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分钟之内,消息就传开了,与此同时,十几艘满员的小艇向麦克道格尔洞穴驶去,载满了乘客的轮渡跟在后面,汤姆·索亚和撒切尔法官坐在同一艘小艇上。
山洞的大门打开了,一副悲惨的景象呈现在暗淡的光线之下。印第安·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四肢摊开,死了。他的脸离门缝很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外面那个光明欢乐的自由世界,直到最后一刻。汤姆很受震动,因为他有过亲身体验,完全理解这可怜的家伙临死前的痛苦,不禁心生恻隐,但他也感到了彻底的解脱和安全。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体会到,自从他踏进法庭,提高声音指认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流浪汉的那一刻开始,就背上了一副多么沉重的恐惧枷锁。
印第安·乔的猎刀就掉在他旁边,刀刃已经裂成两半,洞门下面垫的那根大横木被他砍穿了个缺口,这显然花费了他很多时间,当然也没什么用,因为横木外面的岩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门槛,刀碰到石头根本不起作用,反倒伤及本身。况且就算没有石头门槛阻拦,即便印第安·乔砍断了大横木,他也无法从大门底下钻出来,对此他心知肚明。如此看来,他砍大横木只是为了找点事做,打发无聊的时间,消耗无处可用的精力。平时人们会在洞口的石缝里发现游客们留下的五六截蜡烛头,但现在石缝里什么都没有,因为被困山洞的印第安·乔把它们抠出来吃掉了。他也曾设法捉到几只蝙蝠,将它们活剥生吞,只剩下爪子。这可怜的倒霉蛋是饿死的。近在咫尺的地方有根石笋,已经缓慢地在地里长了很多年,它是洞顶上的钟乳石往下滴水形成的。印第安·乔弄断了石笋,在剩下的半截石笋上摆了一块石头,在石头上凿出一个浅窝,来接每隔三分钟才落下一次的珍贵水滴。它准时得犹如钟表,发出规律而沉闷的滴答声,一天一夜才能凑满一汤匙。金字塔刚建成时,这水就在滴了,特洛伊陷落时它还在滴、伟大的罗马城刚奠基时、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时、征服者威廉创建大英帝国时、哥伦布扬帆远航时、列克星敦大屠杀刚刚发生时……这水一直在滴。如今它还在滴个不停。即使一切都随着历史的黄昏黯然坠落,最终被遗忘的黑夜吞噬,它也仍将滴淌下去。世间万物是不是都有一定的目的和使命呢?这水耐心地滴了五千年,是否就是给这个可怜虫准备的呢?它是不是还有另外的重要目标要完成,还会再滴上一万年呢?这些都无关紧要。在那个不幸的混血儿在石头上挖洞收集这些宝贵的水滴之前,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今天的游客到麦克道格尔洞游览时,都会长久地凝视着那块令人伤感的石头和缓慢落下的水滴。“印第安·乔的石杯”成了洞中最热门的景点,即使连“阿拉丁的宫殿”也无法与之抗衡。
印第安·乔被埋葬在洞口附近,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乘船驾车,成群结队、拖家带口、带着各种食物涌来参观。他们坦言,看到印第安·乔落得如此下场,就像亲眼看到他被绞死一样开心。
埋葬印第安·乔之后,不再有人向州长请愿,恳请赦免他了。此前许多人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名,还举行过很多次哭哭啼啼的辩论会,这些人还派了一些心肠软到愚笨的女人穿着丧服找州长哭诉,哀求他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仁慈傻瓜蛋,将自己的职责践踏在地。据说印第安·乔一共杀死了五位公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就算他是魔鬼撒旦,也会有一大帮白痴在赦免请愿书上签名,并且从他们脸上的那个一辈子都修不好的漏水水龙头里滴出眼泪来流在请愿书上面。
葬礼结束后,汤姆把哈克叫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谈重要的事。哈克已经从威尔斯曼和道格拉斯寡妇那里听说了汤姆的全部冒险故事,但汤姆说,估计有一件事他们肯定没有告诉他,而现在他想谈的正是此事。哈克的脸一沉,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去了‘二号’,但除了威士忌,什么都没找到。没人告诉我是谁发现的那些酒,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我还知道你没弄到那笔钱,因为要是你找到了,就算不告诉别人,也肯定会告诉我的。汤姆,我预感到我们永远都不会找到那些财宝了。”
“嘿,哈克,我从来没告发过旅店老板,你知道的,我们去野餐那天,他的旅店还好好的,没被查封。你难道不记得那天夜里你该去守夜吗?”
