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上述护持佛教的居士之外,再说到党政人物中与我有缘,且将佛教作为毕生事业者,首先当说李子宽居士了。
李子宽居士是国民党元老,湖北应城县人,一八八二年出生。于留学日本法政学校期间,加入同盟会,并于辛亥年参加武昌起义,成功之后担任鄂军都督府参议。一九二二年,孙中山先生遭遇陈炯明叛变,登上永丰舰,奔赴黄埔。船只靠岸后,停在白鹅潭,舰上所需的一切,就是由李子宽与居正等人负责运送、补给。在这危难之际,他能勇于赴难,也就深受国民党的重视了。
与其说李子宽居士信仰佛教,不如说他是信仰太虚大师。一九二九年,太虚大师自欧美弘化归来,在汉口佛教会讲经说法,当时于湖北担任财政厅长的李子宽,每天都前往听讲,之后便皈依了太虚大师。但是自从他皈依之后,眼中就只有太虚大师及他的弟子,此外的佛教人士,他也就鲜少往来了。或许也可以说,从他皈依太虚大师后,除了孙中山先生、蒋中正先生,太虚大师就是他的人生了。
李子宽居士曾在太虚大师创立的很多事业中任职,例如他曾担任汉口佛教正信会会长、武昌佛学院院护、汉藏教理院院董、世界佛学苑董事。抗战胜利后,他和太虚大师、章嘉大师三人,还被指定为“中国佛教整理委员会”的常务委员。
不到数年,大陆解放,李子宽居士将《海潮音》杂志迁到台湾,东初法师也把“中国佛教会”的招牌带来台湾。当时孙张清扬女士以一千万旧台币、李子宽居士以五百万旧台币,两人合资买下台北善导寺,作为《海潮音》及“中国佛教会驻台办事处”的会所。
作为《人生》杂志主编,创刊六周年庆时和杂志社董事长及工作同仁合影。前排左起为李用谋、朱镜宙、李子宽、东初法师、南亭老和尚、本人、黄王圆通;后排为周宣德(左二)、妙然法师(左三)、孙张清扬居士(二排右一)(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李子宽居士在台期间,最初只信赖太虚大师的弟子大醒法师,因此,在大醒法师病故之后,他便不断地和香港方面联系,希望邀请演培、印顺、续明、仁俊等太虚大师的门人、学生到台湾来弘法。虽然当时在台湾的慈航法师也是太虚大师的学生,但是慈航法师除了信仰太虚大师以外,还有很多佛教的理想,所以他们的弘法路线也就稍有不同了。
后来,“中国佛教会”改选,白圣法师因票数超过李子宽,出任会长。但也由于李子宽居士最终以在家信众身份对不过白圣法师,因此,那个时候,大家都认为这两个湖北人彼此在佛教里各立门户。
不过,话说当年我们初到台湾时,无依无恃,非但白圣法师不愿意收容大陆年轻的僧侣,李子宽居士也不接受与太虚大师无关的出家僧侣。虽然如此,但也承蒙李子宽居士对我还蛮友好的,曾劝我加入国民党做党员。
在台北善导寺时,偶尔和李子宽居士谈起佛教的未来,他总是要我们僧青年加入国民党。他说:“你们这许多法师,不加入国民党,在台湾就不能弘法,只有加入国民党以后,才有许多方便呀!”
其实,在我二十岁前,也就是抗战胜利的那一年,就已经加入国民党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党不党的,只想到现在国家胜利,赢过日本了;在我的心中,并没有“党”的概念,就只是一个“国家”的想法而已。所以,当初我加入国民党时,只想到这是一个爱国运动,仅仅是为了表达爱国之意而已。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国民党以外,还有一个共产党,而且国共两党正在对峙。于是我就把党证给烧毁,期许自己日后过一个中道的人生、做一个中国人就好,也就不去管什么党派了。
当时因为我志在弘法,听到他说加入国民党能帮助我们弘法,我也就动心了。但是,我还是和他约法三章:第一,我没有钱,无法缴纳党费。那时候,确实连买公共汽车票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去缴党费呢?第二,我不能参加小组开会。我是一个出家人,若时常地要我和在家人组成的小组党同伐异,那实在不是我的性格。第三,请国民党保护我们的秘密身份,不要对外宣传我们是党员。
李子宽居士神通广大,对我的诉说,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立刻就全部接受了。或许也是由于他对“党”和“教”都有信仰,所以两方面都能配合,就这样,我又成为国民党的党员了。
入党后,确实为我带来了不少方便。尤其在我弘法的生涯中,偶尔和各地的警察有些意见不同时,我总是大胆地和他们抗争。我并非有多大的力量,只是想到我也是国民党党员,也就有勇气了。
后来,台湾步入民主,每年都要选民意代表,或者地方行政官员。因此,一到选举,国民党就会动员党员支持,为了台湾的安定、和谐,我们当然也只有拥护国民党的发展了。
当时一般人都认定我们是国民党的铁票,在我想,既然做了国民党的党员,管他是否公开,就等于一个女人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媳妇了,应该誓不二心。只是后来当我在报纸上,看到我被选为国民党评议委员的消息时,我才知道这个身份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在此之前,大概是一九六一年,高雄市党部主任季履科先生曾征询我的意见,要我竞选“立委”。那个时候,只要由党提名,都能顺利当选,但是我奉行太虚大师“问政不干治”的主张,认为佛教出家人可以问政,但不宜做官员。虽然进入“立法院”做佛教的核心代表,这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以教为命,以弘法为要,对于问政并没有兴趣,尤其以我当时的年纪,要我坐在那里和诸位“立委”开会,我也不敢久坐,所以就婉言推辞了。
