷的海浪中,千年浪花在瞬间凝固成火山女神的脸庞,厚厚的双唇,深邃的眼睛,刚毅的鼻梁,柔和的微笑,出神入化,艺术的神奇与偶然令世人震惊。我很希望得到这幅难得的摄影作品,她瞒着我花了几天时间满世界找,虽然踏破铁鞋没有找到,但我已将这一切带回了中国。
她说自从海湾战场回来,只要有朋友来,她都带去海边,她说这样的蓝天白云,海的气息太珍贵了。在沙滩上,我们并排躺着,她递过一瓶特意从唐人街买的“中国茶”,瓶上标签是一幅20世纪30年代上海女艺人的头像,我抚弄着,想到海的另一边相同的血脉牵动着不同的人生境界。
临近告别的那些天,我对倪雨珠又有了新的认知。如今已退休的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多次回到中国,自费为促进中美之间的学术交流而努力。有一回北大医学院请她去做交流,她不打的士,也不让专车接,自己买了一张地图,坐公交车去。她说:“我要享受北京普通市民的生活。”又如她带着我在美国空军总医院军官食堂吃饭,她说:“其他餐馆我也请得起,但我更愿意让您体会一下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与我重温不太久远的岁月,在这里我找到一种宁静。”
她唯一遗憾的是她不会中医,她对祖国医学有着深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