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人非草木皆有情(1 / 1)

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建安九年,曹操举兵攻下邺城,曹丕前往袁绍府中善后,在这里,他见到了惊慌失措的甄宓——这位原本是袁绍儿媳的女子。乱世动**之中,甄宓蓬头垢面,面目惊慌,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曹丕回到曹府后立即向曹操求娶了甄宓。

其实,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曹丕是一见惊艳。对于甄宓,他未必有多深的爱,只是千军万马之间,酣畅大战之后,猛然间见到了足以令人沉醉的温柔乡,他紧紧绷着的心弦便悄然柔软下来。

传说曹操也倾心于甄宓,但最终为了爱子而让步。这种说法无从考据,无论是在《三国志》,还是演义小说《三国演义》里,曹操都是一个思贤若渴、礼贤敬贤之人。以曹操乱世枭雄的性情,“宁可我负天下人”的脾气,要他拱手让出看上的女人,绝非简单之事。私以为只是一种风月传说罢了。

甄宓无从选择,顺从地嫁给了曹丕。

这种顺从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她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并试图使其变得更令人期待——她陆续生下了儿子曹叡和女儿东乡公主。

东乡公主是曹丕唯一的女儿,备受曹丕宠爱。而此时的甄宓,也因为连生两个孩子,令曹操和夫人卞氏对她赞不绝口。

如果公婆的喜爱能够为儿媳妇的人生保驾护航的话,那古往今来许多悲剧都能避免,徐志摩不会抛弃张幼仪,鲁迅不会和朱安“相敬如冰”。

曹丕是一个同曹操性情相差极大的人,父子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极具野心。曹操的心很广,也很冷,但是曹丕年少时,还保有一点少年的忧郁,甚至还很有生活情趣。寻常帝王喜怒不定,而曹丕的爱好流于表面——他爱吃葡萄。

《与群臣论被服书》中有记:“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此言被服饮食,非长者不别也……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葡萄说。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饴,脆而不酢,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流涎咽唾,况亲食之邪?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

曹丕自己在诏书中也曾记:“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葡萄、石蜜乎?”

甄宓似乎从未意识到,她的丈夫是一个闷骚骄傲却拥有小乐趣的人。

这一点,从曹丕的诗作中就可以看出来,“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他的辞藻细致又高冷,隐隐还有一种临水照花的孤芳自赏。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中这样称赞他:“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援,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他写思妇念离人,也细腻婉约。

燕歌行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

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

留连顾怀不能存。

“郁陶思君未敢言”“涕零雨面毁形颜”等,无一不衬托出思妇的忧愁和伤怀,而第七句的“展诗清歌聊自宽”,思苦歌伤,和上一首的“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有异曲同工之妙,清商之琴音凄苦不堪,无丝竹相伴的清唱也格外凄冷。

这首《燕歌行》也被称作七言诗之鼻祖,而曹丕本人也确实当得起“天资文藻,下笔成章”的赞美。

他并不是没有细腻的感情,只看谁能触及他内心的这一抹细腻。显然,甄宓不是这个人。她实在是太柔顺了,柔顺到曹丕开始觉得无趣。

正值人生巅峰又渴望情趣的曹丕,并不是甄宓可以轻松驾驭的。

而此时,一个更美丽、更年轻的女子出现了,这就是后来的文德郭皇后——郭照,郭女王。

在热播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中的郭照,天真烂漫,善良活泼,与曹丕两情相悦,情深义重。事实如何尚不得知,但无法反驳的是,郭照一定比甄宓更适合曹丕的性情。

郭照取自女王之字,本就是一个骄傲至极的人。这一点,同曹丕惺惺相惜,而她恰到好处的骄纵活泼,也正是曹丕所需要的生活情趣。

当甄宓还幻想着用她的柔弱和无助来让曹丕回头,郭照已经悄然走进曹丕的心房。

郭照没有任何子嗣,甄宓的一双儿女却成为甄宓致命的利器。

朝堂之上风声四起,传说曹叡是不足月生下来的,而甄宓怀孕两月才与曹丕成亲。

当时曹丕因为曹植之事,备受舆论贬嘲,皆言其猜疑太重,而甄宓的直截了当,无疑拂了他的面子。甄宓似乎真的忘了,眼前的男子,不再是那个袁绍府中扶她起身的文雅少年,而是一个皇帝,手握政权的魏国开国皇帝。

