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星期六上午,夏日的世界一片明亮清新、生机勃勃。每个生灵的心中都有歌声在回**,假如你有一颗年轻的心,绝对会不由自主地把这首飘到嘴边的曲子唱出来。每张脸庞都喜气洋洋,每走一步脚下都像安了弹簧,刺槐树上鲜花绽放,香味盈满空气。俯瞰村庄的卡迪夫山居高临下,山上草木葱茏,与村子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站在村子里望过去,山中宛如传说中的仙境乐园,如梦似幻,宁静诱人。

汤姆出现在人行道旁,拎着一桶石灰水和一把长柄刷,上下打量着木栅栏,原本的快活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郁闷到了骨子里:这道木栅栏足有三十码长、九英尺高。他顿时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活着成为负担,他唉声叹气地把刷子放进桶里蘸了蘸,沿着最高的那块木板拖过去,再拖回来,反复刷了好几遍,可是,和远处那一大片还没刷的篱笆相比,已经刷过的这窄窄的一条怎么看怎么不起眼,汤姆一屁股坐到一只树箱上,愁眉不展。这时候,吉姆从大门口蹦蹦跳跳地走出来,手提一只锡桶,嘴里哼着《布法罗的姑娘》。过去,汤姆一直觉得,从镇上的抽水站往家里提水是件无比讨厌的苦差,现在他却改变了看法,因为他想起在抽水站那里能遇到许多小伙伴,有白人、黑白混血和黑人小男孩、小女孩,大家都得在水泵前面排队打水,等待的空当,你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或者和别人交换好玩的小玩意儿、谈天说地、打打闹闹。汤姆又想起来,虽然抽水站离家只有一百五十码远,可吉姆每次打回一桶水来,至少要先在外面磨蹭一个多小时,有时候还得别人去催他才行。想到这里,汤姆说:

“嘿,吉姆,你要是能过来刷几下墙,我就帮你打水。”

吉姆摇摇头,说:

“不行,汤姆少爷。老太太说了,我得赶紧把水打回去,不准磨磨蹭蹭,也不许找别人玩儿,她猜到汤姆少爷你会哄着我刷墙,所以她嘱咐我‘少管闲事,干好自己的活儿’,她还说,要‘亲自过来看着你刷墙’。”

“哎,别管她是怎么说的,吉姆,她总喜欢这样唠叨,把水桶给我——我不用一分钟就能回来!她不会知道的!”

“不,汤姆少爷,我可不敢,老太太会把我的脑袋揪下来的,她真干得出来!”

“哼,她?她从来不揍人——最多拿顶针敲一下你的头——既不疼也不痒,谁在乎!没错,她说的话是挺吓人的,可几句话又不能真的伤到人——只要别把她惹哭就万事大吉了!吉姆,你要是听我的,我就送你个好东西,一颗白色的弹珠!”

吉姆有点动摇了。

“白弹珠,吉姆!弹珠里面的老大!”

“我的老天爷!你说得没错!那可是弹珠之王!但是,汤姆少爷,我真的很怕老太太——”

“还有呢,要是你答应我,我就给你看看我肿起来的脚指头。”

吉姆到底是个凡人,哪能抵抗得了这么大的**,他放下水桶,接过白弹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汤姆的脚,汤姆慢慢解开绷带,露出红肿的脚指头,吉姆着迷地欣赏起来。可是,还没欣赏多久,他突然捂着火辣辣的屁股跳起来,拎着水桶窜到了大街的另一头,与此同时,留在原地的汤姆也忙不迭地挥动刷子,卖力地刷起了墙。只见他的身后站着波莉姨妈,老太太的手里还攥着一只拖鞋,她刚刚用这只拖鞋揍过吉姆的屁股,波莉姨妈的眼中燃烧着胜利的火焰,心满意足地退出了战场。

