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深秋的天儿,昨夜里还下了大半宿的雨,今日却斜阳明媚。从花叶凋零的枝头洒落下去,映照在青石砖上,泛着暖色的光晕。
琉璃瓦、朱红墙,此时的燕宫中极尽华奢,接待女眷的殿宇也都已经布置妥当。
因着是选定东宫正妃的宴席,哪怕皇帝亦得到场。可后宫无主,便只得让暂且收着凤印、管着掖庭的安太后屈尊了。
说成选妃,倒更近似君臣同乐的一场宫宴。
外宾一概在前厅,按照尊卑依次排列席位,端坐主座的么,则必然是皇帝了。燕承南在下首作陪,分明是为他娶妻,却又仿若和他毫无干系。
女客们——世家夫人,乃至赴宴的小娘子,又有宫人为其引路,往后堂去。那儿有太后娘娘与一众妃嫔娘娘,亲自为燕承南择选正妻。
寄体的生母早逝,孟秋也不在意,问清楚后,便领着些个府中婢子,再被指引着落座。
好在长安郡主的名号足够响亮,她理所当然位于前列,排在一众闺秀淑媛之前,相距那些女主子,也不过三五米之距。
几上摆着各色佳肴美馔,杏花酒、时令鲜果在旁。她一一尝过,大赞御膳房的水准依旧绝佳。
此时相距开宴尚还有片刻,有人姗姗来迟,倒也不足为奇。
谁料到,正当此时,那行人与她擦身而过,脑海中却骤然传来声响,让她下意识循声看去。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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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对照着寄体的记忆,还有自个儿上回曲水流觞时所见过的,艰难辨认着……
正是御史台傅中丞家中女眷。
为首的乃为一美妇人,年约三十,杨柳细腰、风姿绰约。秋日里大都添衣加裳了,她那段身姿,却仍教孟秋觉得妖娆有致。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娘子,瞧着都不过及笄左右的年纪。
二位小娘子皆是如花似玉的美貌,正值青葱韶华,嫩的惹人心喜,流转在眉梢眼角的,都是可爱稚气。
随着她们走远了,系统的检测也自然而然被迫中断。
这边,孟秋却一时收不回视线,细细打量着她们。恰巧,被那岁数小的小娘子发觉,当即凶巴巴瞪过来。她适才偶然想起,寄体曾与傅小娘子吵了一架。
一枝花的事儿。
傅小娘子攀折花枝,意欲带回家中,寄体却要去阻拦,偏不让她毁坏景色。继而,争吵不休,一发不可收拾。
小姑娘家,性情合不来罢了,本也不是太过要紧的大事。
孟秋再去想那傅府的传闻。
身为御史中丞的傅大人堪称好官、清官,在朝堂上铁口无情,私底下,于后宅事却不晓得被多少人讲过,用作排遣。
实非妾夺妻权,也无关他个人品行,大都是在可惜他的。
这位傅大人的发妻红颜薄命,诞下大娘子不久后便与世长辞,遂在傅老夫人吩咐下,他娶了续弦潘氏。潘氏不算个良母,善妒又娇纵,对待傅大娘子亦是表面功夫。
而那位傅小娘子,才是潘氏亲生。
她回想过后,还在斟酌bug是谁,骤然乐声起,她才恍然发觉,宾客已齐,宴席将开。
奏乐响,钟鼓作。
“太后娘娘驾到——!”
宦官朗声的禀报一个个依次往里递进,待得安太后在拥护之中,缓步踏来时,甫一入座,一众人等拜倒在地,口呼千岁千千岁,叩首不起。
太后的后头,还有好些个品级不低的娘娘们。
孟秋乍见故人,她们皆已徐娘半老,在面上留下独属于岁月的痕迹。唯独她,换了个皮囊,以相见不相识的身份,仍是二八少女。
直至这时,她倏而愣住,也再深刻不过的看见到,意会着……
时光残忍,于春秋往复里,对谁都不留情面。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般无二的叩拜,在相隔不远处的前殿里,如出一辙的上演着,宛若一场华靡而盛大的戏剧。
皇帝抚衣坐下,一旁礼官扬声道,“众卿平身——”
众人再谢恩,再起身落座。
宴席始前,由燕承南亲自举杯,说出贺词。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他音色冷淡,宛若萃萃霜雪、琤琤珠玉,而今念着平仄相谐的诗句时,更显悦耳。
略作停顿后,他又道,“春秋鼎盛,皇恩浩荡。朝堂清正,乡野安稳。此番行宴相聚以贺佳期,吾皇以身作则,孤事必躬亲,堪得预见来年长治久安,天下太平。”
殿中皆赞。
他再昂首饮尽杯中酒水,将唇瓣染就嫣红色泽,轻微一抿,衬出无边艳色。
继他话罢后,皇帝展颜大笑,百官推杯换盏,轻歌曼舞,大兴。
一片钟鸣鼎食的熙攘之中,燕承南目光落在宫伎那儿,心思却越飘越远。冷酒斟好,置于他案边,他便随手拿过,应和着闲言碎语,权当佐酒了。
席间,武威王频频朝他投来视线,经得他察觉,思及孟秋,适才举杯示意,邀其共饮。
底下有人来报,“殿下。”
“揭露私盐、递折入京的那位县令官,已寻到踪迹了!”侍从低声细禀着,“他唯恐汪太师寻仇灭口,被贬后隐居山野,如今……”
燕承南又吃下一杯酒。
“……不出三日,即可抵达京都。”侍从再道,“另有武威王一事,已然准备妥当。”
他语气冷淡,漫不经意,“睿亲王处,仔细提防着,看紧了。”
“喏!”