“噢,是的!啊,这事儿简直像是过去了一年。就是那天晚上,我跟着印第安·乔到了寡妇那里。”
“你跟着他?”
“是的——但你千万别说出去。我估计印第安·乔还有朋友在外面,我可不想把他们招来报复我。要不是我,他现在早就跑到得克萨斯去了。”
然后哈克毫无保留地把全部经过告诉了汤姆,汤姆此前从威尔斯曼那里听来的只是一小部分。
“好了,”讲完之后,哈克言归正传,“谁在‘二号’发现的威士忌,谁就弄走了那笔钱,但无论如何,财宝都没有我们的份了,汤姆。”
“哈克,那笔钱根本不可能在‘二号’!”
“什么!”哈克仔细打量伙伴的脸,“汤姆,你是不是又有了新线索?”
“哈克,它在山洞里!”
哈克的眼睛闪闪发光。
“再说一遍,汤姆。”
“钱在山洞里!”
“汤姆——别开玩笑,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哈克——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真。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山洞把钱拿出来吗?”
“愿意!只要我们多做些记号,防止迷路,我就去。”
“哈克,我们这次进洞,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太棒了!但你为什么觉得钱在——”
“哈克,等进了山洞你就知道了,要是找不到那些钱,我愿意把我的鼓和所有好东西都送给你,我发誓。”
“好吧——一言为定。你说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你觉得怎么样?你身上有劲了吗?”
“进了山洞还要走很远吗?我已经恢复了三四天了,但我顶多能走一英里,汤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哈克,别的人进洞之后,肯定还要再走五英里,但那里还有一条很方便的近路,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会带你划小船过去,然后把小船拴在那里,回来时还是我划船,你用不着出力。”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汤姆。”
“好,我们得准备些面包和肉,还有烟斗、一两只小口袋、两三卷风筝线,还有那种叫‘火柴’的新玩意儿。告诉你,上次在那个洞里的时候,我巴不得希望身上带着‘火柴’呢。”
中午刚过,两个孩子就从一位不在家的村民那里“借”来一艘小船,立刻出发了。来到“空心洞”下方几英里的地方时,汤姆说:
“你瞧,从空心洞往下看,这些悬崖全都一个样——没有房子、没有木屋,连灌木丛的样子都差不多。但你看到那边的那块白色的地方了没有?就是发生过山岩崩塌的那里?那就是我做的记号,我们上岸吧。”
他们上了岸。
“哈克,站在这里,拿一根钓鱼竿就能够到我钻出来的那个小洞,你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洞?”
哈克搜遍了所有地方,一无所获。汤姆得意地走进一大丛浓密的灌木,说:
“在这里,哈克!你瞧!这个洞是这一带最隐蔽的山洞入口,千万别说出去。我一直想当个强盗,但我知道做强盗要先找个这样的藏身处,可是总也碰不到,现在终于碰到了,我们得保守秘密,只能让乔·哈珀和本·罗杰斯进来——因为我们必须成立帮派,要不然没有派头。就叫‘汤姆·索亚帮’怎么样,是不是很威风,哈克?”
“好吧,就这样,汤姆。我们要抢劫谁呀?”
“噢,差不多谁都抢,拦路抢劫——大概就这样。”
“然后杀人灭口?”
“不,不总是杀人。把他们绑架到山洞里,等着拿赎金。”
“什么是赎金?”