然而,汤姆的勤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就走起神来,想起自己原本盘算今天要到哪里去玩,现在却还在干活,不由得更加郁闷起来。再过不久,那些自由自在的小孩就会从这里跑过,蹦蹦跳跳地去做许多好玩的事情,还会取笑被迫干活的汤姆——想到这里,他感觉心里火烧火燎似的,拿出自己的全部宝贝家当检查了一遍——几件玩具、弹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废品,或许足够买通别的小孩和汤姆交换干活的了,可是,要想拿这些换到哪怕仅有半小时的自由玩耍时间,恐怕还远远不够,他只好把这些寒酸的家当塞回口袋,放弃了收买其他小孩的想法。就在这晦暗绝望的时刻,汤姆突然灵感大爆发,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简直是来自上天的伟大启示。

他拿起刷子,安静地继续忙碌起来。过了一会儿,本·罗杰斯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喜欢嘲笑汤姆的那些小孩里面,这家伙是最过分的。本走起路来一步一蹿,好像三级跳,足以看出他心中多么兴高采烈、洋洋得意,他啃着苹果,嘴里时不时地发出悠长的鸣笛声,紧跟着又压低声调,像个铃铛那样“丁零零”“丁零零”地叫起来,明显是在扮演一艘蒸汽轮船。本越走越近,脚下放慢了速度,来到大街中央,身体向“右舷”大幅度倾斜,笨拙缓慢地做了个“顶风掉头转弯”的动作,看上去真的挺像那艘吃水九英尺的沉重大船——“大密苏里号”,他既是轮船,也是船长和轮机铃,所以得想象自己站在顶层甲板上给这三个角色下达命令,然后亲自执行它们:

“停船,伙计!丁……零……零!”船慢慢停止前进,朝人行道这边靠过来。

“掉转船头!丁……零……零!”本伸直胳膊,紧贴身体两侧。

“右舵后退!丁……零……零!嗖呜!嗖……嗖……呜!嗖呜!”他的嘴里喊着,右手跟着画圈——代表四十英尺的轮子。

“左舵后退!丁……零……零!嗖呜!嗖……嗖……呜!嗖呜!”他的左手开始画圈。

“右舵停止!丁……零……零!左舵停止!右舵前进!停!外侧慢点转!丁……零……零!嗖……呜……呜!抛船头缆绳!精神点儿!快——抛倒缆绳——你在磨蹭什么!把缆绳套在船桩上,绕一圈!对,就这样!好了——松手!轮机停住,伙计!丁……零……零!哧!哧!哧!(试水位旋塞的声音)。”

汤姆继续刷着栅栏——根本不搭理眼前的大轮船。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嗨!你!瞧你那倒霉样儿!又惹祸了吧?”

汤姆没回应,他用艺术家的眼光审视着最后刷的那一下,然后拿刷子轻轻地在上面抹了抹,又开始端详起修改之后的成果。本凑过来站到他旁边,手中的苹果散发的香气馋得汤姆流出了口水,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干活。本说:

“你好哇,老伙计,忙着呢,嗯?”

汤姆猛地转过身来,说:

“嘿,是你呀,本!我都没注意到你呢!”

“你瞧——我打算去游个泳,没错!难道你不想去吗?啊,对啦,当然,当然,你宁可留在这里干活儿——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

汤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

“说什么呢?这叫干活儿?”

“嘿,这难道不是干活吗?”

汤姆又重新开始刷栅栏,漫不经心地回答:

“嗯,也许算是吧,也可能不是,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只知道汤姆·索亚很适合做这件事儿。”

“哎呀,得了吧,别装了,难不成你喜欢干活儿?”

