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观主持送来了燕妮的骨灰。
一个深色的紫檀木骨灰盒,方方正正,简单的线条,朴素的装饰,盒子上还带着火化后的余温——燕妮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归宿。
已经做过法事,消解了今生罪孽,她可以入轮回。即使没有法事,她也没有多少罪孽。她这一生只是受到男人欺骗和玩弄,却从没有做过恶。
捧着燕妮的骨灰盒,忽然感觉人生对每个人来说就是一个笑话,活着的时候拼命攫取和掠夺,死了却连一个盒子都装不满。
墓穴在郊外一个美丽的公墓,那里四面环山,一到春天就开满鲜花,很像乾坤道府的那个山谷,她说过那里是她一生最开心的地方。
现在正是春天,鲜花也正开放。
墓穴里只有一个骨灰盒,我想再让她带走一些衣物,过奈何桥的时候风大也许会冷。
贫民窟的出租屋里有燕妮遗留的衣物。
来到贫民窟附近,又见到了街边的小酒馆,这里卖的牛肉面没有牛肉还很难吃,老板的脾气也不好,总是不爱理人。
可是生意却是这附近最好的。
燕妮很喜欢来这里吃面,她说这里的面有家一样的感觉。
走到这里,我很想再吃一口难吃的牛肉面。
面已经下锅。
揭开锅盖热气像雾一样飘散,老板拿着两根长筷子搅动锅里的面,这两根长筷子在他的手中,就像外科医生手里的手术刀一样轻便灵巧。
切成细丝的猪耳朵伴着黄瓜,淋上香油,撒上翠绿的葱花,味道却依然很难吃。三个卤蛋切成两半摆在盘子里,又咸又硬,像一块块黑色的石头。
酱牛肉还勉强可以入口。
酒的味道还算不错,虽然不是好酒却没有兑水,喝下去在胃里像一团燃烧的火,没有多久脸就开始红起来,火一样的烈酒很快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气。
现在虽然是春天,东北的春天寒气还是很重。
杨风已经喝下去三杯酒,现在开始喝第四杯。喝下这么烈的酒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只是眼中开始出现暖意,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会有这么好的酒?”
“因为我来过这里。”
杨风道:”是不是只要有酒的地方你都会去过?”
“只要有酒喝的地方,哪里我都会去。”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现在我已经不可能这样做,因为我还有一个女儿。
我只有笑一下,道:“这里是我和燕妮认识的地方,那天她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我恰好也走到这里。我们俩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两个人相识就是这么容易,也这么简单,不需要刻意去安排。只要有缘分一切都会很自然的发生,就像到了春天花草就会发芽,到了秋天就会结出果实。
只是我们还没有走到秋天她这朵花就凋谢了。
我也喝下一杯酒,烈酒烧灼着我的胃激发出身体里的活力,可是这浓浓的酒意却驱不散心中的悲伤。
悲伤还留在心里,精神却已经开始振作。
我又喝下一杯酒,道:“在这里还有一个算卦的张姐是那一天她带我去认识的人,是那个张姐的话指引我们去了火才河,开始了我们之间这段短暂的感情。”
那些日子发生的感情我不知道是不是爱情,只是燕妮离开我的时候心里忽然感觉很痛,
痛了好久。
想起张姐,我觉得应该去她那里看一下。
她说过我们之间有缘,我一定会再去找他,还告诉我再去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带两瓶酒。
有缘就一定要珍惜。
而且,酒鬼一向都是喜欢和酒鬼交朋友,一瓶酒喝下去,多丑陋的人看在眼里都变得好看,多讨厌的人看在眼里也觉得顺眼,平时在心里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也很容易讲出来。
这附近没有好酒,这里的人舍不得花大价钱买好酒喝,能买到的都是最便宜的酒,只是包装看上去很漂亮。
漂亮的包装,劣质的酒,看上去就像许多自诩有才华的人。
拎着两瓶酒,我们走进那天和燕妮走过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现在是白天,巷子里却还是很黑。巷道两旁的房子排列的混乱而紧密,窗前檐下晒满衣物像一张紧密的遮天大幕很少有阳光可以透进来。
这里的人终年见不到阳光。
巷子里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臭味,每一个门窗都敞开着,各种奇怪的声音和味道从里面飘散出来,还有各种垃圾随意丢弃。
巷子深处就是张姐家。
她的家还是老样子,那座危房看着随时会坍塌,那张木床的一条木腿也还是断的,垫着砖,张姐坐在**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从上面摔下来。
可是她从没有摔下来过。
屋子点着灯,因为张姐听到有人进来。
她的眼睛很不好,几乎是瞎的,但是感觉却像蝙蝠一样敏锐。她的耳朵朝向我们脚步声音的方向,在仔细倾听。
“门外来的是什么人,怎么脚步声听着这么熟悉,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放下酒在她面前的矮桌,桌子上还有午饭时吃剩下的饭菜。
桌子上了落满灰尘,布满灰尘的桌面还有两排老鼠跑过脚印,看上去像淘气的孩子在上面画的有趣图画。
