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过得好的那几年,迪昂跟乔说过:“运气随时会用光的。”
说了不止一次。
乔总是回答:“有好运,也有坏运。”
“只不过你的好运持续太久了,”迪昂说,“没人记得你有过坏运。”
他给自己和格蕾西拉盖了一栋房子,位于第九大道和十九街交叉口。他雇了西班牙和古巴劳工,意大利人负责大理石工程,还从新奥尔良找来了好几个建筑师,以确保房子的种种设计能融合拉丁风味与新奥尔良的法国区情调。他和格蕾西拉跑了好几趟新奥尔良,在法国区仔细巡游以寻找灵感,也在伊博街道上长时间漫步游览。最后设计出来的房子,结合了希腊复古式和西班牙殖民式风格。正面以红砖砌成,有灰白的水泥阳台和锻铁栏杆,窗户是绿色的,加上了遮光板。从街上看,整栋房子近乎朴素,而且很难看出到底有没有人住。
但进了屋子,宽敞的房间有挑高的红铜色天花板,高高的拱廊面对着一个庭院、一个浅水池,花园里栽种了欧薄荷、菫菜,金鸡菊和欧洲丛榈并排而生,灰泥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冬天时,九重葛花伴随着卡罗莱纳黄素馨怒放;到了春天,则换成了深红如血橙的厚萼凌霄花。循着石砌小径绕过庭院中的喷泉,经过拱顶的凉廊,来到一道盘旋的阶梯,进入砌着灰白色砖墙的室内。
这个家的所有门都至少有六英寸厚,上头装了黑色铁制的羊角铰链和门闩。乔帮忙设计了三楼那个有拱形天花板的会客厅,以及一个俯瞰着屋后小巷的平顶阳台。那只是一处多余的阳台,他常常忘记它的存在。因为家里已经有环绕着屋子其他各处的二楼阳台,而三楼的铸铁游廊又宽得像马路。
一旦乔开始忙,就停不下来。有幸获邀参加格蕾西拉慈善募款会的客人,总是不禁把注意力放在三楼的会客厅,或是一楼有宽敞楼梯的华丽大厅,或是进口的丝质窗帘、意大利主教椅、拿破仑三世时代的穿衣镜和附属灯台、来自佛罗伦萨的大理石壁炉架,或是从艾斯特班建议的一家巴黎画廊买来的镀金框油画。有的墙面是**的奥古斯塔方砖,有的墙面贴着蜡光纸或印了花纹,还有的以灰泥制造出流行的裂纹效果。屋子前侧铺着拼花地板,后侧则是石头地板,好让屋内保持凉爽。夏天时,桌椅都罩着白棉布套,枝形吊灯外头还罩着纱网,以防止昆虫飞进去。主卧室大床和浴室的爪足浴缸上方都有蚊帐垂挂下来,一天结束时,乔和格蕾西拉常带着一瓶葡萄酒在里面相聚,听着下方街道传来的喧哗声。
格蕾西拉因为富裕而失去了朋友。大部分都是她在雪茄工厂的同事,以及早年在古巴圈会所一起当义工时认识的人。他们并不是忌妒格蕾西拉的暴富和好运(虽然少数人的确如此),而是怕去她家时会不小心碰坏或打破什么昂贵的东西。他们在她家总是坐立不安,而且很快就没有共同话题可聊了。
在伊博,大家都称这栋房子是“市长官邸”,但乔要到至少一年以后才知道,因为大家都是背着他偷偷讲。
同时,他和苏亚雷斯姐弟的合伙关系,则在一个极不稳定的行业里创造出了令人欣羡的稳定性。乔和艾斯特班在第七大道的地标戏院建了一座蒸馏酒厂,随后又在罗梅洛饭店的厨房后头建了一座,保持得很干净,生产顺利。他们把所有家庭式小店纳入旗下,给他们更高的抽成和更好的产品,连原本阿尔伯特·怀特旗下的酒馆也不例外。他们买了速度更快的船,又把他们所有卡车和运输汽车的引擎更换一新。他们买了一架双人座水上飞机,以掩护墨西哥湾地区的运输。飞机驾驶员是前墨西哥革命分子法鲁柯·迪亚兹,很有才干却也很疯狂。他一脸年代久远、深如指尖的痘疤,一头又白又油的长发像是湿意大利面,不断游说乔在乘客座安装一把机关枪,说是“以防万一”。乔指出,他是单独飞行,碰到万一也没人可以操作机关枪。法鲁柯于是答应妥协,只装了枪架,没装机关枪。
陆地运输的部分,他们买通了南部和东海岸的所有路线,乔的推断是,如果他们付过路费给南部各州的黑帮,这些黑帮就会买通各地的警察,那么他们被逮捕并损失货物的比例就会下降三成到三成五。
结果下降了七成。
在乔和艾斯特班手上,他们的营业额立刻从一年一百万暴增为一年六百万。
