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位称得上“畏友”的,恐怕就是弘度法师了,当年在大陆各个佛学院里都知道,我和弘度来往最密切。
弘度法师,江苏如皋人,比我长三四岁。十五岁的时候,给他的叔叔弥光法师从江苏如皋李堡的家乡带到栖霞山寺,礼二当家觉民法师为依止师父。
律宗道场宝华山隆昌寺(慧是法师提供)
他长于梵呗,记忆力特强。人家说“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我看他是“下笔万言,倚马可待”。别人用作文簿写文章,他则是用笔记本写作。他离开栖霞山以后写信给我一些指示教导,也都是用笔记本写成的。往往寄一封信来,我都要几天才能读完。
二〇〇〇年再度返回栖霞山
弘度法师尤其善于行政,信手拈来,就能订定各种章程、办法,特别是写了一手好字,真、草、隶、篆样样写得来。不但如此,他富有正义,为人正派,而且身怀绝技,能够飞檐走壁,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人也不为过。
他平常处事不苟言笑,同学们选他做班长,但他并不喜欢,只是喜爱读书。我们视他比老师还要伟大,简直把他当天人一样崇拜。那时候以我的成绩,还仰望不上他,因为我们到底还是幼稚。承蒙他也会对我们这许多幼小的同学给予点拨、指导,有时嫌我们问得太多了,也会一拳下来:“老是啰唆,问什么啊!”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以他为马首是瞻,敬重他的心仍然不改,并且把他当作正义的标杆、智慧的风范。一九四〇年初,上海举办了一场演讲比赛,有六百位青年比丘僧参加,他获得第一名,作文比赛他也荣获第一。他的信心坚定,教性刚烈,后来改名叫“智勇”,真是名副其实的“智勇双全”,可以说,这是一位佛教的奇才。
没有多久,他就从栖霞山律学院升学到焦山佛学院读书,成绩一样名列前茅,受到师生们的特别爱护。当时的焦山佛学院在佛教界可谓独占鳌头,就如同现在的北京大学、台湾大学一般,凡是一流的人才,才能进去就读。这里的师资有:北京大学薛剑园教授国文,南京“中央大学”虞愚教授“名理新探”,佛学权威芝峰法师、圆湛法师等,都是一时之选。
看到这么一位优秀的学长,我心里也很着急,盼望着自己成绩赶快进步,好能考上焦山,与那许多优秀的年轻人共读共学。一九四五年的三四月,我参加特别考试,例外被录取,我终于可以在下学期进入焦山佛学院了。
意外的是,智勇法师却在一九四五年的春天遭到开除。什么原因呢?原来是焦山佛学院副院长东初法师奇特的性格所引起。
东初法师不是一位很随顺因缘的人,他并不太与人为善,也不会从善如流,所以正义勇敢的智勇学长对他就有所批评。智勇在每天的日记里,都是记录东初法师这里言论不对,那里行为不当,并且起名为“东初日记”。这从学生的角度来说,确实违背了师生的伦理;但智勇学长有他见义勇为的性格,用权势地位是降伏不了他的。
那一天,东初法师巡视佛学院,刚好就坐在智勇学长的座位上。他顺手打开抽屉,一看“东初日记”,便好奇地翻看了几页。这一看,脸色大变,气呼呼地把日记本带走,即刻交给院长雪烦和尚,说:“这是你的学生写的!”讲完之后,头也不回就离开焦山了。
雪烦和尚想,这下子怎么能得罪副院长呢?学生的言论无理,势必要开除。他即刻召集会议,决定要开除智勇法师。想不到,竟然引起全体学生闹风潮,表示要一起离开焦山佛学院。其实,这在智勇法师的学习生涯中,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开除了。
后来,经由老师们出来调解说:现在要向东初法师说明、忏悔,但都找不到,院长也很为难。为了共同维护常住,不能制造隔阂矛盾,只有让弘度先接受开除,让他离开学院。
弘度离开了以后,我就不想再进焦山读书了。因为我已经对焦山产生不好的印象,觉得这是一个黑暗封闭、无情无理的地方。但是别的室友们都跟我讲,能进入焦山不容易,你应该先进去看看,了解再说。因此,在一九四五年的五月,我还是进了焦山读书。
焦山佛学院果真不同凡响,八十多位二三十岁的青年僧伽齐聚在此,都是从各个大学毕业,或是来自各个优秀佛学院的高才生。例如:介如法师、普莲法师、慎如法师、大同法师、圣璞法师等。
但是我感到很惭愧,智勇离开焦山时,有十多位他的“粉丝”(fans)同学跟着他一起走。他走了,我却反而进去,在义气上,总觉得有一点说不过去。后来智勇写信给我,要我“依法不依人”,继续在焦山念书。得到他的来信,我才安心下来。
焦山佛学院风波以后,我因为智勇学长的关系,对东初法师有了一些成见。虽然他也有为佛教的心,可是他的方法实在不对。例如:他将原本太虚大师定下来半小时的早课程序,恢复为一个半小时,东初法师的复古运动,让我深不以为然。后来他做院长,我就想要离开了。我向他请假,师父也同意,并且说要带我回去宜兴大觉寺礼拜祖庭。
这个时候即将过年了,有一位姓任的教育局长,听说在栖霞山担任住持的志开法师回来了,特地前来拜访。他来一见到我,也忘了以师父为主,对我产生了兴趣,问我说:“你从哪里来?”
