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月,到了元宵佳节。
宣文帝素来是个喜欢热闹的,又因为边关邸报传过来的都是大捷的喜讯,所以格外的心情畅快。下令行宫的上元节要制备的隆重喜庆,热闹非凡,誓要打造出一个行宫的长安街来。
从下午开始,行宫中的宫人内侍便忙得脚不沾地,开始布置。处处张灯结彩,彩带飘扬,一片喜庆忙碌。到了夜色初起之时,宫灯彩灯走马灯琉璃灯悉数点燃,将行宫点缀的更加的富丽堂皇,明光璀璨,如同天上宫阙。
上元节的宫宴照例邀请了睿王和江王妃。因为宫卿的缘故,宫夫人也应邀出席。
独孤后见到宫夫人,便情不自禁地往她腰身上扫描。不过宫夫人的腰身原本就细,冬天她穿的又厚,此刻倒是和半月前没什么分别。
用过晚膳,宣文帝便提议众人去后山观月。这南华行宫的月色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因为要引那山上的温泉水下来,行宫依山而建,山腰上修了不少的亭子。每一座亭子里都燃亮了灯,沿路的树上也挂满了灯,红莹莹的光蜿蜒而上映着那山路,一直到山顶。举头望去,月色初升,灯光璀璨,山腰上如同升起一条流光溢彩的玉带直上云端。
山顶上最大的一座亭子名叫观小亭,此刻灯火通明,美轮美轮,迷迷蒙蒙如同浮在云间,而那一轮清亮的圆月如同就在亭子的飞檐上挑着。
宣文帝兴致勃勃地带着独孤后,阿九,几位太妃和宫卿宫夫人等一行人等沿着行宫的长廊朝着山腰上行去,随后的有江王妃和睿王。还是不见慕灵庄,阿九心里有点奇怪,心道,她从江南回京是因为年岁已大,要在京中选一门亲事,怎么亲事没选好,人又回去了?而且,和亲之事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躲走江南啊。
向太妃几位老人,对赏月虽然有兴致,但体力不够,应景地走了几座亭子之后便进去歇息。
宣文帝带着这余下的人正欲前行。
向太妃关切地道:“青舒,你和卿儿都有身孕,可别走得远了,到前面便歇着吧。”
宣文帝脸色一僵,目光便下意识地看向了宫夫人的腰身。
宫夫人尚未觉察,而独孤后却捕捉到了宣文帝的那一眼凝视。
果然是关心则乱。
宣文帝本来畅如清风朗月的心情瞬间灰败的无法言表。
她有孕了。
他默然走在最前面,看看这云端上浮着一般的观小亭。突然间觉得好远,步伐无力,兴致索然。
宫夫人和宫卿两位孕妇,虽然力气很足,但也怕有失,只比向太妃多走了一个亭子,便停住脚在亭子内歇息。
这亭子内早已布置的温暖如春,四方用那锦缎围起来,中间生着一大盆炭火,火苗烧得极旺,跳跃的红光映在那锦缎上,如同一条流动的火龙。亭中的石凳石椅都包了厚厚的棉垫,上面摆放着秋冬时节难得一见的水果。
“皇上他老人家真是个会享受的。”宫夫人拢着手,笑眯眯地靠着软垫上,放眼看着山下的灯火,由衷地感叹。
此刻村民们也渐渐出去赏灯游街,回旋的山路上亮着不少的灯笼,像是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点缀着夜色,十分美丽。
宫卿对景思人,情不自禁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慕沉泓天神一般出现在她眼前,救她于水火。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宫夫人见女儿神思迷离,知道她是想自己的丈夫,便宽慰道:“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是出征,却也不知多少人侍候着,你别担心,忧思对孩子不好,可别生出来整天皱着小眉头。”
宫卿笑了:“我知道。”
独孤后走过两个亭子之后止住步子,对宣文帝笑了笑:“皇上,妾身今日体力不支,就不奉陪了。阿九,睿王,你们陪着皇上吧。”
慕昭律毕恭毕敬地答了声是,随着宣文帝继续往上。宣文帝其实已经完全失去了登山赏月的兴致,此刻只是闷头机械般的往上走。
江王妃自然也不好意思继续上行,于是便留下陪着独孤后。
阿九兴头很足,和慕昭律一起,陪着宣文帝兴致勃勃地朝上走去。身后的侍从宫女浩浩****的提着灯,将山路照的亮如白昼。
独孤后坐在亭中,和江王妃闲聊了一会儿,便问起了睿王的亲事。
江王妃道:“已经着手准备,淳于大人已经定好了吉日,开春之后二月二十。”
独孤后点了点头,正欲说出宣文帝打算再赏赐一块封地给睿王以作结婚贺礼时,突然,江王妃一下子跪倒在地,叩头请罪。
独孤后被她惊了一跳,问道:“你这是?”
