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南在夜深人静的深更里,时常会想,可曾有哪一日,她走了,便再也不回来?
白日大都忙碌,为公务、为朝政,又或为私欲、为权衡。他像是被一群人推搡、逼迫着,几近脚步匆忙的往前走,哪怕连前路的尽头都看不着,仍然得继续下去。
每当这时,有关孟秋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就如同春时的一场细雨、秋深的一阵微风,令他在倦怠之余,还体会得到人间温暖。
但她总是要离开。
这一去,大都是三年五载。
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应当是要习以为常的事情,轮到孟秋身上,共她在一处时越甜蜜,临到离断的时刻,却似乎是更为深刻的苦痛与煎熬。
他如履薄冰一般,在湖边往复地辗转,仿若只要踏错一步,便会摔下去。
平日里,惶恐不安被藏在心底深处,又在听闻她负伤甚重的讯息时分,仿如有谁用尖锐的刀刃生扎硬剜着,从他心中凿了出来,落得个鲜血淋漓。
大喇喇的痛楚之间,掺着些尘埃落定的绝望。
相较于亲眼所见她的身陨;抑或是,连面都不曾碰上,所得的仅有她指尖冰凉。这两种诀别,到底是哪样最痛?
燕承南从来都没个选择的,唯有被迫接受。
“……她请我和您说。”
他近乎怔然的愣着,想要应声,却讲不出话,浑身发软的乃至被人扶着,连喘息都艰难。
“她说……”
“您别太难过。”
这样啊。
光影在眼前斑驳,将猩红刺目幻化做晚霞般的绮色。
分明艳阳高照,却冷到他骨骸发僵。
……
梦中惊醒,就再难入眠了。
天色仍自漆黑,他却无心入睡,索性起身去理政。
入秋,寒凉。
“砰砰砰”!
急促的叩门声响起,紧接着,是着急忙慌的禀报,“不好了!长安郡主出事了!”
“哦?”他话音清淡的似水,“情理之中。”
言及长安郡主,便不得不提到现如今的局势。
边疆的战役暂且告休,镇守的武威王兵权过大,难免受到天家忌惮。好在武威王还算识趣,自知功高震主,又晓得以退为进,便顺理成章的收下京中颁布的诏令。
皇帝有意将他手中兵权收回来,武威王并不愿意。他辛劳几十载,好容易没马革裹尸,哪能被皇帝鸟尽弓藏?
是以,这番太极的周转,也很是圆滑。
但此人虽为一介武将,却又铁汉柔情。他有个发妻,出生书香世家,是个知书达理的。两人少年成婚,奈何红颜薄命,她诞下一女后便撒手人寰了。
武威王爱屋及乌,不仅多年未婚,后宅里干干净净,对这独女更是娇惯得没了边儿。
为表嘉奖,皇帝将其女亲封为长安郡主,享公主殊荣,风头无几。可这长安郡主骄纵跋扈,打从回京乃至而今,不过小半个月,竟把那些淑女闺秀得罪个遍。可见她蠢笨、无知、粗俗。
依照皇帝的意思,虽要拢权,又不好撕破脸,坏了名声,那就蒙上层遮羞布嘛。
倘如和武威王结做儿女亲家,他既然后继无人,将权势都留予女婿,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燕承南则嗤之以鼻,“唱戏罢了。”
在刻意放纵下,几个同样蛮不讲理的小娘子一合计,索性将长安郡主绑了,恶意吓唬她一顿。但这戏剧,不就恰好是一出英雄救美么?
是以,他满怀谑弄的,想晓得究竟是谁拔得头筹。
“是……长安郡主她性命垂危。”那侍从跪倒在地,“陛下震怒,责令大理寺于三日内查明真相,由您……督责。”
他遂敛眉。
孟秋是在半昏半醒间,被边搀便抬着,拖出去的。
身边的人声嘈杂,闹哄哄混做一团,偏生半句都听不清,只是吵得人脑仁儿生疼。
一道冷冽如泠泠溪水、簌簌寒霜的声线越过聒噪杂音,清晰明了的传到她耳畔,像是积攒了许久的一场雨。清朗如落玉盘,点点滴滴的织成黄粱大梦般,是熟悉又遥远的感觉。
“如何?”那人的语气淡薄得如云似雾,毫无情绪在里头,“还救得活么?”
旁边的御医战战兢兢,“微臣必定竭尽所能!”
她心底骤然涌上浓重难捱的悲意,在低促的喘气中试图睁开眼,可薄薄的眼皮却宛若有千斤重,即使她费尽气力,也不过是轻微颤了颤羽睫。
燕承南连察觉都不曾有过。
“殿下……”
轻近乎无的低低一声唤,等同含在唇齿间的呢喃,哪怕她自个儿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喊了出来。
他却乍有所觉,仿若心之所向般,敏锐的循声看去——
并无所得。
“……”燕承南将目光挪开,微蹙着眉心,自嘲似的,叹息着,“真是魔怔了。”
如这样恍然着,隐约感到她就在身边,已不止一两回了。可次次都是虚无。
但偏偏像是老天垂怜,在他不存有半点儿期望的时候,又听闻那位长安郡主,虽低,犹字音清楚的再度唤他,“殿下”。
燕承南于刹那间,连心跳都如同停滞了一瞬。
“你、你方才……”他去问御医,“听到她所说么?”