总而言之,李子宽居士对我是很好的,但是我嫌他把持教会。太虚大师也是我信仰的佛教领袖,但是我总觉得心中不能只有一人,而不容许他人的存在;就是释迦牟尼佛,在他的心中,也还有药师佛、阿弥陀佛、十方诸佛菩萨啊!因此,在我心里,是反对李子宽居士的。
我现在书写“一笔字”时,都常常写“我在众中”或“众中有我”,就是因为我非常不喜欢一人的天下,一人的事业,一人的公司。
后来,白圣法师掌握了佛教会,他的行事作风也如同第二个李子宽一样,让佛教会成为一人的佛教会、十普寺的佛教会,并不能普遍地容纳全体佛教徒,不能让佛教会成为佛教徒所共有。所以,“中国佛教会”也就与所有的佛教徒渐行渐远了。
李子宽居士是一位有思想的人,只是他太执着于太虚大师的理想,而没有“全佛教”的理念;白圣法师也是一个有作为的人,只是有个人英雄主义,为了造就自己的名位,并没有想到佛教的未来。其实,他们的做法,并不是一位领导人应有的作为。他们两位湖北人,相争的成见事小,可是影响了整个佛教,良深可叹啊!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李子宽居士还有一件事情不能谅解,只是我并不计较。我在继承大醒法师于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工作时,主动邀请了比我资深的人前来主持院务,当时获得了演培法师的首肯,我们彼此皆大欢喜。但是,李子宽居士他们却私自在台北开会,要请印顺法师从香港到台湾,并且把台湾佛教讲习会搬到台北善导寺,不但指定了日期,而且已经通知了学生,但是就是没有通知我。那个意思也就是表明,我被他们“炒鱿鱼”了,他不要我随着讲习会到台北。
这原本是可以引起争端的,但是为了佛教,我觉得还是忍耐下来为好。所以,后来当学生们来对我说:“只要你答应,我们愿意跟随你留在新竹,不去台北。”我想,如果是君子,就要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也就奉劝他们到台北去学习了。
其时,我也不是说没有去处,那个时候,台中县后里毗卢寺及台南关仔岭碧云寺都要我去兴办佛教学院,她们也都派了代表来与我接触。
毗卢寺曾有家族七人同时入佛道的纪录,当时在台湾传为美谈。那时候,与我来往接洽的是姐妹当中最小的妹妹吕妙本,当时她应该也有六十多岁了,大姐吕妙尘等人早已往生。因为在她们那个时代,承继日本佛教的风格太深,所以我去后里毗卢寺的时候,尽管看到欧阳渐题的“毗卢寺”三个字,非常雄壮,巧夺天工,很有价值,但是其内部的设施,却好像是一座日本寺院,上下都是榻榻米,也就让我感到不容易适应了。
关仔岭碧云寺,则是一个神道不分的道场,不过,她们能有兴办佛学院的发心,还是相当可取的。
我自己一生不朝钱看,但是,总觉得办学不能没有预算。尤其在一九五一年左右,假如是办一所小型的佛学院,以三十个学生来算,至少也要请四位老师,那么一个老师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薪水,总加起来也就是四千块钱,另外的六千块钱,就作为学生、教务等各种支出之用。
只可惜,当她们问我要有多少经费才能办佛学院的时候,我告诉她们,一年可能要花上十万元,若是办四年,也就要有四十万元的准备。她们一听,大为吃惊,办一个佛学院竟然要花费那么多的资金?当时一年的花费就等于现在的一千万元,所以谈过以后,她们也就没有再和我联络了。当然,不用说,这件事情她们实在难以做到。
真的很感谢李子宽居士、演培法师等这许多太虚大师的弟子,以及毗卢寺、碧云寺这些不能具足的因缘,终于让我在一九五二年的冬天,决定到宜兰去。
当时宜兰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它是位于东北部的一个偏僻乡镇,是一个生活很困苦的地方。但是我想,我应该适合那样的因缘。到了宜兰之后,很快地,我也就忘记了过去李子宽居士那种没有胸量的行为。
其实,我曾亲近过太虚大师,应该也可以说是他的再传弟子,也听过他的讲演,可以说,我也是一个心仪、崇拜太虚大师的学生。但是李子宽居士却不能容我沾上太虚大师的一点儿边,容不得我有一席之地,可见他党同伐异,格局太小了。但是,我一点都没有记恨,当他在善导寺举行法会或活动时,我还是前往协助。例如,一九六三年,“行政院”为了美国来台拍摄台湾佛教纪录片,要求台北善导寺办理“护国息灾法会”时,活动就是由我承办的,也承蒙他们给了我一个短期的名义,担任法会的主任委员。
之后,我也请演培法师到宜兰讲经。记得那时候,我请他宣讲了好多天的“佛法概论”,并由当时宜兰念佛会的才女张优理小姐,也就是后来出家的慈惠法师,协助演培法师翻译。
综观许多人士,无论是在佛教界,还是在社会上发展有限的原因,都是由于心胸狭窄、度量太小。但是,不能容人,又哪里能有天地人和呢?没有天地人和,也就没有事业了。所以,他们一面追逐名闻利养,一面忽略了天地人和,实在可惜!
不过,话说回来,李子宽还是一位对佛教很有贡献的居士。最大的贡献就是他说服蒋介石先生,把台北市政府的兵役科和警务处的交通大队,从善导寺迁移出去。但是,这多少还是涉及个人自私的想法,因为与他自己的获益有关系。另外,印顺法师和续明法师因有“亲共”的思想,曾被“警备总部”拘提审问,也是靠着李子宽居士大力地奋勇护持,两位法师的麻烦,才使得满天的乌云随风散去。可以说,这都是他对佛教最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