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元元年(1336),日本皇室分裂成了两块,一方是执掌京都朝廷的光明天皇,而另一方则是退守吉野(奈良县南部)的后醍醐天皇,双方都自称正统,理应拥有天下,为此还进行了数度的战争,这一时期,被称之为日本的南北朝。
两年后,足利尊氏出任征夷大将军,建立室町幕府并辅佐北朝的光明天皇对抗南朝,经过足利家三代人五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在元中九年(1392)的时候逼得南方朝廷拱手让出宝座,完成了对日本的统一。此时的天皇称号后小松,将军则是足利义满。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且说在后小松天皇的宫里,有一位妃子叫伊予局,因为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温柔娴淑,所以深得皇上的宠幸,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孩的父亲,曾经是南朝的重臣,不过天皇当时正和她打的火热,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然而,在这深宫之中,伊予局的遭宠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嫉妒,不知何时就有一个相当可怕的谣言开始流传了起来:伊予局是南朝出身的女儿,她心怀复兴南朝之志,并想伺机刺杀天皇。
一开始后小松就没怎么把它当一回事儿,可后来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似乎走哪儿哪儿都在说伊予局想杀天皇,正所谓谎话说上两千遍就成了真理,所以时间一长,天皇心里就发了毛,觉得自己人生无限宽广,实在不行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于是在明德四年(1393)某一天,他以“有南志”为借口,下了一道圣旨将已经怀有数月身孕的伊予局赶出了皇宫。
南志就是有恢复南朝的志向,说通俗点就是想翻天。
面对诬陷,伊予局没有任何辩解,而是非常顺从天命地收拾起了东西,然后去了京都乡下的一个小村落住了下来。在那里,她于明德五年(1394)生下了腹中的孩子,取名为千菊丸,这就是后来的一休。
在伊予局和乳母玉江的照料下,小千菊丸成长得非常健康活泼可爱,人也非常聪明,五岁不到就能做和歌,人称学问之神的日本第一大儒菅原道真初次写和歌,也不过是这个年龄。
除了两个女人之外,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叔叔也经常给千菊丸小朋友送钱送粮食什么,每次送完东西,还要跟伊予局单独聊上几句。
想歪的统一站成一排去面壁。这些叔叔不是别人,都是足利幕府给派来的,对于一个有翻天嫌疑的女人和拥有南朝血统的皇子,幕府自然不可能不闻不问就此让他们安居郊外,送东西是假,探听虚实是真。
不过长期以往也不是办法,所以在应永六年(1399),时任将军足利义满,也就是动画片里经常被涮着玩儿的那位,下了一道命令,让千菊丸出家做和尚去,具体的皈依地点,是位于京都的安国寺。
在动画里,安国寺给人的感觉就跟人荒郊野外万年没人来拜菩萨的破山神庙一般,其实,这家寺院的规格相当高,按照室町幕府的禅寺等级制度,最高级别的是南禅寺,南禅寺下,就是被称为“五山”的相国寺、天龙寺、健仁寺(我没打错字)、东福寺、万寿寺。再下面的就是被称为“十刹”的十间寺院,安国寺就在“十刹”之列。
所以说,一休从小接受的就是精英教育,从来便是这社会的上流阶层。
入寺受戒之后,长老外像大师,就是片子里那个笑容诡异的老和尚,给千菊丸取了法名,叫周建,并嘱咐他在这里要严格遵守寺规,不得造次。
动画里有一点没说错,那就是即便是在如此规格之高的寺院里修行,但小和尚们的生活,却是非常辛苦的,孩子们每天四点不到就要起床,早饭之前要去正殿诵经一个多小时,念完了才能吃东西,吃完之后,又得花一上午的时间打扫走廊,庭院,擦洗那些供奉在庙里的墓碑——其中包括了后醍醐天皇的那块。
午饭是没有的。到了下午,还要学习各种经文,然后太阳快下山了才有晚饭吃。
一天两顿饭,吃的也很差,一般而言就是一碗粗粮加几根咸菜而已。
所以孩子们总是会私下抱怨说吃不饱或者吃得太差,被师傅听到了就会引来一顿责骂,毕竟是来修行的,又不是来享福的,吃太好干嘛呢?