帝王之怒,流血千里。曹丕愤而赐甄宓自尽。

甄宓从来不知道,当一个人被爱着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当她被放弃、被遗弃,她做什么都是错的,连柔顺都是错的。

甚至她用款款心境写的挽留之诗《塘上行》,也是错的。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蒲草已长满我的心池,一叶挨着一叶;“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夫君是正人君子,宽厚正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如今朝堂上流言四起,混淆是非,让你我夫妻离心;“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每当我想到我们的心隔得那么远,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失去丈夫的妇人,终日苦苦思念;“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每每想到你离去时的神情,我心中便似千结难解;“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脑海中只要浮现出你悲伤失望的面庞,我便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从甄宓的措辞中,不难看出,曹丕曾以曹叡的身世问题询问她,而甄宓必然给出了无法解释的答案。在甄宓长期的温顺下,隐藏着一颗热烈的心,她所有的热烈不仅给了夫君,也给了子女。为母则刚,没有一位母亲能忍受自己的孩子遭受这样的侮辱和质疑。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不要总觉得拥有了权势与地位,便能抛弃自己曾经的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不要总觉得鱼肉多了,便可以舍弃野草粗食;“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不要总觉得麻枲多了,便可以扔掉菅草和蒯草;“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边塞的风将树影吹拂,声声瑟瑟倍觉凄凉;“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我若离去了,请君保重,务必要让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

读完这首《塘上行》,心情委实复杂难言。为甄宓的骄傲和决绝,也为她的狭隘和清冷。

古往今来,但凡妻子挽留丈夫、丈夫表白妻子,无一不是柔中带刚或温情缠绵。

可甄宓的这首诗,决绝中带着一股弱女子的狠劲。接连三句“莫以”,仿佛声声带着质问,分明是在指责曹丕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如今位高权重便忘了旧人。

这样的词句怎能不令曹丕的愤怒火上浇油?

这样一首陈情诗,分明是痛斥曹丕无情冷漠的诀别诗。

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徐祯卿读罢最后一句,拍案叫绝,直说此诗“于悲恸伤绝中另生沉致之姿,风采殊绝”。

《塘上行》的最后一句“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源于甄宓颠沛流离的一生。她从知晓人事起,便生活在战乱流沛之中。她的初嫁,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匆匆敲定,嫁予袁绍;第二次出嫁,不过只因为曹丕在乱军中的惊鸿一瞥。

嫁给曹丕之后,甄宓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多少,曹丕跟随曹操常年征战,陪伴妻儿的时间少之又少。在此期间,甄宓本就写了不少闺怨诗,用以倾诉对丈夫的思念和愁肠百转的小埋怨,可这恰恰不为曹丕所喜。

每一位合格的帝王要想走上天下至尊的道路,都不乏冷硬决绝的心性与雄图霸业的野心。在他争权夺利、戎马征战的时候,需要一个完美的后盾,能够照料父母孩子,还能做一朵解语花。

封建王朝对于女子的要求实在太过苛刻,能熬过这些的皇后、太后,不过寥寥几个,如唐太宗的长孙皇后,皇太极的哲哲皇后。可这些所谓的大方、大气、大义的荣光背后,无一不是含着血泪的孤独。

只是甄宓忍性不够,一一将之诉诸笔端。

曹丕始终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他不需要这些柔肠百结的倾诉,只需要后顾无忧。

这对患难夫妻之间,始终存在着难以磨合的矛盾和怨恨。

与其说两人相爱,不如说更多的是相恨。

《塘上行》写在甄宓接到曹丕赐死她的旨意之后,那是否可以揣测,这所谓的“延年寿千秋”只是甄宓满怀恨意的反话?

“我盼望你长久地、好好地活着,来深切体会失去我、失去曾经的痛苦与绝望。”

这不亚于临死之人咬牙切齿地诅咒与痛骂,只是甄宓终究选择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柔顺而优雅的方式,将这恨意隐藏在赏心悦目的祝福之后。

她深信曹丕是爱她的,也只有曹丕是爱她的,她以生命作诗的反击才能真正伤害到他。

唯有千百年后的徐祯卿,在旧黄的案卷遮掩的背后,翻开陈年历史,捕捉到她悲情之下的匠心独运。

也唯有此时,甄宓才真正得到了千百年之后,属于另一个多情人的一丝怜悯。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