屋子里的老鼠也知道张姐眼睛不好,肆无忌惮地在屋子里做它们喜欢做的事情,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廉价的酒,瓶塞并不严密,瓶口散发出酒味。
张姐扬起起鼻子在空气中嗅着,寻找气味的方向,最后望着眼前的桌子上放的两瓶酒,道:“好香的酒,这一定是在巷子口的老王头那里买来的,这个味道我一闻就知道。”
她说的没错,这酒确实是在巷口买的,卖给我酒的是一个老头。
这个老头是不是姓王我却不知道。
张姐嗅着空气中酒的味道,继续道:“这应该是两瓶酒,如果没有猜错,你一定是和燕妮一起来的过那个后生,你还没有忘记我和你说的话,不错。”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现在能像你这样把老人的话放到心上的人已经不多了,你是个好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我笑着道:“原来张姐不但卦算的准,鼻子也这么灵。”
张姐也笑了,道:“一个人眼睛瞎了,如果鼻子和耳朵再不灵还怎么活在这个世上。其实老天很公平,虽然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瞎了双眼,但是从那以后我的鼻子和耳朵越来越灵,让我可以听到和闻到很多常人听不到也闻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很满足。”
有失必有得,人生本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道:“燕妮已经死了,您应该还不知道。”
张姐道:“我知道。”她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继续道:“她本就活不长,她的命只能活到那一天。那天我看到她虽然白虎星褪去,要交好运,但那只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老天让她在临死前享受最后一段美好人生。”
“就像死刑犯最后一餐总是会吃到他想吃的美味。”
“那天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好像不是这么说的。”我望着张姐笑着道。
张姐道:“既然她是要死的人我为什么要说实话,只要让她知道自己会交上好运,可以过好日子就足够了,对一个将死的人真相并不重要。”
她的话很有道理。
张姐道:“你来一定是有事情,没有事情一定不会想起我这个瞎子,还带着酒来看我。”
我并没有事情,真的只是想来探望她。
张姐继续道:“你可能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事,可能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神秘笑容,道:“可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你正面临更大的灾祸。”
“灾祸总是在一个人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悄然发生!”
她的话说的很肯定。不由得我们不信。
杨风相信命运,飘零孤苦的幼年生活让他相信人生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一切。
他对张姐的话很感兴趣,也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道:“是什么灾祸,能不能避免?”
张姐道:“能避但是不能免,因为你们已经深陷其中,想躲是躲不了的。”
杨风道:“能知道灾祸在哪里吗?”
张姐道:“就在你们身上。”
“在我们身上?”杨风站起身摸了一下自己口袋,什么也没有,他又看着我,道:“你口袋里有什么?”
灾祸就算在我们身上,也不会在口袋中。
我掏出口袋,一个瓶子落在地板上。木质地板,结实而又有弹性,瓶子在地上弹起又落下,瓶口的木塞子摔了出来,飘散出难闻的味道。
这是白石道人王炎三送我的那瓶丹药,现在只剩下空瓶子,瓶子里的味道却始终都在,好像这个味道就是这个瓶子本身发出来一样。
张姐也闻到了这个味道。
她脸色突然变了,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她坐在**颤抖了好久,似乎手脚和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
突然,她大喊一声:“就是它!”然后转过身不再说话,跪在身后的神龛前不住地在地上叩头,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清她在念什么,神情诡异而虔诚,嘴里念词的速度越来越快,神情也越来越紧张恐怖。
屋子里灯光忽然变得很暗。
突然,她大叫一声,声音绝望而凄厉,充满了恐惧,仰面栽倒在地板上无力地摊开四肢,扭曲的五官像恶鬼一样可怕,牙齿用力咬着发出痛苦的切齿声,每一声都清晰传入耳中。
切齿声中,神龛也在不停地摇晃。供奉的神祇在剧烈的摇晃中突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落在地上才看清神龛里供奉的神祇是什么样子。
张姐供奉的不是那种神态安详慈眉善目的神像,而是一尊三头六臂周身盘绕着巨蛇的恶神,每一张脸的表情都不同但是一样狰狞可怖,每一只手都拿着不同的东西,有宝剑,有金刚杵,有降魔杖,有弓臂像蛇一样盘旋环绕的长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