虽说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是会变着法地穷开心。一日,外像大师下山办事,小和尚们一看没了管束,就在庙里飞奔嬉戏,这里摸摸那里翻翻,这对于他们来讲,或许是最大的快乐了。
于是乐极生悲的事情就此发生了,一个小和尚从外像的房间里翻出了一个制作精良的茶碗,正在仔细端详的时候,或因这天饭没吃饱,手一软,东西砸在了地上,碎了。
虽说知道闯了大祸,但小和尚倒也不怎么怕,长老虽说平时喜欢念叨他们,但心底里还是特别喜欢这帮孩子们的,不就是一个茶碗么,摔了就摔了,道个歉不就没事儿了?
晚上,外像大师知道了这事儿,果不其然他并没有斥责那个闯祸的孩子,但细心的周建发现,大师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对,不仅面色发青,而且还头冒冷汗。
“师傅,您怎么了?”周建很关心地问道。
“这这…这个茶碗,是将军大人放在这儿的…本来说好下个月就要给他的…现在…现在…”长老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
周建想了想:“听说将军大人现在已经出家了?”
他们口里的将军,就是那位足利义满,只不过,早在一休当小和尚之前,义满就已经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自己选择了皈依佛门,并且还自取法号叫天山道义。
所以,动画片里的将军形象是不真实的,真正的将军,其实应该是个光头。
“那倒是。”外像听了之后便点头称是,不过又觉得奇怪:这两者之间,有关系么?
周建一笑:“那就没事了。您下个月去还茶碗的时候,带上我吧。”
时间过的很快,一个月很快就晃了过去。外像带着9岁的周建以及几块茶碗碎片,去了足利义满所出家修行所在的金阁寺。
“将军大人…我…我是来还茶碗的。”外像说话非常中气不足。
足利义满倒也没有察觉:“那个茶碗不错吧?”
“做…做的很好。”外像一边说着,一边硬着头皮把原先装茶碗现在装着陶瓷片儿的木匣子递给身旁的周建,由他传交给将军。
周建倒是非常淡定,捧着匣子来到义满跟前,施了一礼:“将军大人。”
义满:“怎么了?”
“有生命的东西终究会怎样?”
“哦?你这小和尚是在问禅?”足利义满一下子来了兴趣。
所谓问禅,就是两个佛门之人就天地万物互相提问回答,是禅宗修行的内容之一。
义满好歹也是和尚,所以他正襟危坐:“有生命的东西,终将死亡。”
“那么有形状的东西呢?”
“有形状的东西,终将碎灭。”足利义满对答如流,但说完之后心里咯噔了一下,背上阵阵发麻,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接着他看到周建亲手打开了木匣子,里面一堆碎片。
“这就是有形状的茶碗。”
义满盯着周建,周建也毫不畏惧的看着义满,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行吧,我原谅你了。”义满很大方地笑了笑,“为了奖励你的勇敢,我请你吃饭。”
其实他已经认出来了,眼前的这家伙就是那个南朝妃子的儿子,千菊丸皇子。
只不过还真没想到,伊予局是个如此容易屈服并任人摆布的女人,可生出来的孩子倒是机智胆略过人。留不得,留不得啊。
心里这么想的,但他没说出来,只是招呼着说开饭。
日本当时的饭局是每个吃席的人跟前有单独的一份,自己吃自己的,你可以选择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将军的招待自然要比寺里吃的好得多,所以周建非常开心地把眼前的东西一扫而光。坐在一旁的外像大师惊呆了。
因为他发现,摆在一休面前的,除了斋菜之外,还有鱼和肉,按照室町时期的佛门清规,和尚是不能吃这些东西的。可周建似乎毫不客气,有啥吃啥,一直吃到盘子光的能当镜子使为止。
不用说,这是足利义满特意安排的陷阱,虽然有点低级,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对方会上当,可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也就没啥好说的了。
“周建,你丫的是和尚吧?”足利义满怒喝道。
“恩,在下是和尚。”
“你身为出家之人,居然连鱼肉都吃,成何体统!”话说来足利义满都觉得自己幼稚,这和尚吃了鱼肉又能如何?最多骂一顿,又不能杀他,何苦呢。
可周建似乎有意寻死一般:“我并没有吃他们啊,我只是让他们从我的嘴巴进入我的身体,然后路过而已。”
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讲,就是关俺鸟事,俺只是让他们去我身体里打酱油的。
足利义满就差仰天长笑了:“很好,来人,把他拖下去,让武士的钢刀也从他身体里路过吧!”