“就是钱。叫他们把所有的钱全都拿出来,让他们的朋友给送来,要是关上一年还没见着赎金,就杀了他们。一般都这么干,但不要杀女人。可以让她们闭嘴,但别要她们的命。她们总是既漂亮又有钱,被抓之后多半很害怕。你可以拿走她们的手表之类的东西,但一定得在她们面前脱帽行礼,说话也得有礼貌。世界上最有礼貌的就是强盗,书上都是这么写的。然后所有女人都会慢慢爱上你,在洞里待上一两个星期以后,她们就不会再哭了,而且你叫她们走,她们也不走,就算你把她们撵出去,她们也会拐个弯再回来。这也是书上写的。”
“嘿,汤姆,当强盗简直太牛了。我觉得比当海盗都强。”
“没错,有很多好处,比如离家近,看马戏什么的方便。”
这时一切准备就绪,孩子们钻进山洞,汤姆打头阵。他们吃力地跋涉到通道尽头,把几根接在一起的风筝线拴在石头上,紧紧地打了个结,继续向前走,没走几步就来到那眼泉水处。汤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让哈克看他用泥巴粘在墙上的那截蜡烛芯,讲了他和贝基是如何绝望地看着蜡烛一跳一跳地缓缓熄灭的。
洞里死一般寂静,阴沉得吓人,两个孩子不由得压低声音交谈,穿过另一条通道,他们来到了那个“悬崖边缘”,现在有了蜡烛的照明,汤姆发现原来这里并不是真的悬崖,不过是个二三十英尺高的陡峭土坡。汤姆低声道:
“我要给你看点东西,哈克。”
他高高地举起蜡烛,说:
“从这个拐角的地方往远处看,看到了吗?就在那里——那边的大石头上——有个蜡烛烟熏出来的记号。”
“汤姆,是个十字架!”
“现在你知道‘二号’指的是哪里了吧?‘十字架下面’,对不对?就在那个地方,我看到印第安·乔举起了他的蜡烛,哈克!”
哈克盯着那个神秘的标志看了一会儿,然后颤声说:
“汤姆,我们还是出去吧!”
“什么!不要宝藏啦?”
“是的——走吧。印第安·乔的鬼魂肯定就在这边守着,绝对的。”
“不,不可能,哈克,绝对不可能。他的鬼魂只能在他死掉的地方出现——就是山洞大门那边,离这里五英里远呢。”
“不,汤姆,它就在这儿,鬼魂会围着钱打转,我了解它们的习惯,你应该也明白。”
汤姆有点担心哈克说得对,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怀疑,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什么:
“瞧瞧这个,哈克,我们两个真是大傻瓜,自己吓唬自己!
印第安·乔的鬼魂怎么可能在十字架附近晃悠呢!”
哈克心悦诚服,认为汤姆说得很有道理。
“汤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说得对。有了十字架,我们铁定交好运。我们这就爬下去,找那个箱子吧。”
汤姆先下去,边爬边在土坡上挖洞,弄出一串粗糙的台阶,哈克跟在后面。大石头所在的小洞穴连着四条通道,孩子们检查了其中的三条,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们在离大石头底部最近的那条通道里发现了一个小凹陷,里面铺着几条毯子,还有个旧吊篮、几片培根的硬皮和三两只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架,但没有什么钱箱。孩子们搜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收获。汤姆说:
“他说‘十字架下面’,这里离十字架下面最近,不可能说的是大石头吧,石头下面看着一点缝隙都没有呢。”
他们又到处搜寻了一遍,最后灰心丧气地一屁股坐下。哈克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最后还是汤姆开了口:
“瞧那边,哈克,石头这一边的泥土上有些脚印和蜡烛油,但另一边没有,这说明什么?我敢打赌,钱真的在石头底下,我来把这些土挖开。”
“好主意,汤姆!”哈克激动地说。
汤姆立刻掏出他那把“货真价实”的“巴洛”牌小刀,还没挖到四英寸深,刀尖就碰到了木头。
“嘿,哈克!你听到了吗?”
哈克也开始连挖带刨,他们很快挖出几块木板,移走木板之后,大石头底下露出一个天然的裂缝,汤姆把蜡烛伸了进去,但无论蜡烛伸得多远,都看不到裂缝的尽头,他决定进去一探究竟。他弯下腰钻进裂缝,狭窄的通道缓缓向下延伸,他顺着弯曲的通道往里走,先向右再向左,哈克跟在他后面。汤姆转过一个半圆形的拐角,很快便惊呼道:
“我的上帝,哈克,看这里!”
果然是那个宝箱,千真万确:它安安稳稳地待在一个小洞穴里,旁边有个空火药桶、一对装在皮套里的手枪、两三双旧皮鞋、一条皮带和一些破烂儿,泡在洞壁上滴下来的水里。
“终于找到了!”哈克说,他抓起一大把已经变了色的钱币,“老天爷,我们发财啦,汤姆!”
