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怀谭友夏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
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
这一句是“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的夫君钱谦益所写,称赞的是号为草衣道人的王微。
王微在当时是与柳如是齐名的才女,时人将两位才貌双绝的佳人比作西湖两岸,各有千秋,风貌绝佳。
钱谦益这句写王微的诗作中还有下一句:“近日西陵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这一句则是柳如是的手笔,是她对王微的惺惺相惜。
在明末的洪波浪潮中,江南的风雅名妓们命途坎坷,而王微是唯一善始善终的一位。
王微比柳如是早生了约二十年,她声名之盛,在当时远远高于柳如是,被称赞为“名满江左,秀出仙班”,后辈女诗人王端淑在其所著《名媛诗纬》中评价她“不特声诗超群,品行亦属第一流”。而柳如是的夫君钱谦益则赞其“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
王微生**书,比书籍更得她心的是天地山水。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提及王微喜好游览山水:“布袍竹杖,游历江楚,登大别山,眺黄鹤楼、鹦鹉洲诸胜,谒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我想她与醉心山水的萧统如若相识,定然会成为知音,王微的一生几乎都奉献给了大江南北的迥异风光,她比萧统幸运,也比萧统豁达。
年少因家贫而坠入风尘的王微,在红尘滚滚之中,很快结识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茅元仪。茅元仪胸怀热血报国之志,更像武侠小说中侠骨柔肠的剑客,他喜好阅读兵法,通晓古今用兵之方略,对柔弱女子更怜其遭遇,敬其才华。
茅元仪很快便将王微赎回家中纳为妾侍,但这并不是他第一个才貌双全的妾侍。事实上,他有一个同样出身青楼却才貌双全的美妾杨宛。茅元仪对待杨宛是与众不同的,虽然她仅仅是一名妾,但茅元仪不仅为她编写诗集,还在序中称她为“内子”,称赞她“能读书,工小楷,其于诗,游戏涉猎,若不经意,鲜润流利”。
杨宛本身亦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她尤其擅长吟诵花鸟树木,辞藻端丽,文风华美,又兼之笔触细腻,才华丝毫不在王微之下。如这首《金人捧露盘·咏秋海棠》:
记春光,繁华日,万花丛。正李衰、桃谢匆匆。侬家姊妹,妖枝艳蕊笑东风。薄情曾共,春光去、惆怅庭空。
到如今,余瘦影,空掩映,夕阳中。珠露点、试沐新红。断肠何处,含芳敛韵绮窗东。好秋谁占,小池畔、休放芙蓉。
王微早在先前便与杨宛隔空有诗词往来,嫁入茅家后,命运相近的两位才女很快成为至交好友。
原本,王微本该如杨宛一般,安心居于茅元仪的后院中,吟诗作画,红袖添香。可仅仅在数年之后,王微便向茅元仪请求离家南下,自请下堂。家境贫微、出身风尘,如今好不容易嫁入大户人家,锦衣玉食,且有佳夫良友,王微为何要远走呢?或许从她离开后的诗词中可以隐约窥见缘由。
冬夜怀宛叔
寒灯怯影黯疏帏,霜月留魂露未晞。
我梦到君君梦我,好迟残梦待君归。
怀宛叔
不见因生梦见心,自愁孤枕与孤吟。
如何永夜曾无寐,悔向湖边独独寻。
宛叔便是杨宛的字,王微离开后,曾写下多首思念杨宛的作品,对于曾经的夫婿茅元仪,却甚少提及,未曾说他好,亦未曾说他坏。一句“我梦到君君梦我”,说明这期间,王微与杨宛从未中断过书信往来,杨宛对于好友的思念之情亦是相同。既然同为妾侍,两人之间亲如姐妹并无嫌隙,那么,王微的离开只能是因为茅元仪。
怜香惜玉的茅元仪将王微和杨宛如同金丝雀一般豢养在家中,两个年少命途多舛的女孩儿面对命运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杨宛身处在茅元仪精心打造的蜜罐中,仿似一株温室的兰花,王微则不同,她向往名山大川的壮阔,渴望独立自由的人生,她不愿自己的未来被禁锢在四方的天地之间。
于是,王微洒脱地挥一挥衣袖,走了。
