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开上人(1 / 1)

说过了多位师长之后,最不能忘记的当然就是我的剃度恩师志开上人了。

志开上人,法名又叫“智开”,江苏海安县人。据大本法师告诉我,他“与民国同生,与药师佛同寿”,也就是出生于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了解,他怎么会从海安到宜兴的大觉寺去出家的?在那个时候,不说生长地和出家地没有地缘关系,尤其大觉寺虽然建于宋朝年间,是有历史的古寺,却是个简陋、贫穷的寺庙,何况在那个荒凉的白塔山下,前不着村,后不巴户,据说还经常有土匪出没,打家劫舍。

剃度恩师志开上人

在我师祖辈的时代,应该是在一九三一年左右,为了保卫寺院,防范土匪侵犯,曾经请有工人数十名,并拥有土枪十几支。现在我想查我师祖的资料,但因为师父早逝,所有有关人等也都不在了,所以也无从了解了。

我所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家师因为在栖霞山救济难民有功,后来常住为他授记,请他担任监院。一九三九年我随他出家时,他告诉我:“栖霞山是一个十方丛林,不可以说在栖霞山出家!”意思是说,栖霞山是十方共有的道场,就像现在的县政府、市政府,是公共场所,不是个人私有的。接着他说:“我们的祖庭,我们师承的寺院,是在宜兴白塔山大觉寺。”当时我就记住了这句话。

我出家的时候,他在律学院兼任训导主任,后来升任为教务主任,再后来做院长,再做栖霞山的住持,但是那时我已经离开栖霞山了。记得有一次寒冬的早晨,天色未明,朦胧的,我叫大家从栖霞山的月牙池到明镜湖跑步,我就像教官一样尾随在后,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戴着帽子,我很不喜欢人戴帽子,就大喊一声:“拖拉鬼,戴什么帽子!”后来,他把帽子拿下来,我定睛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师父,心想不妙,这一下可麻烦了。最后跑到学院,院长(志开上人时任院长)集合,他就讲了:“今觉,我倒不因为他是我的徒弟就觉得可以怎么样,我觉得他好,公平正直。”训完话后,师父还给了我五块钱,他认为我很公平正义。在栖霞山的六七年中,基本上,虽然他是我的师父,但在丛林里没有师徒的关系,所以不可以叫他师父,我也跟别人一样,叫他“当家师”;他也不常叫我,免得别人说十方丛林里面还有师徒关系。

为了避嫌,故而在那六七年当中,我获得他给我的开示,现在回忆起来,顶多只有一两次而已。不过,虽然很少和师父见面,不常获得他的开示,但是心灵上还是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和慈爱。

后来我离开栖霞山,先到常州天宁寺,当时我没有要求进佛学院,因为没有赶得上他们的考期;我也没有要求进禅堂,因为觉得不能天天在那里晃来晃去,于是就讨了一个行单,在常州天宁寺做了一个短期的行堂,三餐为人添饭添菜。

后来,接到我报考的焦山佛学院录取通知,我才兴高采烈地向天宁寺告假。天宁寺的职事们都非常意外,想要留我,并允诺给我很多优待的条件,我当然没有被他们说动,所以就这样进入了焦山佛学院。

在焦山佛学院读了将近三年,本来可以顺利毕业,但为了院长东初法师,我提早离开了学院。虽然我没有毕业,不过却亲近到不少名师,如北京大学的薛剑园教授,他是国文老师;佛学权威芝峰法师,他是我们的佛学导师。其他如圆湛法师、圣璞法师、介如法师、普莲法师等,都是一时之选的好老师。可以说,在这两三年之中,我才真正在学业上打下了一点基础。我自问自己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只欢喜发心作务,不认为读书有前途,觉得只要热爱佛教、为教奉献就好了。

回到昔日就读的焦山佛学院(二〇〇〇年十二月十二日)

在焦山佛学院读书期间,记得是二十岁的那一年,忽然染了一场业障病,全身长满脓疴疮,一粒一粒如十元硬币般大的脓包相连着。当时也没有衣服可以每天换,都是穿了好多天才换洗一次;每次脱下衣服,身上都是红色的肉,皮都连同衣服一起剥下来了。