这期间,全球金融危机持续恶化,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冲击越来越强烈。人们需要工作,需要住处,也需要希望。当这些都被证实不可得时,他们就转而求助于杯中物。
恶习可以对抗经济萧条。
当时其他方法都几乎失效了。乔不受经济萧条影响,但他也跟其他人一样,被这个国家过去几年的急速衰退弄得不知所措。从1929年的股市崩盘开始,一万家银行倒闭,一千三百万人失业。胡佛总统在竞选连任时,还一直大谈隧道尽头的亮光,但大部分人都已经判定,那个亮光源自迎面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就要冲过来碾死他们。最后胡佛孤注一掷,针对最富有的人开刀,把最高所得税率从25%调高为63%,也因而失去了他仅存的支持者。
在大坦帕地区,经济状况反常地飞升,造船业和罐头工厂蓬勃发展。但伊博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雪茄工厂开始倒闭,速度比银行还快。卷雪茄机器取代了人工。收音机代替了朗读人。便宜的香烟成为全国最新的合法恶习,雪茄销售量暴跌超过五成。十来家工厂的工人举行罢工,却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被受雇暴徒、警察、三K党镇压。意大利人成群离开伊博。西班牙人也开始搬走。
格蕾西拉也失去了工作。乔欣然接受——好几个月以来,他都希望她能辞掉小路雪茄工厂的工作。她对他的组织太有价值了。她会去接那些刚搭船抵达坦帕的古巴人,看他们需要什么,送他们到社团会所、医院或古巴人开的旅馆。如果她看到适合乔那边的人才,就会去跟对方提起有这么个独特的工作机会。
此外,因为她慈善家的天性,加上乔和艾斯特班洗钱的需要,乔买下了大约百分之五的伊博市。他买下两家倒闭的雪茄厂,重新雇用所有工人,又把一家倒闭的百货公司改为学校,把一家破产的水管供货商改为免费诊所。他把八栋空荡的建筑物改成地下酒吧,不过从街上看,全都像是门面的样子:一家男装店,一家烟草店,两家花店,三家肉商,还有一家希腊简餐店,后来让每个人大为惊讶的是——尤其是乔自己——这家希腊简餐店经营得非常成功,乔他们还得把餐厅厨师的其余家人从雅典接来,又在往东七个街区处开了另外一家姐妹餐厅。
格蕾西拉很想念那个雪茄工厂。她想念当年和同事一起说笑聊天,想念朗读人用西班牙语讲述她最喜欢的小说,想念一整天都说母语。
尽管她每天晚上都住在乔为他们盖的那栋大宅里,她还是留着那家餐馆楼上的房间。不过据乔所知,她只是去那边换衣服而已,而且也不常去。乔帮她买了一大堆衣服,塞满了他们家的一个衣柜。
每次乔问她为什么不多穿那些衣服,格蕾西拉都会说:“那是你帮我买的衣服。我喜欢自己买。”
但她其实从来就没钱买,因为她所有钱都寄回古巴了,不是寄给她那个窝囊废丈夫的家人,就是寄给反马查多运动的朋友。艾斯特班有时也会代表她回古巴,既是去募款,也是参加他当地新夜店之类的开幕宴会。他会带着好消息回来,说他们的运动又有了新的希望,但经验告诉乔,等他下次回去,这个希望就又会破灭了。艾斯特班也会拍很多照片回来——他的目光愈来愈犀利,使用相机像是一个伟大的小提琴家挥舞琴弓。他成为拉丁美洲叛乱圈子内的大人物,他的名声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破坏了美国军舰仁慈号。
“你手上有个非常困惑的女人。”他上次从古巴回来后,这么告诉乔。
“这个我知道。”乔说。
“你了解她困惑的原因吗?”
乔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苏亚雷斯特选陈年朗姆酒:“不,我不了解。我们买得起任何东西,想做什么都可以。她可以拥有最精致的衣服,在最好的店做头发,到最棒的餐厅——”
“只要能让拉丁人进去。”
“那是当然。”
“是吗?”艾斯特班在椅子上前倾,双脚放在地上。
“我要说的重点是,”乔说,“我们赢了。我们可以放松,她和我。我们可以一起变老了。”
“你认为这就是她想要的——成为有钱人的太太?”