离开茅元仪的王微告别了出生地扬州的风花雪月,选择在西湖边隐居。许多文人雅士都曾居住在西湖边,这里的湖光山色动人,四季更迭有如仙境。王微便在此自号为草衣道人,开始了她的自在生活。
王微在西湖边的生活和她的本家王维有相似之处,心平气和,少了人间的烟火味,多了清冷孤高的寂寞。她在居所附近遍植梅花,自诩心志如梅花清洁傲寒。
心性如梅,诗意亦如梅,王微的诗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平静,这种平静落在仙姿玉貌的妙龄女子身上,便有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诗人谭元春便被这吸引力深深醉倒。
谭元春与茅元仪性情大为不同,《明史》中评价他和钟惺的作品为“名满天下,谓之竟陵体”,可就是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也有一份与古往今来的失意书生相同的忧愁——科举不中,屡试屡败。
于是,失意的谭元春游历至西湖边,遇见了皑皑如白雪的王微。
两个同样含蓄的诗人,小心翼翼地以诗作试探对方的心意,如隔水观花,遥遥致意。
谭元春写道:“不用青衫湿,天涯沦落同。前夜三弦客,一声霜露空。”
王微则回应:“去去应难问,寒空叶自红。此生已沦落,犹幸得君同。”
谭元春和王微共同借用了白居易在《琵琶行》中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王微的回应则是说,彼此一同流落至此,所幸此生还能与你同路。
王微的平静孤冷下,掩饰的同样是失意。她没有家人,没有亲眷,失去丈夫,失去好友,孤身隐居在此,更像是一只幼兽独自舔舐伤口的自卫。
而谭元春在同病相怜的忧郁中,捕捉到了她坚硬如冰的外表下那一颗柔软的心。
于是,谭元春在王微的世界里登堂入室。
王微将自己的诗作一一交付与谭元春,请他品鉴和作序,谭元春此时正是情到浓时,不假思索,便提笔写了一段短文:“己未秋阑,逢王微于西湖,以为湖上人也。久之复欲还苕,以为苕中人也。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为女士也。日与吾辈去来于秋山黄叶之中,若无事者,以为闲人也。语多至理可听,以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诛茅结庵,有物外想,以为学道人也。尝出一诗草,属予删定,以为诗人也。诗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荀奉倩谓‘妇人才智不足论,当以色为主’,此语浅甚,如此人此诗,尚当言色乎哉?而世犹不知,以为妇人也。”
情人眼里出西施,谭元春对王微诗作的评价却很公允,她的诗中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更难能可贵的是,谭元春对茅元仪的存在心知肚明,却依然尊敬、喜爱王微,“久之复欲还苕,以为苕中人也”一句便是证明。茅元仪常被称为“苕上茅止生”,“复欲还苕”指的应当是返回茅家,王微在与谭元春相识后,定然回过茅家,谭元春患得患失,担心她回到茅元仪的怀抱,重新成为“苕中人”,可最终不是,王微很可能仅仅是探访故人。
其实,王微探望茅元仪,原本可不必告知谭元春,可是她大方磊落地说了,不仅将过去的事坦然呈现在谭元春眼前,更表明了如今清白无畏的态度。
她有一种“清者自清”的傲世之态,她深信谭元春知她懂她,不会误解于她。
果然,谭元春真的是懂她的,他依然为她的风仪所倾倒、折服。
情到浓处,王微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谭元春因科举失意来此,终将会因科举而再度离开。
次年科举开试,谭元春不得不暂别王微,重新踏上去往京城的路途。
王微作词为他送别。
忆秦娥·戏赠谭友夏
闲思遍,留君不住从君便。从君便,石尤风疾,去心或倦。
未见烟空帆一片,已挂离魂和梦断。和梦断,翻怨天涯,这回重见。
王微的送别词是别具一格的,她没有隐忍地将挽留藏起来,反而明明白白地写在诗中,“留君不住惟君便”,留不住你只能任你离开,可真的任你离开了,只觉心中一片倦怠。还未真正送别谭元春,她的心魂便已似远去的白帆,一并离去了。
王微是怨恨分别的,可她并未怨恨谭元春,只是埋怨命运为何要让两人相遇。她一贯是冷静的、自制的,所以即便是离思满腹,也只说“戏赠”,而谭元春懂她,不曾说破。