当时听说有不少人得了这种病,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说,因为南京大屠杀,河流里到处漂流着死尸,我们喝了那样的水,身体感染了尸毒,所以发而为脓疮。

记得就在那年的七月二十二日,我在学院里,午餐时间大家都去过堂了,我不能搭袈裟随众过堂,就坐在丹墀上看门。这时有两个游客,看起来像是才刚结婚的小夫妻,无意中看到我,因为我脸上并没有长脓疮,他们看我长得还蛮清秀的,就问我:“你今年几岁了?”

我一听,忽然想到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就说:“我今天二十岁。”当然,他们不会知道,一定以为我说的是“今年二十岁”。就因为这件事的触发,让我有所感慨,想到自己二十岁,都没有人问,也没有饭吃,身上的病也不能好,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师父,信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师父回我一封信,他说:“你那装腔乞怜的信,我已收到。”

师父这句话对我侮辱很大,我觉得很受伤害。我想,您打我、骂我,我都不计较,但这句话伤害了我的尊严。

不过这时候有人告诉我,有一种药片叫“消治龙”,专门治疗我这种脓疴疮,不会很贵,一包大概就是现在的十几、二十块钱。这样的价钱我还买得起,于是赶快买了来,结果今天一吃,明天就好了,第二天身上的脓疮都消退、结痂了,真像灵丹一样,自然感到无比欢喜。

可是问题又来了,虽然身上的皮肤好了,不过衣服没有肥皂可洗,只用水洗一下就再穿起来,于是又再复发。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有药,就再吃两颗,又好了。于是我就写信给师父,记得我在信上有这么两句,我说:“请您了解,这不是一封装腔乞怜的信,也不是一封‘哀的美敦书’……”“哀的美敦书”是当时很新的一个名词,就是英语ultimatum,下“最后通牒”的意思。

师父一看,很生气,他认为我信中的意思,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成功了,可以不要师父了,我们可以脱离师徒关系了。师徒之间一下子陷入僵局,后来还是我师父的好朋友出面,替我说项。其实我也无心违背师父,所以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那时因为东初法师做我们的院长,我在焦山已经住不下去了。师父就问我做何打算?我当时也没有地方去,不过忽然想起大觉寺,就说,我要回到祖庭礼祖。

师父听到我要回祖庭,很高兴,就说:“你到栖霞山来,我带你回去。”师父说这话时是七月二十二日,一直到他带我回去,已经是十一月了,因为当时一封信来往,都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就在师父带我回到宜兴大觉寺后,有一天,宜兴的教育局任局长来看师父。他一看到我,知道我是从南京回来的,就说:“这里有一个国民小学,你来做校长。”我一听,觉得人生好像从此就将起飞一样,心里无比欢喜。但其实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不过没有关系,那时胆子也大,心想应该没什么了不起,我想自己应该可以胜任,就赶快写信请在南京的同学,帮我买了一些教科书来参考。

不过随着学校开课后,苦难还是纷至沓来,因为左近的学校经常举办国语、说话、作文、美术等各种比赛,经常来函要我们派人前去参加。我自己都还在学习中,哪里懂得那么多的比赛?这还不打紧,这时国共内战爆发,白天国民党的军队武装整齐,前来要我帮忙“剿共”;夜晚共产党的游击队来了,要我提供国民党驻扎的情报。可怜的我,初来乍到,对于偏僻乡村的道路都还没搞清楚,也还不认识什么国民党、共产党,不过我心里很明白,这是很严肃的问题,一个不小心,就会送了小命。

虽然我自己意识到事态严重,知道要谨慎应付,但周遭还是不时传来有人被暗杀身亡的消息,甚至在各地的同学、朋友,如松风、松泉在上海被逮捕,实权也在青浦被抓,罪名都是利用贴壁报、写标语弘扬佛法。至于逮捕他们的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也都搞不清楚。