“大部分女人不就想要这个吗?”
艾斯特班露出奇怪的笑容:“你有回跟我说过,你不像大部分黑帮分子是穷人出身。”
乔点点头:“我们家并不有钱,但是……”
“不过你们家有栋好房子,从来没挨过饿,也供得起你上学。”
“没错。”
“那你母亲快乐吗?”
乔老半天没吭声。
“我想那就是不快乐了。”
最后,乔终于说:“我的父母似乎更像是远房亲戚。但是格蕾西拉和我,我们不是那样的,我们随时都在交谈。我们——”他压低嗓门,“我们随时都会上床。我们真的很喜欢在一起。”
“所以呢?”
“所以为什么她不肯爱我?”
艾斯特班大笑:“她当然爱你了。”
“她都不肯说。”
“谁在乎她说不说?”
“我在乎,”乔说,“而且她不肯跟那窝囊废离婚。”
“这一点我就没办法解释了,”艾斯特班说,“我活一千年也无法理解那个浑蛋哪点吸引她。”
“你最近见过他吗?”
“每回我走进哈瓦那旧城区最烂的那个街区,就会看到他坐在一家酒吧里,在用她的钱喝酒。”
我的钱,乔心想。是我的钱。
“那边还有人在找她吗?”
“她还在黑名单上头。”艾斯特班说。
乔想了一下:“不过只要花两个星期,就能帮她弄到假证件,对吧?”
“那当然。说不定更快。”
“那我就可以送她回去,她可以看看这个浑蛋坐在酒吧里,然后她会……她会怎么样,艾斯特班?你觉得这样她会跟他离婚吗?”
他耸耸肩:“乔瑟夫,听我说。她爱你。我认识她一辈子了,也看过她谈恋爱。可是你?哗。”他睁大眼睛,用帽子朝脸扇着风,“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她花了过去十年,把自己定义为革命分子,现在她醒来,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把那一切都抛在脑后——她的信仰,她的国家,她的使命,还有,没错,她愚蠢的丈夫——去跟一个美国黑帮分子在一起。你以为她能轻易跟自己承认这件事吗?”
“为什么不能?”
“因为这么一来,她就得承认她是在咖啡馆里搞革命,是个假货。她不会承认的。她只会加倍奉献在革命事业上,同时对你保持一点距离。”他摇摇头,陷入沉思,抬头望着天花板,“这些话一说出声,听起来还真是疯狂。”
乔揉揉脸:“一点儿也没错。”
有两年,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在他们这一行能维持这么久,可真是难得一见——直到罗伯特·德鲁·普鲁伊特来到坦帕。
星期一乔和艾斯特班谈完之后,迪昂进来跟他说,RD抢了他们另一家夜店。大家叫罗伯特·德鲁·普鲁伊特为RD,自从他八个星期前出狱,来到伊博讨生活之后,就成为每个人的隐忧。
“为什么不能找出这个浑蛋,把他给做了?”
“三K党可不会高兴。”
近来三K党在坦帕势力庞大。他们向来力主禁酒,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喝——其实他们喝,而且常常喝——而是因为他们相信,酒精会让有色人种有权力的幻觉,导致不同种族间的私通;此外他们认为,饮酒是天主教徒的阴谋,要把脆弱的种子散播到真正的信仰实践者身上,以达到天主教接管世界的目的。
三K党是在股市崩盘之后才进入伊博的。一
旦经济恶化,就开始有绝望的人相信那种“白人至上”的观念。以“末日的火与硫黄”宣教的牧师,看到传教帐篷里的听众增加,也是同样的道理。人们迷失又害怕,但三K党私刑的绳索碰不到银行家或股票经纪人,于是转而寻找离家比较近的目标。
他们找到的,就是长年有劳工抗争记录和革命性思想的雪茄工人。三K党终止了罢工潮。每回罢工者聚集,三K党就会冲入会议,对着所有人开枪。他们在一名罢工者家的草坪上烧了一个十字架,又以燃烧弹攻击十七街另一个罢工者的房子,还强暴了两个从雪茄工厂走路回家的女工。