“且慢!”周建喊道。
“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义满笑得似乎很开心。
“我的身体确实什么都能通过,可是,因为我一心向佛的缘故,所以是不会让钢刀这么危险的东西进入我的体内的。”
“哦?你是说你一生向佛?”足利义满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是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吧,那就放过你了,你可以回去了。”
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既然肯说出一心向佛的话,多半应该不是谎言,更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也实在有失颜面,不如等他长大了再看吧,如果到那个时候他有二心,再砍也不迟啊。
个人觉得,当时足利义满的想法,多半就是如此吧。
周建说的的确是真话,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于佛法的学习热情也日益增大,11岁的时候,便被送入了宝幢寺,和成年和尚一起,跟着当时的高僧清叟和尚学习维摩经。12岁时,又转入健仁寺跟慕哲大师学习汉学和汉诗。
简单来讲,这健仁寺其实就是教中文的。当时在日本的上流社会,汉诗写的好不好,能直接评判一个人是不是有学问和修养,但凡那些精通汉文,会写汉诗的人,都会得到社会的尊重。
聪明的周建进步非常神速,14岁的时候便写出了名作《春衣宿花》:
吟行客袖几时情,
开落百花天地清。
枕上香风寐乎寤,
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首诗是描绘樱花开落时的景象。可以说,即便是当时的中国,也很难找出几首能与此相媲美的诗来,更不用说在日本的,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讲,在诗词方面能有此造诣,着实难能可贵。而当时京都的人们对这首诗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大伙纷纷互相传抄,一时间京城弄得洛阳纸贵。
不过,此时的周建却并未沉浸在喜悦之中,相反,他感到了无限的困惑,因为越是修行,周建越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修行,所谓的大彻大悟,究竟是什么?
健仁寺是五山之一,刚才已经说过,因为受到幕府的大力扶植,所以名声非常显赫,很多高级武士以及公卿贵族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寺庙,想修行个几年或弄一张能证明自己是得道高僧且能开寺院的印可证,或者就干脆进去镀一层金。时间一长,原本清静的佛门之地也变了味。
15岁的周建非常鄙视这种行为,耻于和他们走在一块儿,但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因为他既不想凭借着自己的皇族血统在和尚堆里飞黄腾达,却也不知道修行佛法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一时间相当的痛苦。
不管怎么想,他始终得不到答案。有能游走于街上,想通过压马路遛弯这种方式来排解心里的痛苦。
不过再怎么说也是皇家出身的五山子弟,周建的穿戴还是相当上品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刚下山还没溜达上两步,就被人给拖住了:“师傅,给点吃的吧,我家孩子三天没吃饭了。”
周建平时不怎么出门,出门也没带钱的习惯,只不过他穿的实在是太招摇,所以才出门就把丐帮给招来了。
当时的日本两极分化比较严重,有钱的人暴有钱,没钱的人家里连锅都没有。即便是在国家中心的京都,也一样会有很多要饭的。
看着这些围拢过来的乞丐,周建的心中已经痛苦到了极点,作为僧人而言,他们最大的职责其实不是窝在家里念经,而是普度众生,唐僧当年之所以上西天去取经,为的就是学会了经文里的东西然后讲给众人听,用佛法的精髓来消除人们心中的各种阴暗念头以及痛苦。而周建作为一个有高度责任感的和尚,现在眼前放着那么多大苦大难的人,他却无能为力,怎能不痛苦万分?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低头道歉:“对不起了,在下没有可以给大伙的东西…”
正当周建觉得自己相当无力的时候,一个老和尚拿着一个大碗走近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招呼着乞丐们来分自己碗里的食物。
他叫谦翁,是西金寺的主持,平日里经常把化缘得来的东西和那些吃不上饭的穷人们一起分享。
周建觉得这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跟上前去,把自己心中所有的困惑都告诉了谦翁。
谦翁听完之后只是微微一笑:“不必理会旁人的眼光,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那就足够了。”
说完,便起身要回寺。
“等等!”周建扑倒在地,“请收我为徒吧!”