御医不是很确定的犹疑着,“……隐约听到一些?”
他则再问,“长安郡主的闺名是甚?”
旁边被追询的宣柏一时愕然。
而武威王府的侍婢早已晓得自家主子炙手可热,尽管对于太子殿下在危急时刻,还挂心这等事情有些不满,却又碍于他储君的身份,只得不情不愿的答道,“郡主名唤念秋,小字娇娇。”
“秋……”
是她吗?
燕承南心绪纷乱,仍自不曾及时理出个究竟,却身不由己般,自顾自越过旁人,朝她走近。
一步一步,是踏在心尖儿上的忐忑。
而她也终于勉强掀开眼帘,颤瑟着纤长的睫,虚弱至极的看向他。
在两相对视的一霎那,不过一眼,哪怕连话都没说上,就已经教燕承南在心底笃定下来:是她。
“去请周太医。”他讲出这话,却不晓得该作出怎样的心情,眉眼淡薄得沾染不上烟火气,冷得似冰霜雨雪。直至察觉到她难过得紧蹙眉尖,脸色苍白地可怜,才在心窝处,迟钝得感到几分痛楚。
这痛感绵延至五脏六腑,如似针尖轻扎着一般。
他压下那些杂乱无章的胡思乱想,着实是没得心力去面对孟秋,也顾念着她,遂,转而去问一旁御医,“是中的什么毒?毒性几何?怎样解?”
态度的转变过于鲜明,教跟前熟知他性情的等人惊诧不已。
恰在此时,武威王匆忙赶来。
武威王四十有三,正值壮年,又在疆场上厮杀至今,一身煞气骇人。他将独女当做宝贝般宠爱,即便晓得要带她回京,看她嚣张肆意,也全力护着,只因他心知肚明,皇帝是必定要偏袒他的。
可到头来,不晓得是谁人用心险恶,意图假借一群小娘子之手,将迷药换作毒物,欲要杀害他娇娇!
“我本是忠君之命,回京叩见,未曾想!未曾想啊……”武威王老泪纵横,紧紧盯着燕承南,那份忠厚不知多少真假,震怒却做不得伪,“如若我娇娇有个好歹,殿下!即便我不顾性命,也定然要将那些恶徒!千刀万剐!”
听着是满腔孺慕之情,实则,也存着给燕承南施压的意思。
搁在以往,燕承南尚且还愿意周旋一二,可打从对孟秋归来有所猜测后,他便倦怠的厉害,只撂下一句,“王爷这番决心,孤谨记了。”
不咸不淡的腔调,堵得武威王心头火起,险些对他破口大骂。
燕承南静静去看孟秋,面淡如水,仿若周遭的一切都不入他眼,更不值得提及。
他的目光既轻、又沉。轻得宛若檐头瓦上单薄的白霜,细细密密覆着凉意。沉得好似初春里融解不久的潭水,深不见底,且晦暗莫测。风乍起,门窗吱呀,他也紧跟着回过神来。薄霜消散,潭水也涟漪阵阵,那所谓的冷淡、沉郁,却是连半点儿痕迹都难以寻见。
“……还请王爷安下心。”他定下心绪,对着武威王安抚道,“此事由孤掌管,决计会给出个交代。”
闻言后,武威王方才罢休。
在燕承南预料之中的,这场自导自演的好戏,愈发精彩。
凶手还没查出,正当一群御医着急忙慌的配置解药,一味一味的搭配尝试,便有个郎君领着人来了,拱手并言,“吾可解郡主之毒。”
燕承南冷眼看过去。
“且请!”武威王急得不行,哪怕真是阴谋也只得咬着牙接下,“若小郎救女一命,本王必有重谢!”
“不敢不敢……诶!”那郎君还在谦让,试图客套一会儿,就被武威王极其莽夫作态的一把拽过去,“诶呦……”他讪讪站稳,“王爷莫急,待我先行把脉。”
那群御医投来的视线炯炯。
他则装模作样的搭好了帕子,阖着眸,三指并用,细细摸索少顷,欣然睁眼道,“有了!”
那群御医:?
“容我配一副药……”
众人见他信手拈来般,提笔洋洋洒洒记下一方,递给跟前侍婢,“去罢。”
武威王见一干御医看过方子都不做声,便吩咐底下依言去做。他再问,“本王离京多年,不知小郎是哪家子弟?”
“小生安兴怀,家中排行五。”他施施然行礼,“若王爷不嫌弃,唤声五郎即可。”
燕承南在旁默不作声,眉眼间却不禁染上些锐利又寒凉的讥诮。
看样子,安太后亦在多做准备,意图为自家更添上些权柄了,更狂傲得连遮掩都不屑于,明目张胆的令人侧目。思及此处,他去看孟秋,浮上心头的不是怀疑,也并非劳什子的情爱。
“她想要什么?”燕承南静默无言的想着,“她想做什么?”
到底是太过孩子气的委屈,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就被他尽数压下,难堪的藏在心底。他几乎不假思索的,抛却原则与本心,坚定不移的选择了孟秋。
可终究、终究,他想,“我的命,与她所求,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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