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楼
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棋罢忘言谁胜负,梦余无迹任悲欢。
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恻绕吟坛。
鲁迅曾经做过一个名为“娜拉出走之后”的演讲,他说“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事实上,当时的鲁迅对于女性独立,思想仍没有像现代这样开放,他终究认为,每一个离开家庭的女性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然而,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前,有这样一位在旧社会的沉疴中走出女性独立天地的诗人,后世学者文人对她的评价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中国第一位女性撰稿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个女编辑、中国第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中国女权运动及女子教育的先驱者”等称号,这位奇女子诞生于原本昏暗无光的晚清。那就是,吕碧城。
她有无数个“第一”的称号,却只有一个“最后”的称呼,就是“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吕碧城出身藏书世家,父亲吕凤岐做过国史馆协修,可以想见其家学渊源。可读书人有志气,但无赖亲眷哪家都有。吕凤岐在吕碧城十二岁那年过世,吕家族人企图强占吕凤歧的财产,与吕碧城自幼定有婚约的汪家也忙不迭地提出退婚,成为孤家寡人的吕碧城跟随母亲投奔在塘沽任盐课司大使的舅父严凤笙。
吕碧城在严家长到二十岁,叛逆之心蠢蠢欲动,在听说天津城内有女学盛行,便向长辈提出要去天津学习。舅父严凤笙的旧思想根深蒂固,他严厉斥责了吕碧城,要她学习《女诫》,不允许她离开严家,不甘就此平庸度日的吕碧城毅然离家出走。
她逃票溜上前往天津的列车,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结识了《大公报》的总编英敛之。吕碧城下笔成章,文采斐然,令英敛之刮目相看,当即决定聘请她担任《大公报》的见习编辑。
英敛之的异想天开不啻当年韦皋想要为薛涛申请校书郎一样离奇,幸而如今是清末民初,并非封建社会下的盛唐,吕碧城面对这一新奇的挑战,如初生牛犊一般无所畏惧地应承下来。
再回头来看吕碧城的词作,更觉她阅历见识远超同龄之人,年纪虽幼,内心却极为通透和独立。
“琼楼秋思入高寒,看尽苍冥意已阑。棋罢忘言谁胜负,梦余无迹任悲欢”,秋日萧瑟,琼楼之上尤觉得高处不胜寒,居高临下看遍风光却觉得意兴阑珊,一局棋罢胜负已不在心上,一场旧梦醒后无迹亦无悲欢。
“金轮转劫知难尽,碧海量愁未觉宽。欲拟骚词赋天问,万灵凄恻绕吟坛”,金轮转劫、碧海量愁都是佛家之语,吕碧城这两句有尽信天命的颓然。她原本是不服输的性情,写出这样听天由命的句子,应当是处在逆境之中。本来想要作诗向上苍询问,却只觉得写来异常凄恻。
吕碧城担任《大公报》的编辑后,便兴致勃勃地写了不少言辞犀利的文章,她脑海中的女权新思想逐步形成。当时的文人质朴又天真,见到意见相合的文章则异常惊喜,吕碧城名声大噪,备受许多名流作家的青睐。其中就包括“鉴湖女侠”秋瑾、女作家苏雪林等,苏雪林甚至还写了一篇文章,名为《女词人吕碧城与我》,其中写道:“从某杂志剪下她一幅玉照,着黑色薄纱的舞衫,胸前及腰以下绣孔雀翎,头上插翠羽数支,美艳有如仙子。”
吕碧城的备受瞩目离不开背后支持她的强大力量,那就是对她有知遇之恩的《大公报》及其总编英敛之。
英敛之对吕碧城的欣赏一发不可收拾,他正值盛年,风头正劲,而吕碧城亦风华正茂,才貌双全,男才女貌,本该是一对佳偶,但问题在于,英敛之早已娶妻,不是独身。
英敛之的妻子淑仲性情柔弱又自卑,面对吕碧城这样惊采绝艳的才女,她唯恐真正失去丈夫,只能咽泪吞声,不敢多言。
但英敛之与吕碧城到底是受过教育的读书人,两人屡屡相交,却从未有过逾矩之举,甚至吕碧城原本就保持着“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的想法,她不愿将就,亦不肯将就。
感情一旦有一方失控和倾斜,原本和谐的合作关系就开始变得不对等。即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爱意,但英敛之依然情难自禁地对吕碧城多加关注。可吕碧城不是淑仲,她个性极强,且分外独立,英敛之的关心在她眼里却成为过多的辖制和管教。
吕碧城年少气盛,多次对英敛之负气恶言,时间久了,英敛之的耐心亦到了尽头,在他的日记中,吕碧城从过去的美好渐渐变成“虚骄刻薄,态极可鄙”,最终两人发展到在报纸上上刊文互相驳斥。
文人相轻,此话一点也不假。英敛之和吕碧城最终由知己演变成了对敌。英敛之在日记中记载:“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于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永不来馆。”
从《大公报》离开后,吕碧城索性放弃了编辑这一职业,凭借她过去结交的名人商贾,她在改革大浪中毅然投身商界。
她确实是天生聪明,商场在她手上也玩转自如,仅仅三年时间,吕碧城便一跃成为上海这个十里洋场之间最富有的女人之一,随后又加入了风头无两的诗歌社团南社。
南社在当时的影响力有多大?至少我们熟知的汪精卫、张默君等都在其中。吕碧城貌美且有才,备受追捧,她的作品被同为南社成员的林庚白称赞为“读之使人回肠**气,有不能自已者”。
从在列车上逃票的孤女到如今被捧到金字塔尖的大亨,吕碧城的人生是一场极其成功的反转剧。她并不因富有而放弃对自己的要求,自学了英语、法语、德语,甚至以上海《时报》特约记者的身份,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美术和文学。
自此,吕碧城始终在西方多国以及香港、澳门流连,一直到她去世,她也再未回过舅父严凤笙仿佛牢笼似的小家。
那喝令她学习《女诫》的声音此刻听来,更是刺耳和可笑。
六十一岁,吕碧城在睡梦中猛然惊醒,醒后她提笔写下人生中最后一首诗:“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这首诗仿佛是她人生最后的回响,仅仅二十天后,吕碧城便在香港的热土上永远地安睡了。
这位一生未婚的女词人,成了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位女词人,她的作品凄冷且彷徨,可以想见,在风光无限的背后,她孑然一身的生活有多么寂寞和冷清。
相比她的《琼楼》,我更喜爱她的另一首作品:
祝英台近
缒银瓶,牵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渌搴芳,梦堕楚天远。最怜娥月含颦,一般消瘦,又别后、依依重见。
倦凝眄,可奈病叶惊霜,红兰泣骚畹。滞粉黏香,绣屧悄寻遍。小栏人影凄迷,和烟和雾,更化作、一庭幽怨。
私以为,最后一句更贴合她的一生。
她光鲜靓丽,风头无两,内心却仿佛飘忽不定的一阵烟雾,百年过后,只能化作一庭幽怨。
是最后,也是第一,是终结,也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