罢工于是停止了。
RD·普鲁伊特去瑞福镇的州立监狱农场坐两年牢之前,本来就是三K党,所以没理由认为他出狱后不会立刻重新归队。他抢的第一家酒吧,是位于二十七街一家小杂货店背后的小酒馆,隔着铁路的正对面是一栋霰弹枪式木屋,谣传就是当地由凯文·波瑞加指挥的三K党总部。RD打开那家酒吧的钱箱时,他指着最靠近铁轨的那面墙说:“我们都被监视了,所以最好不要找警察。”
乔听说后,就知道这个人是智障——地下酒吧被抢了,哪个笨蛋会报警?但他的三K党背景让乔迟疑,因为三K党正等着像乔这样的人出面。他是天主教徒北方白佬,跟拉丁人、意大利人、黑人合作生意,同居的是一个古巴女人,而且赚钱是靠贩卖魔鬼的朗姆酒——三K党最恨的事情,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事实上,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们正是想逼他出面。三K党的基层士兵可能是一群近亲**的白痴,只在三流小学受过四年级的教育,但他们的领袖通常会聪明一点儿。凯文·波瑞加是当地的罐头厂老板兼市议员,除了他之外,谣传这个团体还包括第十三巡回法院的富兰克林法官、十来个警察,甚至还有《坦帕观察家报》的发行人霍普·休伊特。
在乔看来,另一个更加重大的麻烦是:RD的姐夫是绰号“鹰眼厄文”的厄文·费吉斯,此人更正式的身份是坦帕市警察的局长。
自从他们1929年认识后,费吉斯局长曾找乔去问过几次话,只是为了表明他们关系的敌对本质。乔会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有时厄文会请他秘书送柠檬水给他们喝,乔会看看他办公桌上的照片——漂亮的老婆,两个苹果色头发的孩子,儿子迦勒酷似他老爸,女儿萝瑞塔则还是那么美,乔每次看到她都头脑糊涂。她是希尔斯伯勒高中的返校节女王,从小就在当地戏剧圈赢遍了各种奖项。所以当她毕业后到加州好莱坞发展时,没有人觉得惊讶。就像所有人一样,乔也等着随时看到她登上大银幕。她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光,可以让周围的人像飞蛾似的扑向她。
被自己完美生活的照片包围着的厄文不止一次警告乔说,如果让他们警方发现任何他涉及仁慈号爆炸案的凭据,他们一定会把他抓起来。而且,谁知道联邦调查局会怎么对付他——或许把他吊死。除此之外,只要乔、艾斯特班和他们的人马别踏入白色坦帕,厄文就随他们去。
但现在RD·普鲁伊特在一个月内抢了四家佩斯卡托帮的地下酒吧,摆明了就是要逼乔反击。
“关于这小子,四个酒保的说法都一样,”迪昂说,“说他凶残得病态。从他身上看得出来。下次或下下次,他一定会杀人的。”
乔在监狱中认识很多这样的人,通常只有三个对付的方法:一是想办法让他们帮你工作;二是想办法让他们不理你;三是杀了他们。乔当然不想让RD帮他工作,RD也不可能听命于天主教徒或古巴人,所以就只剩第二个和第三个办法了。
2月的一个早晨,他在“热带保留区”餐厅跟费吉斯局长碰面。那天温暖而干燥,乔此时已经知道,从10月底到第二年4月底,这里的气候几乎完美无比。他们喝着咖啡,里头加了一点苏亚雷斯特选陈年朗姆酒,费吉斯局长看向窗外的第七大道,眼神带点渴望,在椅子上有点坐不住。
最近他身上隐隐冒出一种绝望的气息,像是努力不要溺死。仿佛有第二颗心脏在他耳朵、在他喉咙、在他眼睛后方跳动,跳得双眼有时都突出来。
乔不知道这个人的生活出了什么差错——也许他老婆跑了,也许他爱的某个人死了——但显然最近有什么在啃噬他,夺走了他的精力,也夺走了他的那种确信。
他说:“你听说佩雷斯工厂要关了吗?”
“狗屎,”乔说,“他们有多少工人,四百个?”