谦翁很惊讶:“难道你真的愿意离开那么有钱的健仁寺?”
“这是我想要走的路!”
“那你就来吧。”
做了谦翁和尚的弟子之后,周建改了名字,他从谦翁全名谦翁宗为里取了一个宗字,叫自己宗纯,那一年,宗纯不过16岁。
西金寺就是传说中那种一万年都不会有一个来拜菩萨的香客的破庙,连庙宇的屋顶都是漏水的。而且在里面做和尚还得自己种地,因为庙穷,所以不劳动就没的饭吃,每天上午宗纯就跟着谦翁一起修地球,修完地球吃午饭,吃过午饭就上街要饭,即化缘。
这是宗纯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要知道,从小就是五山十刹里混出来的他,虽说也经历过粗茶淡饭的苦行僧岁月,但像这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南泥湾生活,还是头一次。
不过他丝毫没有觉得任何不适,相反,还觉得特别充实。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5年,那一年开春,重病的谦翁和尚终究没能熬过去。
恩师的过世对宗纯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最主要的是,一下子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使得他又开始迷茫了起来,这回不光是对修行的迷茫,更是对前途的迷茫,宗纯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彷徨之中,他来到了琵琶湖畔,这是日本境内面积最大的淡水湖。
然后宗纯毫不犹豫地走入湖中。他想到了死,因为只要人一死,任何迷茫和痛苦都不存在了,不仅如此,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正所谓蝶闯入我梦,我又在蝶梦之中,是醒是梦又有何不同?
或许,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吧。
那时候还是初春,天冷的寒风刺骨,更别提这浮满了冰渣子的琵琶湖了。所以一休进去没多久,水还没盖顶,他就幡然醒悟了:
人死了确实是没有了痛苦,可同时消失的,还有自我,抛弃了自我,还算什么大彻大悟呢!
于是他又爬上了岸。
到底是年纪轻身体底子好,居然连烧都没发。这要是换了某些个讲究现代化的小胖和尚,估计直接就被佛祖给收了去了。
数日后,宗纯回了一次家。这是自他5岁出家后16年来的头一次重归故里,也是16年来头一次和母亲重逢。
在家里呆了一年之后,宗纯决定去做华叟的徒弟。
华叟全名华叟宗云,在当时日本的宗教界里是个很牛的人物,他得的是大德寺大灯国师的真传,本来仅靠此一条,那便能飞黄腾达。不过华叟为人极为正派,特别讨厌依靠宗教佛法来发迹的肮脏行为,所以只在琵琶湖畔造了一个叫禅兴庵的小寺院,然后带着几个弟子修行禅道。
和母亲道别了之后,宗纯来到了禅兴庵,不过却被挡在了门口。
那里的人告诉他,华叟和尚已经不收徒弟了,所以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宗纯想了想,便跪坐在了门口。
这一跪,就是五六天。
大致情形就跟《大宅门》里头杨九红坐在白景琦他堂姐的提督府门口类似,只不过宗纯更苦一点,没有长板凳也没有孩子给他送烧饼,风雨顶头上地跪在人家门口。到了晚上,也只能睡到河边的一艘小木船里。
华叟这人相当腹黑,听说宗纯在外边好几天都没挪窝之后,不但不让他进来,还叫过了自己的弟子:“拿一盆水浇他身上去。”
当时已是应永二十一年(1414)的深冬了,天上还下着大雪。一盆凉水倒上去,那感受可想而知。
每当我看到这段的时候,总是从心底里由衷地佩服一休:身体真好,吃什么吃出来的?