江王妃叩头道:“臣妇该死,教女无方,求皇后赐罪。”
独孤后一听事关慕灵庄,便奇道:“灵庄聪慧有礼,王妃何出此言?”
江王妃战战兢兢答道:“前些日子,高昌王求娶公主,朝中有人提议以灵庄代替公主和亲。灵庄听说之后,就离家出走了。”
独孤后一听又是一怔,心道,这丫头胆子倒是够大。
“臣妇和昭律急忙四处派人找寻,臣妇以为她是回了江南,谁知道前几日才知晓,她,”
“怎么了?”
“回江南途中,路过同州时,马车坏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她遇见了沈大人,就,留在了同州。”江王妃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地说完,已经是一头冷汗。
独孤后一听简直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留在同州又如何?”
江王妃实在觉得难以启齿,但不说后果更严重,只得咬着牙继续往下说道:“昭律派人将她接了回来,她说,她和沈大人已经私定了终身。”
独孤后腾地一声站起身来,也不知是气还是笑,斥道:“倒真是个胆大包天的,私自出逃,又私定终身,传出去,皇家脸面何存?”
江王妃匍匐在地,叩头道:“臣妇教女无方,求皇后娘娘责罚。”
皇室子女的婚事都要经过帝后和钦天监。慕灵庄不仅自己私自做主,挑选的这个人,还居然是帝后一直暗中视为驸马的沈醉石。江王妃听说这个耸人惊闻的消息时,险些吓得昏过去。
“她人呢?”
“已经带回关在家中,求皇后娘娘责罚。”
“既然她做事不考虑皇家颜面,也没把皇家的规矩放在眼中,那就废了她的郡主头衔。”独孤后起身走出了亭子。
江王妃诚惶诚恐地跟着,心里依旧是七上八下。独孤后的处理方式有点大出她的意料,本以为会比这严重的多。谁知道仅仅是去了慕灵庄的郡主头衔。
独孤后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当听说沈醉石和慕灵庄私定终身的那一刻,心里的确是暴怒的,但转念之间又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此一来,就该绝了阿九的念想吧。
自从看出沈醉石对阿九无意之后,她便坚决反对阿九嫁给他。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九却一心痴迷于沈醉石,怎么劝都不行。如此一来,倒是釜底抽薪,让她彻底死心了。所以,独孤后最初的震怒之后,平静下来一想,反而是件好事。
月色清凉,万籁俱寂。宫女在前面提着宫灯照路。这时,宣文帝已经折返,离这座亭子还有数十步的距离。江王妃原本以为独孤后会等一等宣文帝,谁知道她自己先行朝着来路往回走,不发一言。
江王妃便也亦步亦趋地跟从。经过宫夫人的亭子时,独孤后停住了脚步。
宫卿和宫夫人一见独孤后,忙起身见礼。
独孤后笑着对宫卿点点头:“你怀着身子,别久坐染了寒气,回去吧。”
“是,母后。”
宫卿便出了亭子。独孤后今日也不知为何,对宫卿格外的亲切,行了几步,居然回身等着她,将手伸了过去。宫卿一时间又惊诧又迷茫。这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婆婆何时转了性子?难道是因为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一切都来个乾坤大逆转?她虽然不习惯,但独孤后已经伸出手,她也只好将手放了过去。
独孤后的手掌很宽,倒像是个男人的手,骨节十分有力。
“母后。”身后传来阿九的声音,独孤后便停住步子,等着宣文帝等人。
宫夫人和江王妃站在独孤后的身后。看着独孤后紧握着自己女儿的手,宫夫人心道:果然是子凭母贵,这份关心,还是瞧着肚子里的皇孙的份上啊。
宣文帝越走越近。提灯的两列宫女眼看就要到了独孤后的跟前。
突然,站在宫夫人身后的宫女一声尖叫,手里提着的琉璃宫灯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宫夫人不及回头,就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猛地扑到了自己身上,她情不自禁也尖叫了一声,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拨,一触手,那毛茸茸的感觉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身边的宫女乱成一团,宫夫人也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脚下一个踏空,便跌在了石阶上,还往下滚了几阶。
宫卿惊叫:“母亲。”急忙想要去扶,手却被独孤后紧紧的攥在了手里。
紧急之际,突然一个身影闪过,竟是宣文帝,他纵身一扑,趴在石阶上,伸手及时握住了宫夫人的胳臂。情况真是惊险之极,此处刚好是一个拐角,宫夫人若再是多滚一个台阶,便要摔到石阶外。
“夫人没事吧?”