“五百。又多了五百个人没有工作,五百双闲下来的手等着要做魔鬼的勾当了。但是,狗屎,这阵子就连魔鬼也不雇人了。所以他们没有什么事情忙,只会喝酒、打架和抢劫,搞得我的工作更难做了,但至少我还有工作。”
乔说:“我听说杰布·保罗的干货店也要关了。”
“我也听说了。这个城市还没有名字的时候,他们就开了那家店。”
“真可惜。”
“一点儿也没错,可惜极了。”
他们喝着咖啡,RD·普鲁伊特从街上慢慢晃过来。他身穿黄褐色灯笼裤、大翻领西装外套,头戴白色高尔夫球帽,脚蹬双色牛津鞋,像是正要去打后九洞高尔夫球。他下唇衔着一根牙签。
他一坐下,乔就从他脸上清楚地看到了那种东西——恐惧。那种恐惧栖息在他的双眼深处,从他的毛孔里悄悄渗出来。大部分人看不出来,因为这种恐惧穿着憎恨和坏脾气的外衣,很容易被误以为是愤怒。但乔在查尔斯城监狱里研究过两年,发现狱中最坏的人,往往也是最害怕的——怕被发现他们是懦夫,或更糟糕,怕被发现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加害的是其他坏人或畏怯者。他们害怕有人会来毒害他们,也怕有人会来把他们加害他人的毒药夺走。这种恐惧就像水银般,在他们的眼中流动,你必须在第一次见面、第一分钟就看出来,否则就再也见不到了。在初见的那一刻,他们还没把自己武装好,所以你有机会看到那只恐惧的动物冲回自己的洞穴。乔就悲哀地看到,RD·普鲁伊特的那只动物大得像只野猪,这表示他加倍恐惧,因此就会加倍凶残,也加倍不讲理。
RD坐下来时,乔朝他伸出一只手。
RD摇摇头:“我不跟天主教徒握手的。”他微笑,两掌对着乔抬起,“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没被冒犯。”乔的手没收回,“如果我说,我半辈子都没去教堂了,会有帮助吗?”
RD低声笑了,还是摇摇头。
乔收回手,往后坐好。
费吉斯局长说:“RD,外头都在传,说你在伊博又开始干你的老本行了。”
RD看着他的姐夫,无辜地睁大眼睛。“怎么说?”
“听说你去抢劫一些地方。”费吉斯说。
“什么样的地方?”
“地下酒吧。”
“啊,”RD说,双眼忽然缩小并暗淡下来,“这就表示,这些地方在守法的城市是不存在的?”
“没错。”
“这就表示,这些地方是非法的,所以应该关门啰?”
“没错,”费吉斯说,“就是那些地方。”
RD摇着他的小脑袋,又恢复一脸天使般无辜的表情。“这事儿我完全不知道。”
乔和费吉斯交换了一个眼色,乔感觉两人都在忍着不叹气。
“哈哈,”RD说,“哈哈。”他指着两个人,“我只是在跟你们玩。你们也心里明白的。”
费吉斯局长头往旁歪了一下,指的是乔。“RD,这位生意人是要来跟你谈生意的。我则是来建议你跟他合作。”
“你的确心里明白,是吧?”
“那当然。”
“那我是在玩什么?”RD问。
“你只是在开玩笑。”乔说。
“没错。你懂了。你懂了。”他朝费吉斯局长微笑,“他懂了。”
“那么,好吧。”费吉斯说,“所以大家都是朋友。”
RD朝着他们夸张地翻白眼:“我可没这么说。”
费吉斯眨了几次眼:“无论如何,我们都了解彼此的状况了。”
“这个人,”RD用食指指着乔的脸,“是个私酒贩子,还跟黑鬼私通。我们该给他涂上柏油,黏上羽毛,而不是跟他做生意。”
乔对着那根食指微笑,考虑着把它抓下来砸在桌上,再把指节扳断。
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RD就收起食指说:“我只是开个玩笑!”讲得很大声,“你开得起玩笑,对吧?”
乔什么都没说。
RD把手伸过桌面,用拳头轻拍乔的肩膀。“你开得起玩笑?嗯?嗯?”
乔看着桌子对面,那可能是他毕生所见最友善的脸孔,对你满怀善意的祝福。他一直盯着那张脸,直到看见那只恐惧的动物冲过RD病态又友善的双眼。
“我开得起玩笑。”
“只要你自己不变成玩笑,对吧?”RD说。
乔点点头:“我朋友跟我说,你是‘巴黎人’酒馆的常客。”
RD眯起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那个地方。
乔说:“我听说你很喜欢他们的‘法国七十五’调酒。”
RD扯了一下裤管:“如果是呢?”
“那么我会说,你应该不要只当常客。”
“那要当什么?”
“股东。”
“股份是多少?”
“酒馆的收入分给你一成。”
“你愿意?”
“当然了。”
“为什么?”
“就算是我对野心的尊重吧。”
“就这样?”
“而且我看得出你的才干。”
“这个嘛,我的才干应该不止值一成。”
“那你觉得值多少?”
RD的脸变得像小麦田般柔和优美:“我觉得是六成。”
“这是城里最成功的夜店之一,你想拿店里的六成收入?”
