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你今天已经领过一次粥了,居然还敢来!”
“差爷,我家小欢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粒米了,您行行好,把这粥再给他一碗吧!”
一个衣衫褴褛、面容苍老的老丈跪在盛放粥汤的木桶前,怀里抱着的孩子六七岁大,瞧上去瘦小孱弱,孩子眼巴巴望着木桶里零星的米粒,小心翼翼地舔着干裂的嘴唇,瑟缩着躲在老人怀里。
“滚,你个老不死的,敢和爷爷我讨价还价。钟大人拿出粮食来赈灾,已经是你们这些难民的福气了,你要还不走,我这鞭子可不长眼!”
衙差的声音暴戾嚣张,手中挥舞的长鞭落在地上,卷起沉闷的回响。围观的百姓望着衙差前跪着的老人神情愤怒,不少年轻的汉子叫嚷着就要冲过来。
“你们这些衙差才不地道,太子殿下带了粮食来赈灾,我们还日日吃这些米浆,我们要见太子殿下!”
“对,钟礼文这个狗官吞了我们的粮食。如今殿下来了,我们要申冤,让太子殿下还我们公道!”
……
百姓群情激愤,七零八落守着此处的十几个衙差面色青紫,为首的差卫恶毒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百姓,挥动长鞭目光阴沉:“你们这些刁民少胡说,太子殿下连一袋粮都没有带进城,哪里有你们吃的?老东西,都是你惹的好事!”
长鞭卷起尘土朝地上的一老一小抽去,千钧一发之际,长剑破空,以迅雷之势划过那衙差的手腕插进木桌。
衙差神情惊恐,哀号倒地,手中的皮鞭颓然落下,鲜血如注,自他手腕溅落。
众人松了口气,朝长剑飞来处望去,见数骑自官道上奔来,为首的女子身披铁甲,神情肃冷,她身后百骑齐奔,马上将士腰别厚剑,只是不知为何身后都背了个沉甸甸的包袱。
这队人马瞧上去个个骁勇威武,除了太子殿下身边的禁卫军,根本不做他想。众衙差见这阵势心惊胆战,被领头女子凛冽的目光一扫,腿一软纷纷避至一旁。
尘土飞扬,烈马嘶鸣,这支百人队伍在散开的百姓面前停下,任安乐拉住缰绳,从马上跃下。
在众人注目下,她朝饥民的方向走来,目不斜视地越过衙差,停在瘫倒于地的老人面前。
“将……将军。”虽瞧出任安乐是个女子,但老人还是因她身上的盔甲而唤出了声。
“来,老丈,我扶您起来。”任安乐一手抱起老人怀里的孩子,一手去扶老人。
“不敢不敢……将军是贵人,别脏了将军的手。”老人捂着脏乱的衣袍连连闪躲,浑浊的眼中略带惶恐。
任安乐手一顿,眼底有些酸涩,提起内劲扶起老人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拍拍他的肩,豪爽一笑,“老丈不必拘束,我可不是在富贵乡里长大的,没那些娇贵的臭毛病。”
她朝身后立着的苑书摆手,苑书解下包袱,拿出两个馒头递给任安乐,任安乐给了老人一个,另一个塞给她怀里微微颤抖的孩子,那孩子捧着软乎乎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任安乐朝几步外围着的百姓看了一眼,朗声吩咐:“把包袱里的馒头分给老人和孩子。”
刚才群情激愤的百姓因任安乐的一连番举动神情和缓下来,不少壮汉看着解下包袱拿着馒头走过来的禁卫军仍有些提防和犹疑,直到有几个侍卫毫不犹疑扶起满身臭气的老人,替他们把馒头撕碎喂进嘴里的时候,他们才沉默地让开了一条路。
一百禁卫军,他们身上光亮的盔甲沾满了泥土污垢,但没有一个人在饥民中停下脚步或是皱起眉头。
任安乐有些欣慰,见百姓情绪暂时被安抚,回转头,轻声问:“老丈是哪里人?”
老人许是饿慌了,咬了两口馒头才回:“将军,我是林县周家村的人,叫周海。河道决堤,房子都被冲垮了,我才和乡亲们一起逃到沐天府来。”老人朝任安乐怀里的孩子看了一眼,声音哽咽:“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没了娘,爹又被官府征召了,再这么下去,娃娃就活不下去了啊!”