宣文帝站起身来,想要扶她,忽然又觉得不合适,这时,两个宫女已经抢步上前,扶起了宫夫人。
“母亲你没事吧?”宫卿吓得声音都有些抖了,急急忙忙地上手去摸宫夫人的胳臂和腰身。
宫夫人笑了笑:“没事,我皮实的很呢。”然后对宣文帝长施了一礼:“多谢皇上。”
宫卿也谢道:“多谢父皇相救。父皇没事吧?”
宣文帝并未回答,指了指宫夫人的手。
宫卿才发现母亲手掌里都是血,大约是被那摔烂的宫灯扎破了手掌。
“云卉,快去请太医来。”
独孤后几步走过来,问道:“皇上你没事吧?”
江王妃和慕昭律也都关切地询问,宣文帝挥了挥手:“没事,回去吧。”
一行人速速回到行宫,刚进万寿宫的殿门,独孤后赫然发现,宣文帝用手紧紧地捂着腹部,他今夜穿着一件月色的家常便服,此刻那手掌捂住的地方,已是一片猩红。
众人惊慌失色,立刻围了上来。
独孤后脸色惨白,颤着声道:“快,快叫薛林甫。”
宣文帝除了脸色不好之外,神色还算镇定如常,对众人道:“没事。”
很快,薛林甫带着手下的几名御医疾步而来。
“快将皇上扶进去。”
独孤后也想跟进去,薛林甫道:“请娘娘止步。”
独孤后焦急万分地在外殿转悠。江王妃,慕昭律,阿九,宫卿等人都守在外殿,心情都异常地紧张不安。宫夫人更是忐忑不安,因为宣文帝的伤是因自己而起。
李可简为宫夫人包扎好手掌之后,宫卿低声问:“我母亲脉象如何?”
李可简道:“夫人无碍,请娘娘和夫人放宽心。”
听到这儿,宫卿这才舒了口气。宫夫人心有余悸地摸着肚子,心道,这幸亏穿得厚实。
过了许久,薛林甫这才从里面出来,银盘上托着一支尖锐的琉璃渣,上面染着血迹。独孤后一见便身子发软,果然是这个东西,怎么就那么巧。
她咬了咬牙,吩咐内侍:“去将那几个掌灯的宫女杖毙。”
阿九问道:“我父皇情况如何?”
“此物扎进了腹腔,微臣取出之后已将伤口缝合,皇上用了麻醉散,此刻还在昏睡中。”
独孤后点了点头道:“那就好,看来皇上也没什么大碍。都各自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江王妃道:“让昭律留下来侍候皇上吧?”
独孤后冷静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不必了,都回去吧,这里有薛神医,皇上绝不会有事。”
众人散去,独孤后这才道:“薛林甫,皇上的情况究竟如何?”她内心一直防备着睿王母子,所以方才才刻意将宣文帝的病情说得轻描淡写,但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有数,那灯里暗藏的琉璃渣有多锋利尖锐她最是清楚,此刻唯一庆幸的是当时没有在琉璃渣上淬毒,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薛林甫跪倒在地:“回禀娘娘,微臣已经尽力,但皇上前些时候受过一次损伤,身子很虚……”
独孤后听到这儿已经明白宣文帝的情况很严重,当即厉色道:“皇上的病情不得对外说出半个字。”
“是。”
“你们几人彻夜守着,一旦有事便来禀告。”
“是。”
独孤后转身吩咐:“明羽,去叫定远侯来。”
“是。”
独孤铎连夜从京城赶来行宫,已经是夜半时分。他尚且不知道什么情况,见到独孤后一脸沉肃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姨母有何吩咐?”
