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正如郭嘉所料，公孙康设计诛杀了前来投奔的袁尚、袁熙，并将这两人的首级作为投名状归降于曹操，而这也意味着曹操正式**平辽东、一统北方。幽州议事厅内，诸将在庆祝酒宴上大肆庆祝，唯有曹操于主座上独酌。一统北方的喜悦并未撼动曹操分毫心绪，他心里只惦念着一件事，那便是郭嘉的病又重了。

借着醉意朦胧，曹操的思绪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那日天色渐暗，炉火日益旺盛，茶炉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阵阵茶香。

曹操屏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和郭嘉二人促膝长谈。

郭嘉由衷道：“汉室衰微，黄巾祸乱，诸侯四起，我郭嘉生逢此乱世若是不能做出一番天大功绩，岂不枉费一腔才华与抱负？我辗转各地却始终未尝得遇明主，承蒙主公赏识，待我如上宾，对我之计谋、建议无一不采纳，方才使得我的一腔抱负得以施展。可惜如今天下未定，我却已是日暮途穷。”

曹操佯怒道：“你还不到四十岁，说的什么话！”

郭嘉凄然一笑：“病已至此奉孝自是心里有数，我现在担心的是主公将来的霸业。眼下北方虽然基本已被平定，隐患依然不少。辽东的公孙世家、西凉的马氏家族，对主公都是面服心不服；长江以南，孙权、刘备两方势力也都在不断壮大。纵览天下，刘表、刘璋具是懦弱无能之辈不足为虑。唯有孙权、刘备方是主公将来的大敌，主公切不可因为他们此时弱小就小觑了这二人。”

“放心吧奉孝，我绝不会轻视孙权、刘备。”曹操重重点了点头，但其实在曹操心中一直看不起江东的那个黄口小儿孙权，只是将虚伪的刘备当做是自己的大敌。正如他当年与刘备青梅煮酒论天下时所讲，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对曹操了解极深的郭嘉自然知道他一直看不上江东孙权及其手下的那些人，因此再次谆谆劝道：“孙权虽然不及他父兄那般骁勇善战，然而此人十六岁接手江东，如今也不过堪堪二十出头，却能凭借自己的手腕平衡江东的各方势力，仅凭这一点就不容小觑。更何况他手下的周瑜年纪轻轻时就跟随孙坚、孙策征伐天下，其能力绝不在曹仁、张辽之下。主公你虽经历百战，但对江东诸将的能力不甚了解，倘使轻敌不屑，将来在战场上恐怕会吃大亏呀！”

郭嘉逐渐激动起来，激动的情绪又引来了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曹操一边帮他拍着后背，一边连连道：“奉孝所言我已铭记于心，将来断不会轻视东吴。”

“这样便好！”郭嘉费力地靠在背垫上，瘦削的面容格外苍白。倏然间他干裂的嘴角微微扬起：“主公何故愁眉苦脸？”

“孤只是在愁你的病。”曹操一把拉起奉孝的手：“成就霸业无你可不行啊！”

郭嘉轻笑一声：“主公，你我相交十余年，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

曹操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终究是逃不过你的眼睛！说实话，之前我曾与你说过，救世之道在于变通，而我于此乱世逐渐强大起来，也正应此变通之局。现今我即将一统北方，日后问鼎天下，却不知自己是否能当此大任。”

郭嘉轻笑一声：“主公若不能当此大任，何以至今日一统北方之境地？”

曹操摇了摇头：“孤近日以来时常反思过往，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称霸一方，总觉得不真切。这一路走来，我虽深谙世事变化之道，却从未反思自身，因而面对变通常怀畏心。老实说，你说公孙康能送来袁家二子的首级，我虽深信不疑，却也畏此事生变。说到底，我真的有一统天下的宿命吗？”

“主公所虑，我自有妙计！”郭嘉强撑着病体回应道：“只是如今体力不支，待我修养多时，便为主公献计！”

曹操点了点头，随即为郭嘉盖上了被子。

自那日之后，郭嘉的病情再度恶化。其已然酣睡无度，不分昼夜。不知睡了多久，郭嘉缓缓睁开了眼睛。

“您醒了！”这时，一位仆从出现在了他的床榻周围，关切地问道：“您感觉怎么样？”

郭嘉本想跟他说还可以，但干渴的喉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没办法，郭嘉只得努力摆着口型，用尽气力说道：“水、水！”

“哦，水？我这就去拿。”话音刚落，仆从急忙端来一碗热水，坐在了郭嘉的床榻前。他把水放在床边，右手托起了郭嘉的后背，随后将郭嘉身边空余的枕头垫在了郭嘉身后，令郭嘉坐卧在床。之后，仆从将水端到了郭嘉的面前，郭嘉微微低头喝水，水入咽喉的一刹那，仿佛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样。于是郭嘉更进一步，努力伸出自己的右手，想要拿住碗自己喝水，可奈何病得太久，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勉强拿住了碗，却端不平这碗水，只得借助仆从的力量喝完了水。

“主公到哪里去了？”喝了水之后，郭嘉的气力也恢复了一些，说话也清楚了许多。

“主公正在巡查军士营寨，军师有何吩咐？”仆从听到郭嘉问话，急忙回应道。

“这样啊。”郭嘉点了点头，脑海中猛然记起还未解答曹操的疑虑，随即用尽全力直起身子：宿命吗？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郭嘉的脑海，郭嘉微微一笑：一生追随于曹操，这也许就是我的宿命。

郭嘉道：“有纸笔吗？”

“有。”说话间，仆从将纸笔递到了郭嘉的手中，并在郭嘉的面前放了一个小的书案。郭嘉点了点头，右手颤抖着拿起笔，却发现手腕抖得厉害，于是他干脆用左手抓住了手腕，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他的计策，那是他对宿命的体悟。

“以贤弟之才，汉室中兴，指日可待！”一笔一划之间，荀彧兄的满是认可的眼神

“贤弟志向远大，为兄惟望贤弟日后可大展宏图！”一笔一划间，郭图兄的美好祝愿

“这世上因为有争斗，所以有胜败强弱。而主公讨厌这样的争斗，他认为即便是弱者与败者，也应该有安稳的生活，而不是任人宰割。所以，主公想要中兴汉室，还世间一个没有争斗的太平天下。”一笔一画之间，田丰兄心中所忠的愿景。

所谓太平盛世的建立，绝非是一劳永逸，而出自变通中的维持。一笔一划间，主公所坚定信念。

“没错，每个人都是带着宿命来到世上的，像你大父我，这辈子也不过是个打猎种田的命；而像你叔父，便带着三老的宿命，执掌一方。”一笔一划间，大父所领悟的宿命。

“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一笔一划间，主公内心的信任。

所有的一切，到最后终究成了这遗策，终究成了郭嘉。

待曹操巡视大营归来，郭嘉早已溘然长逝。当曹操拿起郭嘉临终遗策，沉思良久，泪水喷薄而出。却见那遗策上只短短写着一句话：“宿命非天定，造化由人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