汤姆继续挥动刷子。

“喜欢?反正我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不喜欢它。对一个小孩来说,刷栅栏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哦。”

这说法倒是新鲜,顿时勾起了本的好奇心,他也不嚼苹果了,瞪大眼睛看着汤姆来来回回地在栅栏上拖着刷子——还不时地后退几步,端详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拎起刷子这里涂涂、那里抹抹,然后又开始细看——本目不转睛地把汤姆的每个动作都收进了眼里,对刷栅栏的兴趣越来越大、越来越入迷,终于,他忍不住恳求道:

“我说,汤姆,也让我刷几下吧。”

汤姆想了想,看上去正打算答应,最后却又改了主意:

“不行啊——不行,我觉得不行,本。你瞧,波莉姨妈特别在意这道栅栏,这可是临街的栅栏啊,你知道的吧——要是房子后面的栅栏嘛,那我就不在乎了,她肯定也不会在乎。没错,她特别在意这道栅栏,一定得非常仔细地刷才行,我敢说,哪怕从一千个……不,两千个小孩里面也挑不出一个适合干这活儿的人。”

“不可能——真的吗?嘿,得了吧——让我试试呗,就刷几下。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让你刷的,汤姆。”

“本,说真的,我倒是想让你试,可波莉姨妈——告诉你吧,吉姆想干,她不让,西德也想,她还是不同意,现在你知道我有多为难了吧?要是让你来刷这道栅栏,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嘿,没事儿,我会很小心的,你就让我试一下吧,我把苹果核给你——怎么样?”

“嗯,好吧——唉,不,本,不行,我怕——”

“我把这只苹果都送给你!”

汤姆满脸不情愿地把刷子给了本,心里却乐开了花。刚才那艘“大密苏里号”蒸汽船摇身一变,成了粉刷匠,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如雨,退了休的艺术家汤姆·索亚却坐在树荫下的一只桶上,晃**着两条腿,啃着粉刷匠送他的苹果,暗自盘算怎么才能骗到更多的傻瓜。这样的傻瓜还真不少,每过一会儿都有小孩从这里经过,他们原本打算嘲笑汤姆,最后却无一例外地刷起了墙。本累得精疲力尽的时候,汤姆用允许比利·费舍尔刷墙为条件,从他那儿换来一只修补得很不错的风筝;比利累到快干不动的时候,汤姆又成功地从约翰尼·米勒那里骗来了一只死老鼠(老鼠身上还拴着一根绳子,可以甩着玩儿),就这样,他骗得一个接一个的小孩替自己刷了好几个小时的墙。下午刚过去一半的时候,汤姆已经从早上那个口袋里只有几件破玩具的穷小子变成了“腰缠万贯”、坐拥各色小玩意儿的“大富翁”。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东西,他还骗来十二颗弹珠、半把破口琴、一块蓝色玻璃瓶上的碎玻璃(可以当彩色镜片用)、一门线轴做成的大炮、一把什么锁都开不了的钥匙、半截粉笔、一个玻璃瓶塞、一个锡制的小兵、两只蝌蚪、六支爆竹、一只独眼小猫、一个黄铜门把手、一只狗项圈——不过没有狗、一个刀把、四块橘子皮,还有一块破窗扇。

他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切都那么美好——不断地有小伙伴加入进来,最后所有的栅栏都糊上了三层石灰水!如果不是石灰水用完了,他准让村庄里的每个男孩都破产。

看着这些财产,汤姆顿时觉得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冷漠无趣,不知不觉,他发现了一条人类行为的伟大规律:想让一个大人或者孩子渴望做某一件事,只需要让这件事变得很难做到就行了。假如他和这本书的作者一样,是位伟大睿智的哲学家,他就会明白,“工作”是一个人的职责,“娱乐”却不属于职责的范围,这会帮助他理解为什么制作假花或者表演蹬车是工作,扔保龄球和爬勃朗峰是娱乐。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天,英格兰的一些有钱的绅士也会心甘情愿地驾着四匹马拉的载客马车,每天沿着既定路线往返二三十英里,因为要花许多钱才能买到这项特权;可假如有人付他们工资来做这件事,就把它变成了工作,他们反倒不愿意做了。

汤姆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子这天自己周围发生的实质性变化,然后跑回总部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