RD点点头,开心又满不在乎。
“那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你给我六成,我的朋友可能就不会对你那么不友善了。”
“你的朋友是谁?”乔问。
“六成。”RD说,好像第一次开口似的。
“孩子,”乔说,“我不会给你六成的。”
“我不是你孩子,”RD和善地说,“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你老爸松了一口大气。”
“什么?”
“一成五。”乔说。
“揍死你。”RD用气音说。
至少乔认为他是这么说的。乔说:“什么?”
RD摩挲着下巴,用力得乔都能听到胡茬刮擦的声音。他双眼盯着乔,眼神空白却又很明亮。“你知道,这安排听起来好像挺合理的。”
“什么安排?”
“一成五。不能给两成吗?”
乔看向费吉斯局长,又回来看着RD。“我觉得一成五已经很大方了,因为这份工作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甚至不用露脸。”
RD又搔搔他的胡茬,低头看了桌子一会儿。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露出最天真的笑容。
“你说得没错,考克林先生。这个条件很合理。我非常乐意答应。”
费吉斯往后靠坐,双手放在平坦的腹部。“我听了真高兴,罗伯特·德鲁。我就知道我们可以达成共识。”
“没错。”RD说,“那我要怎么拿我那份?”
“每个月第二个星期二,晚上7点到那家店去拿就行了。”乔说,“找经理西恩·麦卡平。”
“相安?”
“够接近了。”乔说。
“他也是天主教徒吗?”
“是女的,另外,我没问过她是不是天主教徒。”
“西恩·麦卡平。巴黎人。星期二晚上。”RD双掌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好吧,这真是太棒了。不客气,麦考林先生。厄文。”他朝两人抬了下帽子,离开时比了个半挥手、半敬
礼的动作。
有整整一分钟,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乔在椅子上稍微转身,问费吉斯局长:“那家伙的脑袋有多笨?”
“笨得像猪头。”
“我怕的就是这个。你认为他真的会接受这个协议吗?”
费吉斯耸耸肩:“走着瞧。”
RD首度去巴黎人领钱时,西恩·麦卡平把钱交给他,他也道了谢。他问她的名字怎么拼,听完后夸赞这名字好听,说期待日后能长久合作,还在吧台喝了杯酒,对每个碰到的人都很亲切。然后他走出店门,上了自己的汽车,开出去经过瓦优雪茄工厂,去菲丽丝小店,就是乔刚到伊博那天去喝过酒的地方。
RD·普鲁伊特丢进菲丽丝小店的那颗炸弹,其实不太算是炸弹,不过也不必是。店里的主厅太小了,连个高个子男人要拍手,手肘都可能撞到墙壁。
没有人送命,不过有个叫库伊·科尔的鼓手被炸断了左手大拇指,再也不能打鼓了。另外有个十七岁的女孩开车去接她父亲回家,结果失去了一只脚。
乔派了三个二人组出去找那个疯子浑蛋,但RD·普鲁伊特很难找。他们找遍了全伊博,接着扩大到西坦帕,然后是全坦帕,但都找不到他。
一个星期后,RD走进东城另一家乔的地下酒吧,那地方几乎只有古巴黑人常客。当时乐队演奏得正热烈,店里的气氛正热闹。RD缓缓走近舞台,开枪射中伸缩喇叭手的膝盖,又射中了歌手的肚子。他丢了个信封到舞台上,随后从后门离开。
信封上写着要给“操黑鬼的乔瑟夫·考克林先生”。里头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六成
乔去罐头厂拜访凯文·波瑞加。他带着迪昂和萨尔·乌索一起去,进了厂房后方的办公室,这里俯瞰着水泥地板的闷热厂房。几十个女人穿着连身裙和围裙,头上包着同花色的头巾,站在弯曲的输送带旁。波瑞加隔着落地窗监视那些女工。乔和手下进去时,他没有起身,整整一分钟都没看他们。随后,他在椅子上转动,露出微笑,大拇指往玻璃上一指。
“我忍不住老盯着一个新来的,”他说,“你们觉得呢?”
迪昂说:“等到你上了车,开出停车场,新车就变成旧车了。”
波瑞加抬起一边眉毛:“有道理,有道理。各位,我能效劳什么?”
他从办公桌的雪茄盒里拿了一根雪茄,但是没请其他人抽。
乔跷起二郎腿,拉平裤脚上的一道皱褶。“我们想问问,你是不是能帮忙跟RD·普鲁伊特讲点道理。”
波瑞加说:“没几个人成功过。”
“虽然可能性不大,”乔说,“我们还是想试试看。”
波瑞加咬掉雪茄的一端,吐在垃圾桶里。“RD是成年人了。他又没来问我意见,所以我要是去跟他说什么,就太不尊重他了。即使我赞成你们的理由。另外,我很好奇,你们的理由是什么?”