侍从轻手轻脚离开宴席,弦音清越,雅曲依旧,乃至翩翩起舞的宫伎、杯觥交错的官大人们,一切如常。
九江郡成德县,乡野村落内。
某处清贫潦倒的小院。
年约而立的男子着一身朴素儒衫,正拎着花壶,慢悠悠的洒水浇溉。哪怕地里种的是瓜果蔬菜,也颇有野趣。
外人看这情景甚为闲雅自得,实则男子眉间尽是愁绪,只是不好在老母、妻儿面前显露,却忧虑交加,又在鬓边新添好些华发。
正是那位,状告郡守勾结商户买卖官盐,更被当朝太师压下奏折,削职贬秩的县令——何兴政。
“夫君,宝儿要吃糖呢……”妇人掀开布帘,从屋里走出来,钗荆裙布,绾着的发髻上无有半点儿珠翠,可料想其家贫。她轻蹙眉尖,欲言又止的看着丈夫,叹道,“余钱不多,几日后的米油都正吃紧,哪儿还能去买糖?娘偏说不能苦着孩子……唉!”
妇人本意是想让当家的劝劝老人家,可他闻言后,沉默半晌,解下腰间玉佩递来,“去城里当了罢。”
“这如何使得!”妇人惊呼一声,连道,“这可是你当日中举,京中大人所赠的,怎可拿去当铺?不成不成……”
相对无言好半晌。
少顷,妇人将玉佩推回去,叹息着低下头,“罢了。我奁里还有枚金钗,不如拿我那……”
“岳母本就不曾留给你多少东西,”何兴政拦住她,“莫说是你,便是我也舍不得,留作个念想也好。”
又是好半晌。
他听着屋里稚儿传来的哭啼声,面上显出疲色,“我去和娘……”
“叩、叩叩”!
院门被乍然敲响,夫妻俩一愣。
何兴政一边催促妇人进屋,一边欲要开门。
“不会是……”她眼底担忧。
他又说,“你回房去。”
倘若真有个好歹,相较于民与官斗,倒不如坦然应对。
少顷,定下心来,他将柴扉打开,却见外头站着十几骑身着官服的兵爷,高头大马膘肥体壮。再待他细细一瞧,顿时大惊!这不是宫里头当值的军卫么!
“吾乃太子亲侍,奉令寻访而来,敢问郎君可是成德何县令?”为首的将士率先翻身下马,身后众人也陆续跟上。
那将士再自身上拿出令牌,向他证明身份。
“太、太子?”何兴政面露愕然,撩开衣摆连忙要跪下,“臣……草民正是何兴政。却已为白身,并无县令之职了。”
“哎!何郎莫跪莫跪!”那将士连忙拦住他,又道,“此番来寻,正为去岁盐政苛税,逼死数百盐民之事……只可惜殿下时至今日才能得知,否则,何至于让何郎蒙受冤屈!”
何兴政撇开这堆场面话,隐有猜测,“这、殿下难道……”
“正是!殿下意欲为何郎沉冤昭雪!”他当即道,“徐郡守胆大妄为,竟敢只手遮天,做出如此恶行恶举!汪贼假公济私,挟势弄权,亦是其罪当诛!郎君莫要忧心,我等前来,便是要将郎君带去京都,面圣诉冤!”
可怜何兴政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霎时间热泪盈眶,“甚好!甚好!”
“那还请何郎速速携着家眷,与我等一并上京罢?”
话音落下,何兴政这会儿倒不做声了。
倘若只他一人也无妨,可带着一家老小……即使太子良德美名盛传……他已然在宦海沉浮里吃了大亏,一朝势穷力竭,沦落至此,所幸亲人安好……
何兴政不敢去做这场豪赌。
“吱呀”~
屋门一声响罢,被推开一条细缝儿,探出个小童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瞧着他们,眼圈儿和鼻头尚还泛红,怯声怯气的唤他,“爹爹,宝儿想吃糖,还想吃肉……”
话未说完,就被妇人拽回去。
门帘飘拂着垂落。
“呀,这是令郎。”那将士一个愣怔过后,从囊中拿出一把银裸子,塞进何兴政手里,笑道,“我们几个粗人,行得匆忙,思虑又不够周全,竟不曾记着带些见面礼,何郎莫怪。小小碎银,便当做是给令郎买吃食的,郎君且请收下。”
时至而今,再没更难堪的了,何兴政去做推辞,才是落了下乘。
“……多谢。”他苦笑作揖,“诸位见笑。”
那将士连连笑着摆手,“不堪谢、不堪谢!”
他又问,“不知何时启程?”
“越快越好。”将士遂道,“车马已备好,当宜即刻出发。”
燕宫。
歌舞升平。
孟秋懒洋洋看着一众小娘子献上才艺,琴棋书画,各有所长,又都是寄体的短处。
临到她,既不会诗文、又不协音律,就拿着把并未开锋的软剑,上场舞了一把。终了,持剑而立,仿着寄体骄矜的作态,傲然昂首。
主位上的太后最为注重礼节,熟读女诫,看着她这般着实糟心,却碍于大局,唯有将这个内定的东宫太子妃正位,留予她。
“……巾帼不让须眉,好。”安太后如此夸赞着。
旁边妃嫔跟着明悟,刚要开口捧个几句,骤有个宦官跌跌撞撞闯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
“武威王在前殿持凶杀人了!”
在座皆哗然大惊!
孟秋惊呼出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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