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奎老汉最近有了心事,看到五奎老汉的人都这么说。五奎老汉经常一个人背着手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不管谁打院门口经过,跟他打招呼,他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上也阴得能拧出水来。
五奎老汉不该有这么重的心事呀?村里的人都这么认为。五奎老汉今年已经是奔七的人了,要说五奎老汉的前半生,也真是够不幸的。他三十岁那年,妻子得了一场急病,没等送到医院,就丢下他和两个还在吃奶的双胞胎儿子走了。五奎老汉的家一下子塌了天,两个儿子只有一岁多,家里穷,买不到奶粉,两个小家伙常常饿得嗷嗷叫。五奎老汉没有办法,只好天天抱着儿子到处找奶吃。
那时候,很多村里人都劝五奎老汉再找一个伴儿,拖着两个孩子,家里没有女人怎么行?可五奎老汉对这事并不热心,不是他不想找,而是怕委屈了两个儿子。没有人知道五奎老汉是怎么走过那段岁月的,不到四十岁,他的腰就弯了,背也驼了,脸上的皱纹虬曲得像个小老头儿。就算是这样,村里人也很少看到五奎老汉发过愁,五奎老汉的日子总是过得乐呵呵的,一说话,眉眼里全是笑模样,仿佛生活从来就没有对他不公平过。
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虽然营养不良,瘦得像两根麻秆儿,但背起书包上起学,却像是拔了节的穗子,一蹿一个高,小学初中高中,光往家里拿的奖状就贴满了两面墙。他们考大学的时候,老大考到了北京,老二考到了广州,五奎老汉本想着抓阄供一个,乡里的干部不乐意了,好不容易瓜熟蒂落了,说啥也不能烂到地里呀!于是又是集资又是提供贷款,把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都送进了大学。两个儿子也真争气,大学念完都留在了读书的那个城市,工作结婚生子,日子一个比一个红火。
五奎老汉的后半生该享福了吧?村里人都这么想。可奇怪的是,五奎老汉的脸上越来越阴郁起来,像是霜打过的茄子。“咋不跟两个儿子进城享福呢?”经常有村民这么问。五奎老汉听了只是笑一笑,说:“叶落归根,叶落归根哪。再说城里那房子咱也住不惯。”细心的村人就发觉,五奎老汉脸上的笑容总是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水分,怎么看怎么像是从一堆皱纹里挤出来的。难道是两个儿子不孝顺?不会的,有村民说,他在五奎老汉的院子门口,曾不止一次听到回家探亲的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嚷嚷着,一个要他去北京,一个要他去广州。
“那就是……”村民们嘿嘿地笑起来,“年轻的时候介绍也不要,老了老了倒动了春心了。”很快,就有媒人上了门,询问五奎老汉是不是有这个心思。五奎老汉说:“我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还糟践人家干啥?”
看来人老了,精神也容易出毛病了。村里人再看五奎老汉的时候,眼里都有了一丝可怜和同情,觉得五奎老汉真是没有享福的命。
没有享福命的五奎老汉在一个早上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是村长先知道这个消息的,自从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离开家后,村长就常去五奎老汉的家里坐坐。村长让人打电话把消息告诉了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很快就开着车来了,来了就哭倒在五奎老汉的棺材前。
村里人都唏嘘着,一边感叹着五奎老汉儿子的孝顺,一边叹息着他的没福气。村长也来了,村长没有唏嘘,村长出人意料地把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从地上拎起来,敞开响雷似的嗓子吼着:“你们也配在这儿哭?”
村里人都愣了,有人就问:“村长,他们有啥不配的,五奎老汉没有去城里住,是他自己不愿意呀?”
“你问问这两个没良心的,看看是不是这样。”村长怒气冲冲。
“可是我亲耳听到,他们两个争着要五奎老汉去北京和广州啊。”那人辩解道。
“这就是他们两个干的好事!北京的老大撺掇着让他爹去广州,广州的老二又鼓捣着让他爹去北京,忘了他爹是咋把他们养大的了,拿自己的爹当球踢呢。”村长越说越气。
“五奎老汉咋不告诉我们呢?告诉了我们也好帮他出出气呀!”那人也开始愤怒了。
“还不是给他两个儿子留面子?要不是我追着问,连我也以为这两个混球多孝顺呢。问出来了还求着不让我声张,老怕让人家看了他儿子的笑话。”村长的手点到了五奎老汉两个儿子的鼻梁上。
院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瞪着刀子似的眼睛,在五奎老汉的两个儿子身上使劲儿剜着。
这时候,不知是谁点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人们仿佛都听到了五奎老汉的一声叹息,像是在怪自己没有守住心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