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殿外,苑琴跟在任安乐身后,憋着笑,神清气爽。任安乐瞅了她一眼,问:“很解气?”
苑琴连连点头,任安乐哼了一声,“差点把温朔烧死在五柳街,还让我在化缘山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窝了一个月,便宜她了。”她顿了顿,“铭西不是今日入宫,他在哪?”
“公子在御花园内等您。小姐,您约公子在宫内见面,是不是不太妥当?”苑琴皱着眉问。
“不妨事。”任安乐摆手,领着苑琴朝御花园而去。
花园石亭内,洛铭西裹着墨黑的大裘,穿得比任安乐更夸张更暖和更金贵,不时咳嗽两声,俊逸的脸有几分苍白。
任安乐走近,瞥见他窝在一旁的木椅里,皱起了眉,“怎么,一下雪就耐不住了?”
洛铭西身旁的贴身侍女递了一盅热茶过来,洛铭西接住,抿了一口,“老毛病了。”他挥了挥手,递茶的侍女神色警醒,就要出去守着。
任安乐看了她一眼,“不用看得太紧。”侍女点头,退了出去。
洛铭西挑眉,“安乐,你想做什么?”
任安乐答得从善如流,“叙旧。”她坐在洛铭西对面的木椅上,朝外面湖内凋零的荷叶望去,突然道:“铭西,你活了二十几个年头,这辈子记忆最深的事是什么?”
洛铭西不知道为什么在帝家冤屈大白天下只剩两日时间的紧迫时刻,任安乐还会有心思把他约在最危险的地方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他看着倚在木栏上的女子,很用心地思索片刻,淡淡笑了起来,眉目温暖,“你出生的时候。”
任安乐愣住,洛铭西性子清冷,十年前帝家出事后她很少见到过他笑,任安乐一直以为洛铭西这辈子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帝家满门被斩的那一日。
怎么会是她出生?她出生时洛铭西只是个萝卜头,好像才……几岁吧。
这娃最深刻的记忆保存的时间可真久远……
“那时大靖刚立,边疆多被北秦和东骞侵扰,我记得那年冬日,侯爷得知夫人要生的消息,从东疆马不停蹄赶回晋南。大雪落个不停,天地皆是白色,我爹领着我跟侯爷一起回府,刚跨进门,夫人生了你的喜讯就传来了。大夫说这个千金伴瑞雪而生,赠福我晋南。侯爷那时是真的高兴,甭管什么喜庆话都打赏,我爹踹了我一脚,我上前说了句‘恭喜侯爷’,侯爷顺手把腰上一直系着的盘云玉佩赠了我,还说……”
任安乐正听得起劲,见洛铭西陡然停住,忙伸长了脖子问:“我爹说啥了?”
洛铭西看了她一眼,“侯爷说……以后你就是我妹子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那日帝家有后,侯爷开仓放粮,晋南普天同庆,走到哪都是笑声。安乐,我这一生,最欢喜的是那一日。”
那一日,帝家女降生,他一世的使命也是从那一年开启。
任安乐怔了怔,眼底莫名的柔软,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你呢,再过一个月就是你十九岁生辰,你记得最清楚的又是哪一日?”洛铭西有些好奇,这些年他和帝梓元能这样聊天的机会太少,虽然这状况和时机都不对,但他却想知道。
“姑祖母出现在九华山的时候。”
不同于洛铭西的思量,任安乐回得毫不迟疑,她甚至都懒得藏起眼底的凛冽肃寒之气,张扬万分,“那一天我便知道,韩家总有还债的一日,天下皆崇佛道,韩家想必记得一句话,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任安乐话音落定,石亭外轻轻的咳嗽声传来。
两人不动声色地朝不远处的假山后瞥了瞥,那里,浅红的裙摆露出一角。
帝承恩今日入慈安殿请安送礼时,穿的正是一套浅红宫装长裙。只是这距离,不谙武功的帝承恩最多只能看到两人的神情,听不见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在等她?”洛铭西挑了挑眉。
“不是,别伤我心,她哪值得我等,我分明在和你叙旧。”任安乐像是一点都不在意帝承恩的出现,对着洛铭西依旧一副坦**熟悉的模样。她托着下巴,漫不经心问道:“铭西,那你猜猜假山后的那位这辈子最不能磨灭的记忆是什么?”
