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苑内回廊后,洛铭西抽出腰际别着的沉香木扇,徐徐展开,眼微眯,笑得意味深长,“殿下,看来您这位即将迎进宫的太子妃,远超臣所预想啊。”
他声音微叹,细听下来竟有微不可见的冷意。
韩烨笔直地立在原地,墨黑的披风拖在地上,深沉莫名。
他只是瞥了北朝苑中面容沉郁的帝承恩一眼,然后眼神缓缓落在托着下巴静默不语的任安乐身上。
任安乐眉宇清冷,慵懒无畏。
忽然一阵秋风起,“吱呀”声响,韩烨抬头,兀自怔住——北朝苑中尘封十年的北阙阁的木窗被风吹开,隔着数丈,阁内之景隐约可见。
苑中众人惊叹,十二年前帝氏女入京,嘉宁帝以公主礼相迎,于东宫修建北阙阁为其居所,听闻奢华之度远超帝姬之府,阁中所藏皇宫珍宝弗如,一座北阙阁足抵万金,除了十二年前的帝梓元和太子,从未有人踏足过。
众人晃神之际,淡笑声响起,任安乐微一后仰,望了一眼北阙阁,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神色不明。
她是真心只想来看看这个帝承恩到底是副什么性子,好歹韩烨这个媳妇儿也算她一手定下的,若太不成体统,她稍微会有这么一点愧疚。
要不,她委屈委屈,提点提点这姑娘几句。
“帝小姐,听说北阙阁是陛下十二年前为你所建,我自小远居南疆,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阁中到底藏了什么宝物,不如小姐替我说道说道?”
帝承恩神色一僵,她哪里知道这北阙阁里是个什么模样,见众人目光热切,心下一转,眉色一正,道:“任小姐,你既知道北阙阁是我幼时居所,事关女儿家的闺阁之秘,怎能随意相问?”
“哦,帝小姐,你这话说得真是有趣。”任安乐身子微微前倾,唇角勾起,“你连区区一个闺阁摆设都不愿相谈,我恋慕何人难道就不算女儿家的隐秘了?”
女儿家的隐秘?在场之人看着面不改色神情郑重的任安乐,差点出声,是谁当着各府勋贵说只要太子一日未娶,她便一日不死心的,现在怎么就变成女儿家的隐秘了!
“任小姐……”帝承恩显是也未料到任安乐会正大光明说白话,眉头一皱。
任安乐摆摆手,端正了面容:“帝小姐,再有一言,任家唯我一人,安乐小姐之称怕是谈不上……”见帝承恩怔住,她笑笑,极为诚恳,“我乃陛下亲封一品上将军,即便帝小姐日后入主东宫,如此称呼也是逾矩了。”
堂堂大靖上将军,你以一家小姐相称,确实是无礼之极。任安乐如今的声望,在京城那是如日中天,甚得年轻一辈的敬服。此话一出,众人瞧向帝承恩的眼底都袭上了些许微妙之意。
一品上将军和尚无名分的帝家小姐,身份谁优谁劣,扪心一问便能得出答案。
若是一年之前刚入京城的任安乐,帝承恩如此称呼倒还不算为错,如今……确实有失体统。
不待帝承恩开口,任安乐已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突然低下来,“帝小姐,你刚才问我可有心仪之人,天下皆知我一年前做了件荒唐事……”
她顿了顿,极是地方地停下,话语中无可奈何的怅然让人一愣。
瞧她这般模样,众人急得抓耳挠腮,任将军,您要叹气,也得把话说完了不是?
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任安乐缓缓抬头,望向帝承恩面容沉着,“帝小姐说得没错,我这个年岁的女子,怎会没有心仪之人。前些时候,我恋慕一人,曾以举家之产求他正妻之位,只可惜……他十几年前便已有婚配之人,只此一事,乃安乐平生所憾。小姐这些年虽静养泰山,但到底有人日日惦记小姐之苦,小姐否极泰来,福缘在后头,又何必计较其他,还望小姐珍惜先帝所赐之福,莫失了帝家之女的气度。”
北朝苑内一片沉寂,众人愣愣地瞧着神情淡然的任安乐,面色古怪至极。
听听,这话说得……简直无与伦比!
就凭任安乐刚才一席话,帝家小姐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设的这场宴会白费了不说,怕是陛下赐婚之前都不用见人了。
说的是什么荒唐话!回廊后,韩烨神色默然,望着苑中声声落定极是怅然的女子,苦笑出声。
洛铭西瞥了韩烨一眼,目光回落在帝承恩身上,眉宇微冷。
苑书来回打量的目光令人尴尬,帝承恩端坐着的身子微微僵硬,胸口浊气满溢,神色阴郁。她在泰山被关了十年,用尽一切手段重回帝都,才能拥有如今的地位,任安乐怎么敢……
“不过一介武将……”
“好热闹的宴席,看来是我错过了盛会啊。”清朗之声突然在内苑响起,打断了帝承恩才说一半的话,众人朝回廊后看去,见一个身披锦裘的青年缓缓走出。
来人生得极为俊美,一身气质温雅,如若美玉。
他行到苑中央,对着安宁微一拱手后才朝帝承恩看去,笑了起来:“十年未见,小姐风采如初,铭西甚感欣慰。”
洛铭西?晋南洛家长子洛铭西?