乔等着,直到波瑞加隔着火焰看向自己,然后是隔着烟雾。
“这是为了他好,”乔说,“RD必须停止跑到我的俱乐部开枪,他应该跟我碰个面,好好商量。”
“俱乐部,什么俱乐部?”
乔看看迪昂和萨尔,没说话。
“桥牌俱乐部?”波瑞加说,“扶轮社?我是大坦帕扶轮社的社员,我不记得见过你——”
“我是以成人的态度来跟你谈点事情,”乔说,“可是你他妈的想跟我玩游戏。”
凯文·波瑞加双脚放在办公桌上:“我想玩游戏?”
“你派这小子来找我麻烦。你知道他够疯,敢跟我对抗。但你这样只会害他送命。”
“我派谁?”
乔从鼻子里吸了一口长气:“你是这里三K党的大头目。很好,有你的。但你认为我们能有今天,是因为会容忍你这种做罐头的杂种和你的朋友们来欺负我们吗?”
“呵,小老弟,”波瑞加疲倦地低笑一声说,“如果你认为我们只是那样,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里头有镇文书官和法警、狱警和银行家,还有市警察、郡警察,甚至还有一个法官。而且我们已经决定了,考克林先生。”他书桌上的双脚放回地上,“我们决定榨干你,还有你的西班牙佬朋友和南欧佬朋友,否则就把你赶出城。如果你笨到要跟我们对抗,我们就会把地狱之火淋在你和你爱的所有人身上。”
乔说:“所以你用来威胁我的,就是一大堆比你更有权力的人?”
“没错。”
“那我何必跟你谈呢?”乔说,然后朝迪昂点点头。
凯文·波瑞加只来得及说声“什么”,迪昂就走到办公室另一头,朝他脑袋开了一枪,脑浆溅得那片大玻璃窗上到处都是。
迪昂把凯文·波瑞加掉到胸口的雪茄拿起来,塞进他嘴里,又把手枪上的消音器拆下来,放进风衣口袋,嘴里发出嘶嘶声。
“这玩意儿好烫。”
萨尔·乌索说:“你最近变得像个小娘儿们似的。”
他们离开办公室,下了金属楼梯来到一楼的厂房。他们进来时把帽檐压低到前额,套上浅色风衣,罩住里面的华丽西装,这样所有工人就只看到几个黑帮分子打扮的人,而且没看多久。他们离开时也一样。要是工厂里有人认出他们,也一定会知道他们不好惹,一定会推说没看清。
乔坐在费吉斯局长位于海德公园家宅的前门廊上,手上拿着他父亲的怀表,心不在焉地打开盖子又关上,打开又关上。这是一栋典型的平房,有着工艺美术风格的装饰。褐墙褐瓦加上蛋壳白的门窗边框。前门廊是用宽宽的山核桃木板建造的,上头摆着几张藤制桌椅,还有同样漆成蛋壳白的秋千。
费吉斯局长开着汽车回来,下车后走上屋前的砖砌小径,两旁是修剪完美的草坪。
“跑到我家来了?”他跟乔说。
“省得你还要找我去局里。”
“我干吗找你去?”
“有手下告诉我,说你在找我。”
“啊,对了,没错。”费吉斯来到门廊,两脚在台阶上踏了一会儿,“是你朝凯文·波瑞加的脑袋开枪吗?”
乔眯眼抬头看着他:“凯文·波瑞加是谁?”
“那我问完了。”费吉斯说,“要不要喝啤酒?无酒精啤酒,但是还不错。”
“那就太谢谢了。”
费吉斯进了屋子,带着两瓶无酒精啤酒和一只狗出来。啤酒很凉,狗很老,是一只灰色的寻血猎犬,柔软的下垂耳朵就像芭蕉叶那么大。它趴在门廊上,位于门与乔之间的位置,睁着双眼打鼾。
乔谢过费吉斯的啤酒之后,又说:“我得联络RD。”
“我也猜到了。”
“如果你不帮我,事情结果会怎么样,你也知道。”乔说。
“不,”费吉斯局长说,“我不知道。”
“结果会有更多尸体,流更多血,更多报纸报道关于‘雪茄城屠杀’之类的消息。结果你会丢掉工作。”
“你也是。”
乔耸耸肩:“或许吧。”
“差别在于,你丢掉工作时,脑袋还会吃颗子弹。”
“如果他离开,”乔说,“战争就结束了,一切会重返和平。”
费吉斯摇摇头:“我不会出卖我的小舅子。”
乔往外看着马路。这是一条美好的砖砌道路,两旁有几栋漆得很漂亮的整齐的平房,一些有开放式门廊的老旧南方风格家宅,街道最前端还有两栋正面外突的褐石建筑。街上的栎树都又高又大,空气中有栀子花香。
“我不想这么做。”
“做什么?”