这时候智勇法师仗义前来学校,给我打气,并且帮助我编《怒涛》月刊,因为我们感于佛教太守旧,一些佛教人士思想顽固、执着、乡愿,我们希望通过办杂志,借助文字的力量来改革佛教,为新佛教的理想大发狮子吼。因此当《怒涛》一出刊之后,就如“洪水猛兽”一般,大大地震惊了佛教界。

好在那时我们是在宜兴偏远地区,不致招来佛教人士的攻击,但是战争带给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苦难,却是不断汹涌而来。我的许多同学在各地被捕、被打、被刑罚,但是我知道,我们彼此是谁也救不了谁。甚至有一天,半夜之中有几十个大男人,拿着长枪短刀对着我,我也被捕了。至于是什么人抓我的,不敢询问,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看着一起被捕的同伴当中,今天被带出去枪毙两个,明天又有三个被砍头。好在我有一个可爱的师兄,他花钱买通狱方人士救了我,才能免于一死。但这时我做了一年多的小学校长,眼看着实在做不下去了,只好跟智勇法师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于是囊空如洗的我们,只能带着几本才发行十几期的《怒涛》月刊,踏上了往南京的道路。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位南京华藏寺的退居荫云和尚,由于他的继任者生活不知检点,把一个曾经拥有学校、书店、水厂的大规模寺庙,挥霍殆尽,土地变卖到所剩无几。荫云和尚于是找我们去负责,我们也正走投无路,便欣然前往。

我与智勇法师商量,谁做住持,谁任监院?智勇法师说我身材比他高大,比较像住持;我说您的学历、能力超过我许多,您才像个住持。最后约定名分不计,两人共治华藏寺,把这里当做推动新佛教的基地,一时能培、惟春、净山都从各地前来,实权也从普陀山赶来聚会。

但是,大家聚集以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藏寺已住有二十几位住众,他们以经忏为业。尽管我们言明互相尊重,互不干涉,但这群僧众除了念经拜忏以外,经常不做早晚课,有的连佛殿在哪里都不知道。有时候甚至夜不回寺,平时在房间里更是喧哗唱歌,并且带回一些军人、警察等,男男女女来往不断,进出复杂,整个寺院简直像是个大杂院。

我们一群热血僧青年,当然看不惯这种生活,迫不及待地要为寺院树立新风气,于是订定僧伽规约。现在想来,这不就像我受戒时的教授阿阇黎仁山法师“大闹金山寺”的再版吗?例如我们规定:

第一,所有住寺的人必须做早晚课;第二,社会、寺庙有别,非僧众不可安单寺院;第三,三餐不准自制饮食,不准从外面购买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应;第四,进出山门必须经过请假;第五,每个月的单银、钱,只给一半,另一半由常住代为储存,将来离寺时再发还带走等等。

新生活规约发布以后,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抗议,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一群有着新佛教思想的人。但时日一久,抗争的行为还是难免。于是我们就以寺中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只吃稀饭,希望让他们吃不习惯而自动离开。

这时正逢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国民党失利,南京战局不稳,过去暂住寺院的军人眷属纷纷撤离,前往四川、广州、台湾等地。但是他们临走之前又把房间廉价卖给后来者,我们一群革新派的人正愁房间不够用,就阻止他们不当的行为。但寺里数十名经忏派的一致站在他们这一边,替他们搬家、通风报信,寺中就分成了新僧与旧僧两派。一所寺庙已不像个寺庙,每天警察、宪兵川流不息,黑白两道在里面公然活动,我们所依赖的政府自顾不暇,哪有力量来保护我们呢?所以注定我们的新佛教运动,必然要遭到失败的命运。

于栖霞山宗仰上人塔前上香(慈容法师提供)

后来国共协商,傅作义在北京主持和谈会议,我们以为有了一线希望。但是和谈破裂,这时智勇法师花了几个月召集的“僧侣救护队”正想付诸行动,谁知他忽然打退堂鼓。我只有毅然出面,接下任务,但也不知道如何善后,就求救于师父志开上人。师父说:“你们要救护伤亡,必须经过军队训练。”于是便委托宗仰中学董事孙立人将军帮助我们,我们因而得以顺利成行到台湾。