经过了这次洗礼之后,华叟算是相信了宗纯的诚意,于是也就不再折磨他了,答应收他为徒。
而那位拿着冰水去泼宗纯的,叫养叟,是他的师兄。不过两人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而且就佛学方面的理解也是各不相同,最终是落了个分道扬镳的结局,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这宗纯入了禅兴庵之后,首先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世界上,没有最穷,只有更穷。原本他觉得西金寺的日子就已经够贫薄的了,吃饭还得自己种地上街行乞,却没想到禅兴庵更加过分,除了要做前面两样之外,还得做副业补贴寺院里的开销,具体说来是缝香囊和小挂件,然后拿到市场上去卖。
从历史的各种记载资料来看,一休应该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个做针线活赚钱的皇子。
不过,尽管每天的工作量都非常繁重,但宗纯却再也感觉不到那种在西金寺时候的充实感了,相反,他再一次感到了无尽的痛苦。
因为他发现自己当了那么多年苦行僧,念了那么多年的佛经,却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他依然没法拯救那些穷苦的百姓,依然无法消除他人的烦恼,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帮不了。
其实伊予局表面上很平静,但内心是相当怨念的。她痛恨夺走自己儿子的幕府,痛恨将自己赶出宫的朝廷,可以说,从被出宫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活在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从本质上来讲,自己的行为其实和那些想进五山十刹的贵族子弟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不管是哪一方,都没有办法尽到僧人的责任,唯独的区别仅仅是表面的形式:宗纯在苦修,他们的在混饭。
说的更露骨一点,宗纯的苦行僧生涯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装逼。
怀着这样的痛苦和纠结,他再一次地走进了琵琶湖,不过这次倒不是寻死,他是坐着一条破船去的,宗纯打算在这平静的湖面上好好想一想。
他想到了谦翁和尚说过的话:“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足够了。”
什么才是自己要的?每天过这种跟劳改犯一样的生活?每天沉浸于阿弥陀佛之声?不,不是这样的,自己想要的,并非这些。
自己想要的,应该是用佛法来消除世人的痛苦,而不是单纯的独自埋头搞那些经文研究。
虽说现在的生活,看起来非常道貌岸然,俨然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可难道不觉得这些相当虚伪么?
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还要用修行的面具来伪装自己,同时对那些和自己形式不同本质相同的人横加指责,这算什么佛门子弟?
不知不觉中,一夜过去了,太阳缓缓升起,而睡在树林里的乌鸦也睁开了眼睛,拍动着翅膀飞向天空,去寻找它们的早餐。
远远望去,乌鸦在太阳之中,既和太阳融为一体,却又能清晰地分辨出它们那漆黑的身影。
“哇!”一声鸦叫划破长空。
坐在船上的宗纯猛然顿悟。
佛有千千万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尊独特的佛。
那尊佛,就是自我。当一个人能够脱离自我却又不迷失自我且真正直面自我的时候,他看到的那个自我,就是佛。
佛家一直说真善美,真,才是后两者的根基,而现在的很多人却往往将这最重要的东西给忽略,只求形式上那所谓的善和美,殊不知,若没了真,那善,就成了仅能满足少数人的小善乃至用于满足自己的伪善;那美,也不过是昙花浮云,一己私欲而已。
那一年,宗纯26岁。
当华叟大师听闻了他对大彻大悟的感受之后,只是很轻蔑地一笑:“你这个算什么大彻大悟,最多算是个小悟罢了。”
“小悟就足够了。我不需要什么大悟。”
华叟哈哈大笑:“很好,很好,这才是大彻大悟,我给你印证,你可以出师了。”
印证之前我们讲过,算是认可一个和尚的最重要证书之一,就跟你今天的大学文凭差不多。
宗纯毕恭毕敬地双手碰过印证,看了一眼,在确认上面确实写着自己的法号之后,将其随手扔在了地上。
“我学佛不是为了发迹,这东西,看过就当是有过了。”
“很好,不过还是得给你点什么,既然你不要印证,那就帮你取个名字吧,叫一休如何?”
“多谢师傅。”
获名一休之后,他继续在西金寺修行,只不过行为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一样,主要表现是放浪了很多。比如在他28岁的那年,传来了大德寺主持和尚过世的消息,由于华叟之前就是那里的得道高僧,所以自然得去参加葬礼。作为华叟的得意弟子,一休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日本跟中国一样,都是很讲究红白喜事的国度。特别是和尚,葬礼上那都得穿着上好的袈裟礼服,正襟危坐给死者祈福。
结果当一休出现在葬礼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他浑身上下没一件好衣服,那副模样要是上台演济公那都不用化妆,甚至比济公还济公,人家也就是鞋儿破帽儿**上的袈裟破罢了,可一休是只穿了一只开了口的鞋,再穿了一件上带一个大洞的袈裟,僧帽也没戴,就这么一摇一摆地跑来沉痛默哀了。
最可恨的是哥们儿望着大伙诧异的目光,还用很鄙视的神情说了一句:“看个屁,我穿什么是我的事情,关你们鸟事?”