“你逼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可没逼你做任何事,考克林。”
“有,”乔轻声说,“你有。”
他把第一张照片从西装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来,放在费吉斯局长旁边的门廊上。费吉斯知道自己不该看。他就是知道。一时之间,他的下巴照样歪向右边。但接着,他头转回来,低头看着乔放在他门廊上、和前门只有两步距离的照片,他的脸立刻变得一片死白。
他抬头看乔,又低头看看照片,迅速别开目光。乔使出最致命的绝招。
他把第二张照片放在第一张旁边:“她没成功打入好莱坞,厄文。她只到了洛杉矶。”
厄文·费吉斯迅速瞥了第二张照片,那一眼足以让他双眼刺痛。他紧闭起双眼,低声说:“这样不对,这样不对。”一遍又一遍。
他哭了。其实是呜咽。他双手捂住脸,低着头,背部起伏着。
等到费吉斯停止,抬起头,那只狗过来躺在他旁边,头抵着他大腿外侧抖了抖身子,张着嘴巴。
“我们帮她找了个特别的医师。”乔说。
费吉斯垂下双手,红红的双眼充满恨意望着乔。“什么样的医师?”
“戒除海洛因成瘾的医师,厄文。”
费吉斯竖起一根手指:“绝对不准再喊我的教名。以后只准叫我费吉斯局长,明白吗?”
“不是我们害她变成这样的,”乔说,“我们只是找到了她,带她离开了那里,那地方真的很不好。”
“然后想出该怎么用来获利。”费吉斯指着她女儿的照片,里面还有三个男人、金属项圈和链子,“你们这些人就是会拿着照片去兜售,才不管里头是我女儿或其他人。”
“我不做这种事的,”乔说,他知道这话听起来多么没有说服力,“我只做朗姆酒生意。”
费吉斯用掌跟擦了眼睛,又看着他们。“从朗姆酒赚来的利润,用来收买其他的黑道组织。请不要坐在这里,假装不是那么回事。你就开价吧。”
“什么?”
“我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才肯把我女儿的下落告诉我。”他转头看着乔,“告诉我,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在一个好医师那里。”
费吉斯握拳用力捶了一下门廊。
“在一间戒毒诊所里。”乔说。
费吉斯又捶了一下地板。
“我还不能告诉你。”乔说。
“要等到什么时候?”
乔看着他,沉默许久。
最后费吉斯终于站起身,那只狗也跟着他站起来。他走进纱门,乔听到他在拨电话。他开口说话时,音调比平常更高,也更沙哑。“RD,你得跟这小子再碰一次面,这事儿没的商量。”
在门廊上,乔点了根香烟。几个街区外,霍华大道上传来遥远的车喇叭声。
“对,”费吉斯对着电话说,“我也会去的。”
乔捻起舌头上的一根烟草,让微风吹走。
“你不会有事的。我发誓。”
他挂了电话,在纱门里站了一会儿,才又推开门,跟那只狗一起回到门廊。
“他会在长船礁岛跟你碰面,就是盖了那栋丽思饭店的地方,今天晚上10点。他叫你单独一个人去。”
“好。”
“我什么时候能知道她在哪里?”
“等我和RD碰面后活着离开。”
乔走向他的汽车。
“你自己动手。”
他回头看费吉斯:“什么?”
“如果你要杀他,那就当个男子汉,亲自扣扳机。去叫别人做你没种做的事情,算不上光荣。”
“大部分事情都算不上光荣。”乔说。
“你错了。我每天早上醒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呢?”费吉斯让那问题悬在空中。
乔打开车门,正要上车。
“等一下。”
他回头看着门廊上的费吉斯,他现在已经不太像个人了,因为乔偷走了他身上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且要带着离开了。
费吉斯痛苦的双眼看着乔的西装口袋,声音颤抖。“你还有其他照片吗?”
乔可以感觉到,口袋里的那些照片像长了脓疮的牙龈般难受。
“没有。”他上了车,开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