瞅着苑中风华绝代的青年对着帝家小姐感慨言笑的模样,众人恍然大悟。
十年前洛家乃帝氏属臣,洛铭西更是伴着帝小姐长大,听闻情分很是不同,如今再见,应有唏嘘之感。不过……当年也正因为洛家归降嘉宁帝,才使得帝氏倾颓之势难挽,幼时情分想来怎么都敌不过十年圈禁之苦,看帝小姐的神情,也实在不似久逢故友的模样。
洛铭西目光清明,言笑晏晏。帝承恩望着不远处的青年,眼底惊骇莫名,手中紧握的杯盏悄然滑落在地,华贵的妆容亦无法掩饰她的苍白。
十年了,她从来不曾想到,这一生她再见此人之日,竟然是她即将为大靖太子妃之时。他不是应该永远都不出现吗?帝承恩从未想过,当年将她从街头带回送到泰山的人居然是洛家长子洛铭西!
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只是个无名无姓的乞丐孤女,而非帝家小姐帝梓元的人!
帝承恩的失态太过明显,众人看着面容苍白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帝家小姐,同样很是疑惑,即便洛家今非昔比,可你堂堂未来太子妃也不必害怕成这般模样吧?
任安乐亦想不到洛铭西会突然出现,瞅着苑中央笑得温柔无害的青年,她眉一扬,品了口酒,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洛铭西性子自持冷静,却打小就有个怪毛病,明明只生了“杨柳之身”,却偏生有一颗顽石之心。
晋南民风彪悍,帝梓元幼时常偷了下人的衣袍出去和大街小巷的流浪娃干架,自诩晋南街头一霸,只是到底势单力薄,大多数时候只能顶着一对熊猫眼回府。久而久之,帝家大小姐外强中干的流言便在帝北城传开,靖安侯闻之大怒,道其三脚猫功夫丢了帝家颜面,绑了她在军中养马三月。
若是较真,此事或许才是帝梓元平生之憾?
那时洛铭西比她年长四岁,三月之后,她养马归来,恶习难改,披了一身布衣重新入街挑衅,几日后,她在军中听到消息,说洛家那个冰琢玉砌的小少爷在门外摆了擂台,以帝家小姐的名号挑战全城,胜者可得黄金万两。
三日之内,应战者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过擂。
那时她才知,洛铭西真真一副狐狸心肠,他在擂台上以沙盘为阵,斗兵法策略,满城悍勇智绝之士,竟无一人能赢这少年。
自此之后,帝家声望大涨,投军者不知凡几,洛铭西之名响彻晋南,而她,帝家大小姐,尚在军中养马的帝梓元,也借着帝家颜面承了他一次大情。
“帝小姐,可是怪铭西来得太迟。”
洛铭西儒雅的笑声打断了任安乐略带怅然的回忆,她瞅了一眼如见鬼魅的帝承恩,摸了摸下巴,铭西这颗七窍玲珑心,用在帝承恩身上,着实折煞她了。
“我与太子殿下同去西郊大营练兵,才会误了小姐宴席。小姐若怪,铭西自罚一杯。”洛铭西神色柔和,回身两步随手拿起任安乐桌上的杯盏,将酒敬到帝承恩面前。
这番动作若是常人来做,确实无礼之极,可偏偏洛铭西做来,却别是一番风流随性。
被递到身前的寒冬酒杯不过半尺之距,哪怕青年面上温煦的笑容如阳光一般,帝承恩心底亦生出了数九寒冬的冷意来,她抬眼,面容僵硬,“少将军愿意前来,承恩荣幸之至。”
她颤抖抬手欲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拿起桌上的酒杯,轻碰了洛铭西手中的杯盏,朗声笑道:“不过邀你去趟西郊大营,你倒赶着诉苦来了,这杯酒孤来敬你,算是谢你给孤面子来了东宫之宴。”
韩烨的突然出现让众人颇为意外,一众世家子弟急忙起身见礼,惹得刚才还静默非常的北朝苑一阵慌乱。
任安乐托着下巴瞅着你来我往的两人,叹了口气。
哎,韩烨是个心软的,想必是看不惯洛铭西这只狐狸欺负他未过门的媳妇,跑出来当和事佬了。
帝承恩怔怔地看着身旁的韩烨,掩下眸中的惊讶失措,连忙起身退至一旁,忙问:“殿下何时回的宫?”
韩烨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意味不明,笑了笑才道,“不算早,一回来便瞧见了铭西朝你敬酒。”
帝承恩舒了口气,她刚才在洛铭西面前如此失措,韩烨聪明绝顶,若是瞧出了端倪……帝承恩到底非常人,极快恢复了镇定,朝洛铭西盈盈笑道:“十年未见故人,今日突见,承恩失态了。”复又转向韩烨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回护。”
韩烨托起她,将酒杯搁置在桌上,没有回应,反而朝下首坐着的任安乐淡淡道:“任将军素来是个懒散的性子,孤也未想到她会前来赴宴,看来承恩的名头孤亦有所不及。”
帝承恩神情一僵,“殿下……”
韩烨摆手,径直望向任安乐,“今日任将军来得正好,孤有些政事想和将军及铭西商讨,两位可有时间?”
韩烨这话一出,众人亦是一怔,太子此举怎么看着像回护之人是任安乐,而非是帝家小姐?
任安乐起身,豪爽一笑,“殿下所请,安乐却之不恭。听闻殿下得了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今日正好一饮,殿下可不要舍不得。”
韩烨眉宇稍展,未答,领着任安乐和洛铭西朝内殿而去。
众人舒了口气,想着宴席总算能进行下去了,哪知太子行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安宁。”
一直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安宁突然被韩烨点名,心觉不妙,忙起身回道:“皇兄有何吩咐?”
太子微一停顿,微淡的声音传来。
“替孤入宫向父皇请旨,言帝小姐常年居于泰山,不谙宫中规矩,请父皇赐下两位宫中女官,替帝小姐分忧。”
回廊深处,任安乐骤然抬首,朝一旁的韩烨望去,神情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