从此,他又有了一个新外号——大德寺的恶魔。
对此,华叟却是哈哈大笑,宛如在看别人家的事儿一般。
6年后,他离开了人世,一休也藉此机会离开了西金寺,开始了他云游四方的人生。
不过说是四方也没那么夸张,其实也就是在京都附近的近畿一带混而已。
在那几年里,因为最强的统治者足利义满去世,从而使得幕府的势力全面衰退,社会变得一片混乱。而一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云游近畿,然后碰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无论是穿戴华美的公卿贵族,还是家里连饭都吃不上的穷苦老百姓,他都没有任何歧视,用最浅显易懂的方法为他们讲解佛经,不仅如此,他还亲自把原先只由苦涩难懂的汉字组成的经文重新用假名的形式写了一遍,这样一来,很多不懂汉文的下层百姓也能看明白经书的意思了。
不过,尽管此时的一休已经俨然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可他当年的那些用来坑人套人的机智聪明却一点也没有消退。
有一次,一休来到了一个小镇,在住店的时候发现店老板的样子很奇怪。
“老板,你感冒了吗?怎么说话声音那么哑?”
“大师,您有所不知,这里现在流行着一种怪病,被染上了之后就会嗓子感到阵阵发麻,很是痛苦。”
一休听了之后先是深表同情,接着又问老板是不是要让自己给你们介绍几个好医生来看一看啥的。
老板苦笑着谢绝了:“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不过镇子上的药店故意将药价抬的很高,所以很少有人买得起罢了。”
一休想了想,笑了:“既然这样,就交给我吧。”
第二天,他就来到了药店:“老板,你把治嗓子药的药方告诉我吧?我帮你念经祈福,如何?”
老板知道这就是满世界乱窜的一休大师,能得到他的诵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于是满心欢喜地表示同意,但惟独只有一个条件:“大师,这药方是秘密,您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你放心,我答应你,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出家人说话向来有信用。”
结果是第三天,在这个镇子上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被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非常完整地写上了治嗓子药的全部配方,并且还用假名标注,生怕人家看不懂。
“我遵守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并没有说,只是,也没答应你不能写吧?”
一休这么对那个气的乱跳的老板说道。
一边化解老百姓心中的痛苦和迷茫,一边融入老百姓中并真正地为他们做实事,就这样,一休的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都尊敬地叫他“一休师傅”或者“一休大师”,到了后来,大伙干脆亲切地叫他一休桑(一休さん)。
就这样一直到永享五年(1433)深秋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宫里打扮的人找到了已经39岁的一休,表示奉旨请他入宫一趟。
会是什么事情呢?诵经?祈福?抑或是觉得自己名声太大了想亲切接见一下?
