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儿时有这么一首歌：“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那时在孩子的心里，学习是一件完全自发且充满快乐的事，也是一件能够改变自己命运，进而自我实现，为社会作出贡献的光荣之举。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厌学却成了社会、学校、家长、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咨询师绕不开的一个社会现象和难题。一个个正值学龄期的孩子，正当他们畅游在知识的海洋，享受学习的乐趣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拒绝上学。这对家长和老师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甚至完全无法接受的事。

父母不明白，“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体现中国人重视教育的古训，为何在厌学孩子的心中就变得一文不值。他们想尽办法想让孩子重新回到学校，乖乖上学。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越用力，孩子就越发反抗和拒绝。

在我自己的诊室里，几乎每次出诊都会看到家庭当中父母和孩子之间的这种“拔河”，而这种拔河的结果往往容易两败俱伤。一边很可能留下一个社会功能退化、无法长大离家、对父母满腹怨恨的啃老族孩子，而另一边则留下一对无奈、愤怒和无助的父母。

作为以系统思维指导诊疗工作的精神科医生，我们把厌学当作一个系统的问题。社会、学校、家庭和个人的多层面因素交织在一起，它们互为因果、互相掣肘，形成大大小小的恶性循环或“怪圈”。比如，急功近利的社会环境、烦躁不安的学校氛围、焦虑不定的家庭人际关系，与那些自信不足、持“非黑即白”思维方式的学生相遇时，厌学情绪和行为便更容易产生。很难说清究竟是哪种单一因素引发了厌学，也很难说清厌学到底是家庭冲突的结果，还是导致家庭冲突的原因。因此，如果我们在面对有厌学情绪或行为的孩子时，抱着传统的线性因果观念，认为唯一的问题就在学生身上，将其看作需要修理的“病人”的话，那么我们基本上会成为另一个尝试让孩子回去上学而不成功的失败者。

在我看来，厌学是孩子所处的社会及家庭系统功能不良的表现和写照。所谓“头痛医脚”，要帮助孩子改变对上学的态度，需要扰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更需要对其所处的学校、社区和家庭系统做改变，比如处理父母的焦虑、亲子互动中功能不良的沟通方式、当代青少年的“空心病”等议题。当系统改变后，身处其中的孩子对学业的感受、想法和反应才会改变。

刘亮是我的博士研究生，他读硕士和博士期间研究以家庭为单位的心理治疗，用5年的时间研究了我国本土专家的家庭心理治疗过程和方法，还去哈佛大学接受联合培养，在那个以70多年来纵向研究人生全程心身健康而闻名于世的成人发展研究所（Lab of adult development）学习一年。毕业后一直专注于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家庭人际关系冲突、婚姻情感领域的系统式心身医学工作。他也是一名“脚踩两条船”的非典型精神科医生，相信对于心理困扰的处理，单纯的生物医学药物治疗作用有限，而更应当关注来访者的心理、社会和家庭人际关系的背景及需求。他让我很欣慰地看到，在他作为医生工作以来，已经将所学及所见有机地应用到了自己的临床工作中。

同时，刘亮也是一位比较特别的精神科医生。他除了在同济大学、上海交大精神卫生中心受到严格正规的研究生及住院医师的规范化培训，还对当下年轻人感兴趣的不少事物有深入的了解，包括动漫、娱乐新闻和明星八卦等，而且他自己就是一名资深电竞玩家。这样的背景使得他在为厌学、受情感困扰、上网成瘾的儿童青少年做心理咨询及心理治疗时，有独到的见解和优势。他能够更快速、贴切和深入地体会到这些来访者的心情，理解他们的想法，并且能够更高效地帮助他们。

也正是有长期解决被厌学困扰的家庭的心理治疗工作的经验，刘亮从中总结和提炼出了厌学现象形成与维持的社会、心理、家庭和个体因素。本书结合系统家庭治疗的理论，对引发厌学的各层面因素及其相互影响方式做了详细而深刻的阐述。该书的语言简练、生动，非常接地气，你在阅读时也许会感到那些看上去深奥的心理学知识，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同时，本书还基于中国本土的文化经验，从父母婚姻关系、亲子互动方式、孩子个体发展等多个层面，为厌学现象的应对提出了可操作性建议。这些建议虽然看上去并不是直接奔着让孩子回学校的目标而去的，但它们却有着隔山打牛的功效，帮助家长通过改变自身和家庭，进而促进孩子与上学达成和解。在专业的心理治疗界，这种看似隔靴搔痒的方式对摆脱厌学等心理困扰的效果，也得到了部分实证研究的证实。

当然，任何一本书都无法穷尽对某个现象所有知识的描述和解决之道，本书也不例外，但我认为这也许并不重要。因为就人的想法、感受和问题解决之道而言，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唯一的真理。系统治疗相信，在处理人的心理问题时，建构主义的说法——“现实是被发明的，而不是被发现的”——是有些道理的。既然厌学也可能是被构建的社会心理现实，是一场看上去人人都在努力“再加一把劲儿”，却没有赢家的“游戏”，那就让咱们试试，能不能通过叙事、合作对话，通过扰动和重建家庭及学校的游戏规则，来把它“解构”掉。

本书的目的更多的是给被厌学困扰的家庭以及教育工作者提供更丰富的看待厌学的视角，以及应对方法。而这些应对方法，当然也不可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于它们是否有效，是如何起效的，还需要各位读者在现实生活中去进一步体会和检验。

赵旭东 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2019年10月9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