“将军,你别听这老头子胡说,咱们大人天天拿出粮食来救济灾民,是这些刁民想多要点粮食。将军,这人引发暴动,钟大人说过,为护太子殿下安全,这种刁民杀无赦,小人刚才才会动手!”
见周海对着任安乐哭诉,跪在地上的衙差忍着痛爬到任安乐面前,大声喊道。
老人脸色涨得通红,嘴唇轻抖,被冤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他说谎,咱们只是想进城看看粮食,没想着对太子殿下不敬!”
“将军,这人说太子殿下没带粮食来,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出,刚刚冷静下来的百姓都按捺不住,朝任安乐的周围聚拢来。
此时禁卫军大多深入饥民,只余十来个侍卫和苑书尚在任安乐身边。苑书眉一皱,手朝身后背着的大刀伸去。
任安乐止住苑书的动作,安抚地朝惊慌失措的周海笑了笑,将孩子递到他怀里,骤然起身,神色冷沉,看向那衙差的目光满是怒意:“赈灾粮?”
她拔起桌上长剑,反手朝地上的木桶劈去,“当”一声,木桶四分五裂,桶内米汤流出,片息便全渗进地底,桶底隐约可见草根树皮和零星的米粒。任安乐盯住衙差,一字一句开口:“这就是你说的粮食?这就是你说的沐天知府的善举!”
衙差声音一滞,吞了口口水,看着木桶里的残渣说不出话来。
“暴动?”任安乐朝四周的百姓一指,“你给本将抬头看看,他们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手无寸铁,老人和孩子连站都站不起来,你说他们暴动,简直荒唐!”
“我大靖哪条律法写了可以欺百姓至此,甚至恶意栽赃随便砍杀!身为一府衙差,知法犯法,你才该死!来人,把他拖回沐天府衙门,打五十大板,悬于府衙门前示众一日。”
任安乐话音落定,一旁立着的禁卫军沉声领命,拖起那衙差上马朝城内而去。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变化骤生,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在马上哀号几声。一旁剩下的衙差面色惨白,骇得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围着的百姓望向任安乐的眼中终于带了些许善意,他们被欺骗镇压得太久了,对朝廷官员早已失去了信任。
“将军,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有没有带粮食来,我不要粮食,我吃草根没关系,只是我这娃娃再饿下去,就真的活不了了啊!”
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抱着婴孩冲出来,对着任安乐不停磕头,眼角哭出了血泪。
任安乐朝妇人走去,见她惊惧地望着她手里的剑,任安乐将剑扔在地上,扶起妇人,朝四周盯着她的百姓看去,半晌后朗声道:“诸位乡亲,我任安乐身无长物,孑然一身,没什么东西能拿出来作保,只是若大家相信我,我愿意在这里陪大家一起等,若正午粮食未到,我任安乐随诸位处置。”
“将军可是晋南安乐寨寨主?”有细微的声音响起。
任安乐扬眉,“不错。”
“听闻将军在晋南素有义名,我愿意相信将军。”
“我也是!”
……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人群中传递开来,围拢的百姓渐渐散开,他们因任安乐的话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任安乐面不改色,沉静地看着百姓一个个回到原处,才坐回木椅,倒了杯水递给周海,“老丈,离正午还有几个时辰,若老丈不弃,安乐在晋南闯**多年,倒也经了些事,愿和老丈说道说道。”
“我的命都是将军救的,哪还有什么弃不弃,将军愿和我说,那是我老头子的福气。”周海抱着孙子,看向任安乐的眼中满是感激。
“晋南的边疆也苦,米粮少,我幼时跟着父亲在晋南乡野也见过很多吃不饱的百姓……”
清冷的声音在宽阔的官道边响起,任安乐的话语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沧桑,徐徐道来的往事让人不由自主想听下去。
一旁的禁卫军看着端坐在木椅上的女将军,神情沉默,感叹敬服。
她安静地坐在方寸之地,丢下了疆场上从不轻易解下的佩剑,用她的方式,凭一人之躯守住了这三千百姓,消弭了一场暴动。
世间至强者非武,人心之力远甚于此。
沐天府衙后院。
钟礼文握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鼻烟壶,眯着眼躺在木摇椅上乘凉。
“大人,大人,不好了!”师爷王石惊慌失措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钟礼文神情不悦,睁开眼,“怎么说话呢,出什么事了?”
王石在院门口绊了一跤,跌跌撞撞跑到钟礼文身边,“大人,刚刚传来消息,这次恩科的状元温朔也跟着太子殿下来了,他现在领着禁卫军在各家店子里收粮!”
