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纽塔(1 / 1)

在“利沙逢”公寓楼一间租金最低廉的客房里,斯捷潘·克留契科夫,一位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在来回走动,他在认真地背诵自己的医学专业书。由于紧张地、连续不断地背诵,他的喉咙发干,额头冒汗。

在结着一层冰花的窗子旁,与他同居的阿纽塔坐在一条板凳上,这是一个瘦小的黑发女子,二十五岁光景,脸色苍白,有一双温柔的灰眼睛。她弯着背,在用红线绣一件男士衬衣的衣领。这个针线活要赶着做……走廊里的挂钟已经懒洋洋地在午后敲过两下,但房间还没有收拾。被子乱作一团,书、衣服、枕头散落一床,一个肮脏的大水盆,里边尽是肥皂水,上边漂浮着不少烟蒂,满地都是垃圾——所有这些,好像都是故意地纠集在一起,造成这一片乱象……

“右肺由三个部分组成……”克留契科夫在背书,“分界线!上部在胸腔的内壁到第四至第五肋骨,第四根肋骨的侧面……在肩胛骨之后……”

克留契科夫抬眼望着天花板,努力想象刚刚读到的那节课文所指的位置。没有想得很清楚,便透过背心伸手摸摸自己胸前的肋骨。

“这些肋骨像钢琴的琴键,”他说,“为了不弄错它们的位置,就得用手摸熟,就得在人体标本或是活人身上实验……好了,阿纽塔,配合一下,我要实验!”

阿纽塔放下针线活,脱去上衣,挺直了胸膛。克留契科夫站在她对面,皱着眉头,用手数她的肋骨。

“嗯……第一根肋骨是摸不着的……它在肩胛骨的后边。……这是第二根肋骨……是的……这是第三根……这是第四根……嗯……是的……你怎么在抖动呀?”

“您的手指冰凉!”

“哟……你死不了,别动。这么说,这是第三根肋骨,而这是第四根……你看着很瘦,但肋骨却只能勉强摸到。这是第二根……这是第三根……不行,这会搞混的,看不清楚的……得画出来。我的笔在哪儿?”

克留契科夫拿起炭笔,开始在阿纽塔的胸脯上动笔,对应着肋骨画了几条平行线。

“很好。了如指掌……好了,现在可以敲敲了。站起来!”

阿纽塔站起来,扬起了下巴。克留契科夫开始触摸她的胸部,他是如此专心,完全没有发现,阿纽塔的嘴唇、鼻子和手指都已经冻得发紫了。阿纽塔在发抖,但又害怕这个医科生发现她在发抖而停止这样的操作,以至于后来考不及格。

“现在全清楚了,”克留契科夫说,停止了敲击,“你就这样坐着,别擦掉我画的线,让我再背一背课文。”

这位医科生便又一边走着一边背诵起来。阿纽塔的胸脯上画着黑线,像一个文了身的女人,冻得发抖,她坐着,想着。她平时也很少说话,总是沉默不语,总是想呀,想呀……

在这六七年间,她就在这些公寓房子里流转,已经交往过五个像克留契科夫这样的大学生了。现在他们都已大学毕业,走向了人世间。当然,他们也像所有有身份的人一样,早就忘记了她。其中的一个现在住在巴黎,两个当了医生,第四个是画家,而第五个,据说已经当上了教授。克留契科夫是第六个……他也很快要大学毕业,走向人世间。无疑,前程似锦,这位克留契科夫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现在的境况非常不好:克留契科夫没有了烟卷,没有了茶叶,方糖只剩下四小块,得把针线活赶紧做完,交还给让她刺绣的人,然后用得到的二十五戈比工钱去买点茶叶与烟。

“可以进来吗?”听到门外的叫门声。

阿纽塔赶紧把一条毛围巾搭在肩上。画家费齐索夫走了进来。

“我对您有了请求。”他对克留契科夫说,他的眼睛在他那绺下垂到额头的卷发下,露出吓人的目光,“求您把您的美女借我用两个小时!您瞧,我在作画,但没有模特画不成!”

“啊,没有问题!”克留契科夫表示同意,“阿纽塔,你跟他走。”

“我在他那边受够了!”阿纽塔轻声说。

“唷,别说了!人家是为了艺术提出请求,又不是让你去玩儿闹。如果你能做得到,为什么不帮忙?”

阿纽塔开始穿衣服。

“您在画什么?”克留契科夫问。

“希腊女神,画题很好,但总是画不好。只好试着找各种不同的模特来描摹。昨天画了一个两腿发蓝的女人。我问:你的腿怎么是蓝颜色的?她说是被长套裤染蓝的,而您还在背书!真是个幸福的人,耐得住性子。”

“医学这门学问,不背不行。”

“呃……请原谅,克留契科夫,您在过猪狗一般的生活!鬼知道您是在过什么日子!”

“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这么过日子……我老爸一个月就给我十二卢布,拿这点钱只能凑合着过。”

“是这样……”画家皱起眉头说,“但还是得生活得好一些……一个文明人应该有点审美情趣。对吧?而看看你这屋成什么体统!床铺乱七八糟,又是污水,又是垃圾……昨天的稀粥还留在盘子里……唷!”

“这不假,”医科生不好意思地说,“但今天阿纽塔没有时间收拾,她一直忙着。”

画家和阿纽塔出门之后,克留契科夫躺到沙发上,开始躺着背书,然后在无意间睡着了,一个小时之后,他醒了过来,用拳头托着脑袋,想着心事,闷闷不乐。他想起了画家说的话,一个文明人应该有点审美情趣,而现在他的确感到自己的生活环境太令人生厌了。他那智慧的眼睛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他将去一个宽敞的诊室里接诊自己的病人,将在一个舒适的餐厅里喝茶,与他作伴的妻子,是位名门闺秀。而再看看现在房里这个上面漂着烟蒂的脏水盆,简直不忍目睹。阿纽塔此刻也显得不漂亮、不干净、不体面……他下决心要与她分手,立即分手。

当她从画家那边回来,脱下了大衣,他站起身来,很严肃地对她说:

“我亲爱的,是这么回事……你坐下来听我说。我们应该分手!总而言之,我不想再和你一起生活下去。”

阿纽塔从画家那边回来,是这样疲乏。因为做模特,站的时间太久,她的面孔好像更消瘦,她的下巴更尖削了。对于医科生的那番话,她不做一句回应,只是嘴唇在不停地抖动。

“你要知道,我们早晚要分手的,”医科生说,“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你不傻,你懂得的……”

阿纽塔又把大衣穿上,默默地把自己的针线活用纸包好,把针线收拾好,在窗台上找到了装有四块方糖的一个纸包,将它放到了桌子上的几本书旁。

“这是您的……糖……”她轻声说,把身子转了过去,为了不让他看见眼泪。

“哟,你为什么要哭?”克留契科夫问。

他心神不宁地在房里走动,说:

“你好奇怪,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们必须分手。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

“也许就再让她在这里住一个星期?”他想道,“真的,就让她先住着,过了一个星期,我就叫她离开。”

想到自己如此缺乏决断力,他感到沮丧,便厉声向她吼道:

“你还站着!想走就走,不想走,就把大衣脱了。不走了,留下来!留下来!”

阿纽塔默默地、轻轻地脱下大衣,然后擤了下鼻涕,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走向自己的老地方——在窗边的凳子上坐下。

大学生把课本捧在胸前,又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

“右肺由三个部分组成……”他在背书,“上部在胸腔的内壁到第四至第五肋骨……”

在走廊里有个人在大声喊叫:

“格科戈里,上茶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