我回答:“从南京来。”
当年的焦山佛学院在佛教界可谓独占鳌头
他一听我说从南京回来,大概觉得我有些文化程度,就说:“我们这里有一所学校,正缺少一位校长,你来担任好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也不好问,一旁的师父说:“你讲的话很好啊!”
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我就接受派任,忙着办起学校来了。
白塔国小共有两百多个学生,只有两位老师,因为贫穷,没有人要来这个乡下地方。我想到智勇,马上写信给他。他一听说我要找他做老师,即刻就来了。
当时,他已经在南京普德佛学院教书,本来他的程度就很好,又有授课经验,我说:“校长你来做。”
但他不肯,坚持说:“如果你要我做校长,我就走。”
于是我只有走马上任,做起校长,让他做老师了。
回大陆弘法探亲时,至栖霞律学院母院。左立者雪烦长老是我当年在焦山佛学院读书时的院长(慈容法师提供,一九八九年)
智勇的能力比我强,不论贴标语、策划等什么行政事务,他都会,加上我们做事的动作迅速,很快地,就觉得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提议办《怒涛》月刊,他说他写钢板,我负责发行。他写的钢板字跟印刷一模一样,大部分的内容都是他执笔,偶尔我只是写一篇文章凑凑热闹。可以说,这本杂志几乎由他一个人包办。
我们之所以名为“怒涛”,是因为感于佛教太守旧,希望透过汹涌的波涛来冲毁佛教的恶习,为新佛教的理想大发狮子吼。一出刊,确实如洪水猛兽般大大地震惊了佛教界。当时佛教杂志的权威《海潮音》,用了一个方块刊登广告:“我们又多了一支佛教的生力军。”
家师志开上人还捐了五百令的纸来赞助我们。
但是战争的无情,还是给我们带来一些苦难。有一天半夜,我莫名地被逮捕了,几经周折,才让师兄解救出来。眼看学校实在做不下去,便和智勇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很好的因缘,我们巧遇了南京华藏寺住持荫云和尚。他为人正派,但已退居,华藏寺推出一位新任住持,可惜不务正业,什么坏事都做,还卖了好几条街的寺产。荫云和尚出面阻止,把它通通收回来,希望交给我们接任。
华藏寺位于南京市中心,走路不多远,就到南京市最热闹的新街口,可以说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寺里有一所学校、一间工厂、一家文具店、一座茶炉,还有几十个出家人做佛事维持经济。
我跟智勇因为荫云和尚到了华藏寺,但智勇不愿意做住持,要我来担任,我们共同管理。这时候,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间寺院简直像个大杂院,各式人等进出复杂,加上原本住在里面的几十位住众以经忏为事业,五堂功课相当不正常。
我们为了改变种种陋习,便订定一些新规约,冀望带来一些新气象。可惜积弊已深,旧僧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加上时局愈来愈紧张,只有宣告失败。
战云密布,死伤严重,智勇看了不忍,发起组织“僧侣救护队”,希望为国家做一点事。正想付诸行动时,临时变局,只好由我带领来到台湾,最后也和他断了音讯。
一直到四十年后两岸开放,我听说智勇在河南一所大学教书,辗转联系上,并且相约在香港见面。这一别后又是十余年,二〇〇八年,我赴河南郑州出席中原天瑞大佛开光典礼,再度和他见面。阔别数十年,飞鸿踏雪,对于许多往事他已不复记忆。
感叹之余,有一件倒是很感谢他的事。据我母亲说,大约在一九五〇年代抗美援朝的时候,大陆谣传我在新加坡替国民党做事,已经升任司长。智勇不知道从哪里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母亲,信上写着:母亲大人,下面叙述了一些大陆的情况,最后署名“儿 李群”。
由于智勇和我们曾经论兄道弟,他跟着我称母亲大人,同时我也姓李,这封信证明母亲的儿子不在新加坡,没有参军,没有为国民党做事。这么一来,对我的家庭帮助很大,误打误撞,让我们一家人因此都存活了下来。说起来,实在要感谢这样一个美丽的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