“你将这封信派心腹之人立刻送往安西都护府,亲手交给太子,切记。”
“是。”
“连夜启程,昼夜不息,顺便将霍显叫来见我。”
独孤铎走后不到一个时辰,霍显来见。
独孤后将一份密信交给他:“你带着秘司营即刻启程,去迎接太子,这份密信,要亲手交给太子。”
“是,微臣领旨。”
把一切都布置妥当,独孤后这才舒了口气,缓缓地靠在椅上,闭上了眼睛。
今夜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若不是江王妃缠着她说慕灵庄的事,她及早从亭子里离开,也不会等到宣文帝折返刚好碰见。但即便宣文帝在,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都是场意外。可惜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宣文帝居然为宫夫人而出手,且当着她的面。今日的一切,越发证实了她的猜测,他必定是关心宫夫人腹中的孩子,才不顾一切那么做。对宫夫人的恨,越发炽烈,连带着,她也恨宣文帝,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抛却帝王之尊,去救一个臣子的妻室,传出去,成何体统。
她揉着额角,内心一片混乱。若是宣文帝有个三长两短,慕沉泓又不在身边,如何是好?此时此刻,她才后悔起来,不该一时嫉恨发狂,失了冷静。
宣文帝一直昏迷,直到天亮时分才苏醒。
薛林甫出来告知独孤后。
独孤后急忙进了内殿。
宣文帝微微闭着眼,气息微弱,独孤后轻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皇上。”
宣文帝的手指动了动,无力却很坚决地将手从她掌心里抽了出来。
独孤后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心如针扎。
“叫他们退下。”宣文帝低声道。
太医们悄声出去,殿内只剩下帝后夫妇。
“独孤翎。”
独孤后一怔,这许多年来,他都没有这么叫过她的名字。
“是你做的吧。”宣文帝的声音低沉无力,却不容置否。
独孤后只能装作一概不知,反问:“什么事?”
“宫夫人。”
“皇上这是什么话,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又是太子妃的母亲,我为何要害她。”
宣文帝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这些年来,你心里想什么,朕难道不知?”
“臣妾之心苍天可鉴。”
“罢了,罢了。”宣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独孤后气极:“皇上,臣妾在您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么?”
宣文帝闭目不答。
“臣妾从十六岁便嫁给皇上,那时皇上还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若不是臣妾和臣妾的父亲全力周旋谋划,皇上又怎能有今日?皇上不顾念旧情,心里却一直对别人念念不忘,当着睿王母子的面,居然舍身去救宫夫人,传出去将臣妾的脸往哪儿放。”
宣文帝将头扭向一边,有气无力道:“速叫泓儿回来。”
“臣妾已经派人了。”
“若不想朕早死,便退下吧。”
显然,宣文帝已不想多说,独孤后只好咬咬牙离开寝殿。
翌日,宣文帝高烧不退。独孤后更加心急如焚,盘算安西距离京城,便是快马疾奔,昼夜不息,也要半月之久才能来回。
一早,宫卿和宫夫人来探问宣文帝的病情,刚好,江王妃和慕昭律也匆匆而来。
独孤后从寝宫出来,一如往日的沉肃端庄,面无表情。
宫卿看见她的镇定,稍稍心安。
江王妃连忙询问宣文帝的病情。
独孤后道:“不必担心,皇上龙体素来康健,定会平安无事。”
江王妃道:“那就好,臣妇昨日担心的一夜未眠。”
独孤后道:“皇上需要静养,不必每日都来探望。你们回去吧。”
从行宫出来,江王妃坐上马车,低声道:“来了只会招她猜忌,以为我们来探听什么。”
慕昭律笑了笑:“谁又会笨到从她口中探听消息。昨夜独孤铎连夜从京城来到行宫,必定是宣文帝情况不大好,皇后吩咐他去做些准备。”
“安西那边情况如何?”
“天寒地冻,想要速战速决不是那么容易。”
“此刻将太子召回来,对高昌的战事可有影响?”