然而谭元春终其一生都不曾摆脱这份失意。他越是迫切想要中举,就越容易与之失之交臂,一年复一年,他考了一次又一次,仍没有任何喜讯传来。
而西湖这边,王微也等候了一年又一年。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西陵桥下流水潺潺,犹记得与君同听的情景;“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如今你我相隔千里,这漫山遍野的春山春草又是为谁而变得苍翠欲滴呢?王微将自己比作“春山春草”,又一年春风时节,草长莺飞,万物复苏,而她这一刻等待的心却依然冰封千里,不曾解冻。
谭元春再也不曾回来过,他也无法再回来,因为劳劳碌碌地赶考、郁郁不得志地愤懑,令他在奔波之间病亡在赶考路上。
孤独的王微再一次成为孤家寡人,只是这一次,她生命里的又一位挚友,乘着门泊东吴的万里船,来到了西湖之畔。
王微的这个忘年之交,就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
柳如是与她的蓝颜知己钱谦益此刻也来到了杭州,王微年长柳如是二十余岁,但与钱谦益年纪相仿,三人兴趣爱好一致,相谈之间有相见恨晚的默契。
钱谦益更称赞王微与柳如是“今天下诗文衰熸,奎壁间光气黮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河东君指的是柳如是,草衣道人便是面前的王微。
柳如是的到来不仅给王微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慰藉,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悲喜交加的消息:茅元仪已经亡故,杨宛却投奔了茅元仪的仇敌国舅田弘遇。钱谦益对杨宛的作风十分不满,甚至还写在文中:“宛多外遇,心叛止生。止生以豪杰自命,知之而弗禁也。止生殁,国戚田弘遇奉诏进香普陀,还京道白门,谋取宛而篡其赀。宛欲背茅氏他适,以为国戚可假道也。尽槖装奔焉。”他亦评价说,“宛与草衣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宛不能从。道人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宛终堕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
王微听说此事后,唏嘘不已。
茅元仪和杨宛对她来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人和事。再想到茅元仪对杨宛的看重和爱恋,王微只觉得心情复杂难言。这也是为何她与杨宛之间起初来往热烈,愈到后期,就愈冷清。朋友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宛与她终究志趣相悖,杨宛追求的是舒适美好的物质生活,王微向往的则是丰富雅致的精神世界,格局不同,眼界亦不同。
茅元仪、谭元春的相继离世,杨宛的变节偷生,仿佛令王微彻底与过去稚嫩的自己做了了结,她也可以坦然放下所有牵挂,继续她的旅程。
告别了偶然落脚西湖的柳如是和钱谦益,王微重新收拾行囊,开始游历江南。
在苏州百花盛开之处,她遇见了她此生的心安之处——诗人许誉卿。
或许许誉卿不该称为诗人,应当叫作谏言直臣。
此时正是明末崇祯年间,众所周知,崇祯时期最大的一个祸端便是宦官魏忠贤当道,**威之下,许多臣子敢怒不敢言。而许誉卿不管不顾,多次直接上书崇祯皇帝,“论忠贤大逆不道”“不为早除,必贻后患”。这般敢言,怎么可能不受到魏忠贤的报复?许誉卿在官场起起伏伏,多次被罢黜又被复用,但他铆着一股不服输的为国为民的精神,死磕到底。
许誉卿因为刚正敢言,受到了钱谦益的极力推崇,王微的洁身自好和风姿仪态,也正是许誉卿所喜爱的。于是,在外漂泊了近二十年的王微,终于在许家落地生根。许誉卿待王微十分好,虽然王微出身风尘只能为妾,但许誉卿对她“礼同正嫡”,甚至为她在母亲面前说话,令许母不仅接纳了王微的存在,还对她格外信重。
许誉卿母亲的这种信重或许只是一片慈母心的无奈,许誉卿的性情实在太过刚直,她期望王微的出现能让他变得柔软和胆怯一些,至少不要为了谏言不惜身家性命。
或许有人会问,许誉卿这样明着与权臣作对,为什么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呢?