“收粮?”钟礼文皱眉,“太子疯了不成?他怎么敢去强行征收商贾的粮食,也不怕朝臣弹劾于他。不用担心,这些人视财如命,再说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他们不会把粮食交出来的!”
“大人,太子不是强行征收,那温朔拿着昨夜各府敬献的奇珍,一路敲锣打鼓去商户粮店里买粮,现在城南贺府、城西李府的粮食全都被禁卫军搬走了。”
钟礼文骤然起身,神情阴沉:“你说什么,他们把粮食全交出来了?那是我们的粮食,他们怎么敢!”他话到一半,想起昨夜晚宴上送到任安乐面前的珍宝,恍然大悟:“该死,昨晚的东西他们全送给了任安乐,一群蠢材!好一个太子,他居然不惜名声,给本官和所有人设了一个局!”
以奇珍贿赂朝廷大员,这些人若不想被太子名正言顺地抄家,就只有交出粮食来保命。
“大人,这该如何是好?粮仓里的粮食可都是我们的。”师爷压低声音着急道。
钟礼文还未回答,一个衙差从院外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钟礼文额头青筋直蹦,斥道:“慢慢说,成何体统!”
“大人,李头被禁卫军押着跪在衙门前,任将军说他目无王法,欺辱百姓,罚他五十大板,悬于衙门前示众一日,以儆效尤!”
“砰”一声脆响,钟礼文手中的鼻烟壶摔得粉碎,师爷看着不对,忙拖住他劝道:“大人,太子和任安乐师出有名,正等着您发怒呢,若是连您也出事了,咱们沐天府可就没有掌舵之人了。”
钟礼文顿住,长舒一口气,甩开师爷,朝衙差摆手:“退下。”
见衙差退出院子,他沉思片刻才道:“是本官小觑了太子,他们这次入沐天府远不只这么简单,河道决堤之事太子一定会查到底。王石,所有河工和管事全都看好了?”
“是,大人,有三百暗卫守着,在城南的赵家庄。”
“沐王来信说要处置干净,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师爷失声道:“大人,那可是几百条人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事发,你以为太子会放过我们?” 钟礼文朝师爷淡淡瞥了一眼。
“是,小人这就去办。”师爷一凛,不住胆寒,犹疑片刻应了下来。
“王石,把各府各衙的官员秘密召入沐天府,太子难缠,我要提点他们一二。”
“是,大人。”王石领命,躬身退了下去。
“那场战役是我领军以来最难的一场。南海水贼猖獗,手段暴戾,见人就杀,若是让他们冲过了海,那晋南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咱们安乐寨也有娃娃,日日抱着我要糖吃,我这一想心里就不是滋味,觉着怎么也不能让这群天杀的闯过去,这么一坚持就又带着三千残兵守了一日,直到援军赶来。大家给说道说道,这剿灭水贼可是朝廷的事,跟咱们土匪有什么关系,我算明白了,这辈子啊,我就是个劳碌命……”
时近正午,烈日灼目,让人疲乏不堪。城郊的百姓沉默地守在侃侃而谈的女将军周围,明明那女子早已因炙晒而脸庞通红、嘴唇干枯,却依旧坐得笔直,眼神明亮,神情不见半点慌乱。也许是她笃定沉稳的神情感染了众人,是以当拉着马车的骏马浩浩****临近时,才有人朝官道上望去。
数十辆满载粮食的马车缓缓而来,威武的禁卫军守护在侧,明黄的旌旗将整支队伍淹没。在他们前面,领头的一匹马慢慢踱来,马上之人着浅黄冠服,丰神俊朗,面容温润。
韩烨自马上跃下,看着屏住呼吸、神情忐忑的百姓,展臂发声:“各位乡亲,孤是为你们而来,这里的粮食全归你们所有,孤向诸位承诺,决不再让一个子民饿死在大靖的土地上!”
伴着韩烨的声音落下,百姓一阵静默,之后震耳的欢呼声陡然而起,直临天际。
韩烨眉头舒展,沉默地望着早已起身的任安乐,她一身戎装,脸庞隐在盔甲里,隔着欣喜的百姓,墨石一般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他,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安乐,你可会陪我一起创乾坤盛世?就如当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殿下,这世上既然没有第二个韩子安,自然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帝盛天!
任安乐,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世间早就不需要第二个太祖和帝盛天。
因为我们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