抱着种种猜测,他随着使者走进了深宫,走进了这原本应该是属于他的深宫。
然后一休看到了已经处在病危的后小松天皇,确切的说,是临死状态。
后小松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一休一人。
这是后者活了三十九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也是前者三十九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
“大师…”
“皇上。”
当年小仲马创作了剧本《私生子》,在结尾处有这么两句对白:
父:当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定会允许我叫你儿子的。
子:是的,叔叔。
剧院老板对此表示强烈不满,觉得这部作品哪里都好就是这里不和谐,要求改成父子热烈拥抱,但遭到了作家的无情拒绝。
“我就是为了这两句话才写的这个本子。”小仲马说道。
他是著名文学家大仲马的私生子,长年累月得不到父亲的承认,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父子相见却不能相认,不愿相认,无疑是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没有任何史料记载了两人会面的详细情形,只知道一休出宫后的当天,后小松天皇就驾崩了。
那声爹以及那声儿子,终究没能被两个人叫出口。
顺便一说,一休死后他陵墓所在的庙宇,也就是后面即将说道的酬恩寺,现在归日本宫内厅管,换言之,日本皇室已经公开承认了他的皇室宗亲地位。
但是这一切,似乎来得太迟了。
见过了父亲最后一面之后,一休继续四处云游,并结识了当时很多文化名人,这其中包括了连歌师柴屋轩宗长,日本茶道开山老祖村田珠光,动画片里出现过的那位无厘头武士蜷川新右卫门等等。
嘉吉元年(1441)夏,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刺身亡,国家再次陷入了一片混乱,适时天灾又降,整个日本饥荒一片,饿殍遍野。
这一年冬天,一休在京都郊外和另一个和尚一起开起了粥厂,施舍饥民。
这个和尚,叫本愿寺莲如,也就是后来在战国时代赫赫有名连织田信长都为之头痛不已的本愿寺显如的祖宗。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恶年,达官贵人们却依然对民间疾苦不闻不问,只想着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第二年春节,京都城内一片张灯结彩,贵族们的宅门上都挂着象征新的一年到来的门松。
然后一休来了。
他肆无忌惮地闯入一家正在开新年派对的贵族家中,高声喊道:“注意!注意!”然后伸出了手里的木棍。
接着有人惊叫,有人躲闪,有人当场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因为这跟木头上,还插着一个骷髅。
“愚蠢的人啊,你们居然还在庆祝新年?难道你们不知道,每过完一次新年,你们就离开坟墓更近一步吗?这门口挂着的门松,是地狱的里程碑,既有喜庆之处,又有哀伤之处!”
据说那年春节,京都的十好几家王公贵族都被一休手上的那个骷髅给吓的整夜整夜做恶梦,年夜饭都吃不下。
云游了几十年后,一休决定安定下来,于是他在京都乡下一个叫薪村的村子里开了一家小寺庙,取名酬恩庵。
新公司开张没几天,村长找上了门,说有急事要找一休商量。
插一句,如果有人觉得我把寺庙叫做公司是一种很低俗且无聊的搞笑,那么你就错了,因为我没有搞笑。
一休曾经去拜访过之前那位和他一起开粥厂的本愿寺莲如,偏巧不巧莲如出门办事儿了,走了大半天感到浑身乏力的他便打算在寺庙的正厅里睡上一会儿,可又苦于没有枕头,在瞅了半天之后,他把位于正中央的佛祖雕塑给搬了下来,然后枕着它美美地睡上了一觉。
数小时后莲如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个情景不禁大喝一声:“你拿我做生意的道具在干嘛!”
被惊醒的一休爬起身子,两人对视了数秒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出家人就是该有这么一份洒脱,尽管我特别反感本愿寺莲如以及其后人搞的某些事情,可单就人格上来讲,比起现在背地里自称董事长当面自称主持以及某些伸手要着香火钱不给或给少了还不乐意可表面却楞要装逼摆出一副出家人淡泊名利的人渣来,无论是莲如还是一休,都称得上是神佛一般的高尚了。
话题继续转回公司前台。
一休亲自接待了村长,问他什么事情。
村长告诉一休,因为幕府连年提高税负,农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现在大家暗地里都在商量着武装暴动,可手里只有锄头钉耙还没作战经验的庄稼汉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士呢?若是真的闹事起来,整个村子恐怕就要遭殃了,所以还请大师想想办法,救救大伙。
一休想了一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要农民有饭吃,就行了,可如果让全村都吃上饱饭的话,至少…至少要五千贯。”
当时的物价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数百年后的战国时代,米价被炒的满天高的时候,一贯钱也能买上两石米,五千贯就是一万石,相当于现在索尼或者三菱这样大企业里部门经理20年的工资。
这是有史记载以来聪明的一休最后一次开动脑筋解决难题。
“有了,交给我来办吧。”
第二天,他来到了将军御所。当时的将军已经是第八代的足利义政了,此人早年曾经很努力地想重振幕府雄风,恢复到三代义满的时候,可结果被诸侯们联合起来摆了三四道,于是就自暴自弃起来,整日沉浸于作画和歌等娱乐活动之中。
不过足利义政是个很尊重文化人的家伙,所以看到一休之后非常客气:“大师,您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一休看了看义政:“听说你最近收藏了不少好东西?”
义政很来劲:“您怎么知道?来,看看我的宝贝吧。”
接着他命人把自己多年珍藏的好东西一个个给拿出来,然后一一介绍下来,但不管他说到哪个,一休只是笑着摇头,摆出一副很看不上眼的表情。
于是义政有些不爽了:“大师,您是什么意思啊?看不起我的东西还是看不起我?”