“哈克,我始终相信咱们会得到这笔财宝,但真的看到它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我们成功了!我说,咱们还是别在这里瞎转了,赶紧出去吧,我看看能不能搬动这个箱子。”
箱子大约有五十磅重。汤姆勉勉强强地把它搬了起来,但扛着走就很吃力了。
“我早就料到了,”他说,“那两个家伙抬着它的时候,这箱子看上去就很沉,我们准备的这些小口袋正好用得上。”
两人很快把钱装进了小口袋,拖着口袋回到画着十字架的大石头旁。
“现在我们下去拿枪和别的东西吧。”哈克说。
“不,哈克——别动它们,就放在原地,将来我们做了强盗还用得着,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把酒言欢,这里太适合把酒言欢了。”
“什么是‘把酒言欢’?”
“我也不知道。但强盗们经常这么干,我们当然也得照做。来吧,哈克,我们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我猜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也饿了,我们回小船上吃饭抽烟吧。”
他们很快便钻出山洞,来到灌木丛中,两人警惕地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岸边四下无人,就跳上船吃饭抽烟了。西沉的太阳快接近地平线时,两人撑着船划了出去。暮色之中,汤姆贴着河岸划了很长时间,快活地和哈克聊着天,天黑后不久他们就靠岸了。
“哈克,”汤姆说,“我们把钱藏到寡妇家柴房的阁楼上,我明天一早过来,我们两个数好了钱平分,然后去树林里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你在这儿等着,看好财宝,别出声,我去把本尼·泰勒的小推车顺过来,很快就回来。”
消失了一会儿之后,汤姆推着小推车回来了。他把两只小口袋放进车里,在上面盖了几块破布,拖着小车出发了。经过威尔斯曼家时,两个孩子停下脚步休息了一阵子,正要继续赶路,威尔斯曼老头儿从屋里出来,说:
“嗨,那是谁呀?”
“哈克和汤姆·索亚。”
“太好了!跟我来,孩子们,大家都在等你们呢。这边走——快来,跑几步——我帮你们拖车子。嘿,小车怎么这么沉,里面装的砖头吗?还是破铁?”
“破铁。”汤姆说。
“我猜也是。这个镇上的小子们就是喜欢费劲巴拉地找些破铜烂铁卖给翻砂厂,最多换六七毛钱,其实花同样的工夫干点正经的工作能赚两倍的钱。可这就是人的本性。好了,快走,快走吧!”
孩子们想知道为什么叫他们快走。
“别问了,等到了道格拉斯寡妇家,你们就知道了。”
哈克有些担心地说(因为他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一直被人误解):
“琼斯先生,我们没干什么坏事啊。”
威尔斯曼哈哈大笑。
“啊哈,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你去干什么,哈克,我真的不知道。可你跟寡妇不是好朋友吗?”
“这倒是,她一直对我很好。”
“这不就结了,那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哈克反应迟钝,还没琢磨明白他的意思就和汤姆一起被老头儿推进了道格拉斯寡妇的客厅。琼斯先生把他们的小推车停在门口,跟着也走了进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村里有点头脸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撒切尔家、哈珀家、罗杰斯家、波莉姨妈、西德、玛丽、牧师、报纸编辑……还有很多别的人,他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寡妇热情地接待了两个孩子,恐怕谁面对这两个灰头土脸、浑身沾满蜡烛油的小家伙都不会比她态度更好。波莉姨妈尴尬得满脸通红,皱着眉毛朝汤姆摇了摇头。但最不知所措的是那两个孩子。琼斯先生说:
“汤姆刚才不在家,所以我没继续找他,谁知后来在我家门口撞见了他和哈克,我就赶紧把他们领过来了。”
“你做得对,”寡妇说,“跟我来吧,孩子们。”
她带他们到卧室,说:
“你俩洗个澡,换换衣服,这儿是两套全新的衣服——衬衣、袜子什么的都有。这些衣服是给哈克准备的——不,不用谢,哈克——这一套是琼斯先生买的,另一套是我买的,但你们两个穿着都合适,快穿上吧。我们在外面等着——收拾好了就赶紧下来。”
说完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