其实魏忠贤也怕,如果许誉卿只是暗中反对,那他大概早已命丧黄泉,可他声势越大,举动越直接,魏忠贤越不敢杀他,甚至还要保护好他。万一许誉卿死了,崇祯皇帝第一个怀疑的必然是他,何必要招此冤枉之祸?
所以,许誉卿歪打正着地安然存活下来,还抱得了王微这样的绝代佳人归。
王微冰雪聪明,很快就明白了许母的用意。对于许母的观点,她也是认可的,许誉卿太过刚正不阿,过刚易折的道理她亦懂得。
果然没过多久,许誉卿又在酝酿下一次的谏言上书,王微百般思量之下,先用小计谋令许誉卿无法上书——她将卤汁掺进了许誉卿的墨汁中,使得许誉卿的奏章在夏日炎炎中变质而无法阅读。
但这样的小伎俩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王微又规劝许誉卿说:“君方炎烈,臣尽披靡,衮衮诸公,皆一丘之貉。堂堂七尺,何必虚捐。”
王微的意思是,你是熊熊烈火,想将污垢都燃烧殆尽,可朝野上诸公诸臣,尽是一丘之貉,你就算是烧尽自己也不过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已是不惑之年的许誉卿终于听从了一次家人的劝告,携着高堂爱妾归隐杭州。
许誉卿和王微的归隐避开了大明国破的悲壮,也避开了无数读书人是否变节的考验。左右许誉卿早已辞官归隐,便不存在降清与否的区别。
钱谦益却降了,他不仅降清出仕,还多次来信邀请许誉卿再度出山。
试想,许誉卿这样面对权臣魏忠贤亦面不改色,一心一意只为大明江山的谏臣,怎么可能会答应钱谦益的邀请?但他不愿损伤了知己之间的交情,始终不作回信。
他百般辗转反侧,夙夜不能寐,王微忍无可忍,以自己的身份给柳如是写了一封书信,阐明了她与许誉卿的态度。
自此,钱谦益才终于作罢。
王微就这样与许誉卿在杭州的山水之间泯灭了踪影,这是她一生的梦想,也唯有许誉卿放下自己的刚直,陪伴她完成了梦想。
好景不与人长,仅仅是在大明覆灭的三年后,王微便过世了。
此时的王微已近六十,可以称得上是善终。许誉卿则活得更长久,直至康熙年间,亦有人受帝命邀请他出仕,但许誉卿不愿在最后晚节不保,选择了出家为僧,与王微的芳魂相依相伴。
在世之时,王微在自己的《樾馆诗》中写过一段序言:
“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水山;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
她虽然生而为女子,遗憾不能参与天下大事,可寄情山水、感怀四季,她内心广阔的天地在于自然和生命。这同身为男子,心系百姓的人是不谋而合的。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桨声灯影,江南旧梦,在明末清初名妓们清丽绝艳的身影中,唯有王微飘逸出风尘,她的忘年之交柳如是本愿殉国却为乡野村夫逼死,寇白门侠气救夫君……最终都死于非命,无一善终。
春之在草,秋之在叶,而王微的鲜活在于她始终坚守本心。
她像是一条途经大明王朝的河流,静涌无波,只隐隐流光跃金,折射出些微的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