一休嘿嘿一笑:“你这些东西算什么?我的宝贝比它们好的多呢。”
“哦?您有些什么?”足利义政并不相信。
“老子用过的拐杖,周光坊用过的茶碗,天智天皇赏月的时候做过的草席。”
老子就是李耳,周光坊是日本当时著名的工艺美术家,天智天皇是搞大化革新的那个人,这三位的东西,随便拿一样都该是绝世之宝,所以足利义政一下子就两眼射出了无尽的光芒:“大师,请您无论如何卖给我,要多少钱您开价!”
“一万贯。”
“没问题!”
“首付五千。”
“来人!拿钱来!”
“东西我明天就给你送来。”
第二天,一休又去了御所,如约给了足利义政三样东西。
义政浑身发抖声音打颤地指着眼前那三件问一休:“这就是您说的宝贝?”
“没错。”一休淡定无比,“这是要饭的睡过的草席,放猫粮的小碗以及路边捡来的竹棍。”
这被骗的太惨了,所以足利义政一下子没把持住,嚷嚷着要砍人。
一休愤怒地拍地而起:“混蛋!”
足利义政愣住了。
“全天下都饱受饥饿的煎熬,可你还有闲心思收集这些个破玩意儿,你出高价买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对于饥民来讲,和猫粮碗没有任何区别。你的五千贯我全都给了受灾的贫民,并且告诉他们,这是将军的赏赐,他们听完之后无不对你感激流涕,当然,如果你还想杀我的话尽管来好了,反正我也是风烛残年,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没几年能活了。”
说完,淡定的一休用淡定的眼神看了一眼无比心疼加蛋疼的义政。
“算了,这次就这样吧。”足利义政再也没了脾气。
不过,尽管是一番肺腑之言,但说者动情却听者无谓,义政之后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不仅继续收集各种玩意儿,还效仿他爷爷足利义满造金阁寺而在京都盖起了银阁寺。终于,越玩越大玩的没法收场——应仁元年(1467),爆发了应仁之乱,日本进入了战国时代。
文明六年(1474),已经八十岁高龄的一休被朝廷任命为大德寺主持。尽管已经身居要职,但他还是选择了回到酬恩庵过日子,因为在那里不但有相亲的村民们,还有相爱的女人。
她叫森女,是一个游走四方(真正的四方)以卖唱为业的盲女。
且说应仁之乱后,因为京都变得非常不太平,所以一休率弟子去了奈良避风头,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卖唱路过的森女,然后为其所吸引。尽管那只是一次邂逅,但森女的美貌以及动听的歌声都在一休的心理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还在自己的诗集中将其比为如杨贵妃一般宛若天仙的女人。
而森女也被这位机智幽默,尽管有着象征日本宗教最高地位的紫衣袈裟却可以很坦然地和任何一个人亲切交谈的老和尚给迷住了,两人就这么好上了。
不过,邂逅终究还是邂逅,一夜萍水过后,森女还是踏上了她游唱的路途,而一休还是留在了奈良避难。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在六年后的文明二年(1470),两人居然在京都的酬恩寺门前重逢了。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分开,那年,一休76岁,森女27岁。
真正的爱情是没有年龄隔阂的,这话搁在一休身上我信。
两人在一起幸福地度过了11年,文明十三年(1481),87岁高龄的一休得了疟疾然后一病不起。就这样,否定一切权威,对任何人都毫不畏惧却也不仗势欺压,**不羁,永远站在弱者一方的一休,于当年11月21日在酬恩寺去世。
文章的最后,就用他的辞世诗来结尾吧。
“朦朦三十年,淡淡三十年,朦朦淡淡六十年,末期粪土暴晒敬梵天。”
“作乐昨日道借用,今月今日道奉还,借时为五还时四,本来无一物,空道莫须有。”
这是一个容不得半点虚伪,拥有一颗纯真,真诚的心的人,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信念之中,从来没有向世俗的虚伪低过头,也不曾失去过真正的自我,或许,只有这样的家伙,才是真正值得世人仰慕,尊敬的自由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