那时候我们人虽不多,但也有一些人才,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路是人走出来的,什么事情到了台湾再说,就跟师父告辞。临行,师父请我吃饭,并给了我二十块袁大头。

后来我在台湾,如前所说,因为报户口、领身份证时用了“星云”这个名字,觉得改了名字对不起师父,一直没有联络。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写了一封信,连同我的著作《释迦牟尼佛传》寄给他。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说:“佛传收到,不必写信,好好弘法利生。”

时隔六十年,应南京栖霞古寺邀请,为在家居士传授三皈五戒,有千余人受戒。我右侧为住持隆相法师,左侧为曙光法师(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三日)

后来他在“文革”中被清算斗争,游街示众,画地为牢,想必是经过了一番很大的折磨,而不幸在一九八七年左右逝世。等我一九八九年返乡探亲的时候,他已经往生两年多了。

想到当年是师父把我付诸十方,让我得以在教下、律下、宗下等各大丛林道场参学,亲近诸方大德长老,并且走上弘扬人间佛教之路,不禁感慨万千。

在亲近的许多师长中,记得有一位老师曾有意推荐我进国立教育学院读书。我兴高采烈地向师父禀告,却遭来一顿责骂:“混蛋,佛教教育都没有读好,还要到外面去受什么社会教育。”我当时没有反驳师父,甚至一点不平之感也没有,当下只是随着师父的话:“哦,混蛋!”就摸摸鼻子离开了。

后来师父送了师弟今慈去念书,我心里也觉得这是当然的。但过了几年以后,师弟离开了佛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严厉地骂我,是故意用一种激烈的方式,让我安住在佛道上,这才深深地体会到师父的殷切期望。

还有一回,我受到一位师长的责罚,师父知道我受了委屈,遣人叫我去问话。一番开导之后,问起我的近况,我坦然告诉他,衣单不全,纸笔不周。他不但没有给我丝毫安慰,反而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说道:“你以为没有钱,我就会给你吗?明白告诉你,我把喝茶的茶叶钱省下来给你,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给你。什么道理,我现在不说,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当时,我听了师父的话,心里一直不以为然,甚至想:“你不给我就算了,何必讲这许多好听的话?”直至几十年后,我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那是他爱护我,希望养成我在物质上以无为有、不贪的性格。

尤其最让我感念的,是在我十七岁时,曾有一次罹患疟疾,每日寒热交迫,痛苦万分,如此折腾了半个多月,已是奄奄一息的时候,师父特地派人送给我“半碗咸菜”。

半碗咸菜现在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物资缺乏的时代,真是弥足珍贵!何况这当中还有师父对我无声的关怀与期许,因此当时我是含着热泪,将这半碗咸菜吃下去,并且在心中暗暗发愿:未来,我一定会做好一个出家人,我会把身心奉献给佛教,以此报答师恩。

上:作为临济宗第四十八代传人,一九八五年传法予第四十九代心平和尚

下:一九七七年佛光山传授三坛大戒,被喻为“模范戒期”

正法眼藏法卷

佛教里所谓“传法”,有“续佛慧命”的意义。一九八五年,我自佛光山住持退位,传法给心平和尚,成为临济宗第四十九代传人,也继任佛光山第四任住持;一九九四年,心定和尚继心平和尚之后接任第五、第六任住持;二〇〇五年,心培和尚为第七、第八任住持;二〇一三年,心保和尚升座,成为佛光山第九任住持。

数十年来,想到师父上人,我除了努力弘法利生以外,也只有对他的家人多所赞助,以报其恩于万一。

说起我的老师,当然还有很多,中国有“一字师”、有心仪的老师,在我也有很多怀念的师长,如楞镜法师、大实法师、介如法师、普莲法师、惠庄法师、尘空法师、茗山法师、雨昙法师等,都是师恩浩**,此处就不一一叙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