洛铭西被问得一愣,摩挲着手里的茶盅,“应该是她被禁在泰山十年后回京入东宫的那一日吧。”
那一日的帝承恩,盛容喜悦,也曾惊了满城贵女士子。
“不是。”任安乐摇头,缓缓朝后一靠,让自己陷在舒适的大裘里,透过淡淡的雾气,目光悠长。
“十年前,你在街头遇到她,把她带回帝府的那一日,才是帝承恩永生难忘的日子。”
任安乐声音幽远,通透而睿智。洛铭西怔了怔,竟开始认真回忆那一日的光景来。
十年前,帝家满门被诛,韩烨篡改圣旨将梓元送往泰山,父亲知道梓元这一去,定再难逃出皇家桎梏,便令他尽快寻一模样相似的女童代替。那些时日梓元大病,遣送的御史怕帝家孤女出事惹上麻烦,便允了推迟半月。他是在一次出行时偶然遇到了帝承恩……抑或是命中注定。
那日梓元高烧未退,他带着她跑遍了帝北城的医馆,大夫只说寒气入心,悲恸过度,伤了体脉,回天乏术。他听了只觉遍体生寒,恹恹回侯府,哪知马车却在路上被拦住了。
他不耐地掀开布帘,一眼便望见了一身褴褛、奄奄一息,死命揪住车夫乞讨的帝承恩。
那模样眉眼肖似梓元,但才七八岁的女童,眼底的圆滑讨好连成年人都难企及。这是一个被生活磨得只剩下求生本能的孩子,一个濒死的乞儿,对当时的洛铭西而言,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帝承恩要活下去,要活得比谁都好,要活到人上人的地位,就必须永远保住帝梓元的身份。
余生岁月无穷无尽的桎梏和永远抛弃自己的身份来换一条命,帝承恩没有半分犹疑。
无须威逼,无须利诱,甚至在帝承恩被带回府后,他只见过她一次,交代过一次便再也没有见她。
从始至终,这只是一场交易,但是帝承恩……触到了梓元的底线。
“你说得不错,她这一生最难忘的恐怕便是那一日。”
生或死,一念之间,永远比富贵权势来得重要,只可惜那个曾经在街头苦苦乞讨的女童忘记了。
洛铭西望着任安乐,叹着笑了笑,眼底隐有温情。
不远处的假山后,帝承恩皱着眉,望着石亭中畅谈的二人,心底生出古怪的感觉来。自从上次求见被拒后,她一直不敢靠近洛铭西,生怕他对太子说出自己的底细,但后来却想通了,若她的身份被揭穿,一同倒霉的还有洛家,洛铭西不仅不会拆穿她,反而会保住她才对。
任安乐是晋南的女土匪,洛家管辖晋南,两人分明应是死对头才是,怎么看上去像是很熟悉一般?而且……像洛铭西这样清冷的脾性,怎么会对太子未来的侧妃如此温和,甚至毫不忌讳亲近。
不知想到了什么,帝承恩心底一抖。
洛铭西的神情态度好像……和十年前对着马车中半躺的女童一模一样!
几乎是立同时,她便回忆起了那一日。因为对于帝承恩而言,这一生的记忆最深刻的便是洛铭西掀开马车布帘的那一瞬。
他一念之间成就她余生的命运。无关感恩,无关仇恨,只是那一刻关乎生死际遇,所以记得格外牢固,时时刻刻记在心间。
可当年的女童是洛铭西照顾长大的帝家小姐,如今他面前的女子只是任安乐。
任安乐、任安乐、任安乐……
帝承恩脸色骤白,倒退两步,眼底露出难以置信的荒谬和震惊。
安乐寨寨主年仅十八,谋略盖世,威震晋南。
若是当年那场伤寒没有要了帝家小姐的命,帝梓元如今正好十八!
她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土匪头子,怎么能有勇气以区区三万水军向皇室求娶当今太子?一个出身粗鄙的人,怎么能在一年之内得尽民心,成为一品上将军?一个毫无干系的女子,怎么能让太子对她与众不同,放在心尖上宠?
除非她从来不只是任安乐,她是……
连舌尖卷过这个名字都觉得恐惧,帝承恩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静下心神,却再也不敢抬眼朝石亭中谈笑风生的女子看去。
心雨见她满身冷汗,拉了拉她的衣袖,却被帝承恩猛地躲开,她转过头,神情惊恐,如同海中漂**的浮木一般,顿了片息,仓皇朝沅水阁的方向跑去。
心雨抬首朝石亭内望了一眼,微一颔首,才跟上。
亭内,洛铭西望着任安乐,皱了皱眉,“她恐怕觉得不妥了。”
“但是她没有证据,你觉得她会去嘉宁帝和太后面前嚷嚷‘我是冒牌的帝家小姐,我怀疑真正的帝梓元就是任安乐’?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一旦说出口,第一个死的就会是她。”
洛铭西不解,“那你把她引到御花园来,让她知道真相做什么?”
任安乐弹了弹肩膀,起身,笑得忒坏,“吓唬她呀,让她白天心惶惶,晚上睡不着。拿把剑去报复人太失身份了,我又是个弱女子,所以只能吓唬吓唬她了。”
洛铭西罕见地露出个“信你才有鬼”的神色,道:“后日就是太后寿宴,你做好决定了?”
“嗯。”任安乐颔首。
“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洛铭西敛了玩笑之意,正色道。
任安乐正好行到石亭边,停住,转头,“不用了,该做的你都已经做完了。寿宴之前,有些人还要见,我会带着归西,不用派人跟着我。”
洛铭西点头,瞳色有些深,“你要见的第一个是帝承恩,刚才已经见完了,第二个……是谁?”
任安乐嘴边露出一抹笑意,却格外冷冽,“铭西,这么了解我,你猜?”
话音落下,任安乐转身,踏下石阶,身影消失在小径深处。
石亭内,洛铭西捧着已经变凉的茶盅,目光深沉悠远。
“梓元,你说错了,如今这世上,早已没人能真正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