慕昭律微微眯起眼眸,道:“比起帝位,几座城池算不得什么。他必定要立即回京的。”
独孤后度日如年地熬了一天,宣文帝一直高热不退,昏睡不醒。直到暮色将起,他才清醒过来。
独孤后立刻将炉子上温着的药端了过来,柔声道:“皇上您醒了,快吃药吧。”
宣文帝看了看她,低声道:“叫宫锦澜来。”
独孤后一怔,便吩咐明羽:“去传礼部尚书觐见。”
宣文帝用了药,又闭上了眼睛。
独孤后静静地守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以往他好好的时候,她整日里都介意他心里是不是有她,如今他伤病危急,她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能活着。
——这便是人性的贪心。
一个时辰之后,宫锦澜匆匆赶到行宫。
独孤后将他宣了进来。
宫锦澜见到宣文帝卧病在床,吃了一惊,跪在床榻前给宣文帝请安。
“你住下,侍候朕。”
独孤后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宣宫锦澜来,竟是为了这个。
宫锦澜也大吃了一惊,这……按说谁侍候皇上都应该,可是,这行宫中成千上百人,为何巴巴地把自己从京城叫过来侍候他,自己好歹也是礼部的头儿,那一摊子事就扔下不管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自己礼部尚书来亲力亲为地侍候皇上啊?但疑惑归疑惑,宫尚书还是毕恭毕敬地留了下来,做起了内侍的活计。
这消息传到长平宫,宫卿和母亲都惊讶不已。
宫夫人道:“皇上莫非是高热烧昏了,怎么会叫你爹去侍候他?”
宫卿也百思不得其解。
宫锦澜万万没想到,宣文帝竟然让他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寝殿,连晚上也让他在榻前打了个地铺。这种待遇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独孤后更是觉得心里别扭怪异。她这几日日夜操心,一边担心宣文帝的病情,一边担心儿子能否及时回来。
薛林甫从内殿出来,独孤后便将他叫过去问:“皇上今日情况如何?”
薛林甫红了眼眶,半晌咬了咬牙,跪地如实禀道:“皇上的情形,大约还有三五日。”
独孤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双目赤红,也不顾男女之防便伸手握住了薛林甫的胳臂,发狠道:“你不是神医么?”
“微臣已经尽力,可是皇上深秋那一场病大伤了元气,微臣实在是回天无力。”
独孤后双手一松,跌坐在椅子上。
三五日,无论独孤铎的人还是霍显此刻都还未曾到达安西。如何来得及?
她挥了挥手,走进内殿。一抬眼,便惊住了。
宫锦澜俯身在宣文帝的床头,两人挨得很近。
宣文帝在宫锦澜耳边低声道:“辞官。”
宫锦澜心里万分震惊、意外、不解,好不容易才混到尚书,为何要他辞官?但君命如山,也不敢不从,当即答了一声:“臣领旨。”
这一幕看在独孤后的眼中,只觉得无比刺眼。两人距离很近,倒像是宣文帝在对亲近之人交代后事,难道此刻,最亲近的人不该是自己么,怎么会是这个外臣。
独孤后上前道:“宫尚书,你先行退下。”
宫锦澜立刻躬身退出。
独孤后走上前,坐在宣文帝的床边,仔细地看着他。这几日宣文帝憔悴不堪,眼窝深陷,下颌生出的胡须也露出灰白之色。独孤后悲从心来,忍不住潸然而泣。
“皇上,你为何不让臣妾侍候,你还在怨恨臣妾么?”
“朕的确怨恨你。”
宣文帝的声音很低,很弱,但语速很慢,吐字清晰。
独孤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坦诚地认了。
“你,逼了朕一辈子,现在该满意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想尽心尽力地侍候皇上,让皇上早日康复。”
“不必。朕压抑了一辈子的心事,临了,终可以实现,朕只想叫他侍候。”
此言一出,独孤后大惊失色。
宣文帝闭上了眼,缓缓道:“叫他给朕守皇陵三年。”
独孤后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朕当年为何肯立毒誓,你懂了吗?”
独孤后浑身颤抖,忽然间觉得这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都是一场笑话。
宣文帝躺在哪儿,平静,释然,仿佛说出了这辈子的秘密,已经超脱圆满。
一行眼泪骤然夺眶而出,让独孤后看不清眼前的人,这就是同床共枕了半生的人吗,到死的这一刻,才知道他的心事,他的秘密,才知道自己纠结了一辈子,竟是完全弄错了方向。
宣文帝道:“夫妻一场,最后一次,成全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