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俄倪克斯原本生动的表情,渐渐变得冰冷。
她从床上下来,赤脚来到露台,望着白塔的方向。
双眸中的竖瞳,随着由屋内到月光下的明暗变化,如针芒般不断细微的缩放。
人类的气质在她身上落了个干干净净。
午夜中,怪兽披着少女的外壳,在露台沐浴着月光。
这双眼眸中的冰冷与血腥,属于狩猎者。
红龙死去的幻境,让她胸中的怒火渐渐失控。
早已躁动不安的魔力找到了发泄的源头。
巨龙无视了漂浮在空气中、尚带着大海阴冷气息的古老魔法。
那股蓬勃而具有强大冲击力的魔法,从炙热的胸腔中爆发,并迅速以灰阁为中心向外扩散。
很快,这股强势又暴戾的魔法就笼罩到了白塔。
白塔密室。
幻境中的葛利沃夫一瞬间被这强大的魔法波荡击中。
同样被动摇的还有容器中的龙血。
天崩地陷。
幻境像被巨人一脚踏碎,天空一片片碎落,地面溶解下陷。
魔法与灵魂本就是难以分割的存在。
红龙的仇恨与不甘在消散之前,被血液中强大的魔法保留至今。
可毕竟被消耗了千年。
它的仇恨又只是残留的遗念。
而巨龙魔法中的愤怒情绪,是鲜活的,是炙热的。
那场将红龙置于死地的同族间的战斗,让这个残存的遗念感知到这个魔力强大的同族的瞬间,难以自控地产生了畏惧之情。
葛利沃夫察觉到红龙的松动,立刻试图挣脱而去。
龙血中那不绝的贪念与仇恨,在最后一刻向他裹挟而来。
他看着那头与他同源的红龙幻象变得狰狞,如绳索般纠缠上他。
但巨龙的魔力让幻境开始坍塌。
葛利沃夫能感受到自己在脱离。
这个幻境中的魔力,在混乱中丢失了界限。
三种魔法交杂相混于他的身上。
他的眼睛注视着不甘消散的红龙,双瞳渐渐与它趋同,黑底金针。
在葛利沃夫深深坠入身后的黑洞前,他人类与龙类的双眼不断交替闪过。
象征着两种魔法的交替。
最后一刻。
黑暗将他包围。
真实的坠落感。
他的双眼在忽然闪过不够明亮的赤金竖瞳,又消散。
佣兵无法发现自己的变化,但他能感受到魔力。
是那头巨龙的魔法。
但它的魔法怎么会在王都出现?
巨龙如果在王都附近,今晚它绝不可能仅仅用魔法来威胁与震慑。
那么王都中具有如此庞大巨龙魔法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倪克斯。
……但是人类真的能够如此恐怖地掌控巨龙魔法吗。
如果这么简单,龙裔怎么会被改变灵魂?
一种忽然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他后退几步,垂首看向容器,里面的龙血只剩下了小小的一汪。
那些不见的,都已重归于他的血脉之中。
没有成型的龙病,终究还是消散了。
他将最后一滴龙血倒回炼金阵的中央。
阵口闭合,密室回归了宁静。
龙血是白塔的基石。
脱离龙血,白塔就会土崩瓦解。
仅存的那一滴,大概能维持白塔作为寻常的建筑。
白袍老头子们还没来得及赶到密室。
他们听着老头们惊慌地大喊声,迅速原路离开了。
佣兵离开前,看了一眼他们苍老衰败的脸。
一行人一直赶到王都的郊区才停下脚步。
佣兵将那个晶莹的容器递给年轻人,“这应该是只是一个由纯粹的魔法凝聚而成的器皿。”
年轻人有些遗憾,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不要紧,任何可能性都要碰一碰嘛。”
佣兵颔首,“代我向马洛伊大人问好。”
“这是当然,”年轻人将容器收到怀中,“看来马洛伊大人的情况只能魔法才能医治了,毕竟他的长寿是魔法赋予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一行人渐渐向王都外离开。
“马洛伊大人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精神不好吗。”
年轻人想了想,“其实前几年根本没有这么明显,还在正常范围内,结果今年忽然就加快了衰老的速度。”
一种怀疑升上佣兵的心头,“在入冬之前?”
年轻人有些诧异,“没错。”
同行的另一人插进来,道:“我们还以为那个女巫多么厉害,结果把事情搞成这样。”
佣兵沉默的陷入思索。
眼前不由回想起少女那日在酒馆中执着的追问。
王都郊外。
灰阁十分显眼地耸立于此。
年轻人想起佣兵挂念的小姑娘,不由对他说道:“你也不要这么小心,要我看你们再般配不过了。”
佣兵没有说话。
“你想,都是人群中的异类,没有归属。怪物与怪物在一起,至少还能抱团取暖。”年轻人耸肩,“你怎么知道这样对她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呢?你就这样离开,以后少不得挂念,她还好吗,她惹祸了没有,她……”
年轻人看着佣兵的眼神,结巴着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她有喜欢的人了没有。”
方才插话的那个家伙又凑过来,“我倒不这么觉得,佣兵都多大了,人家姑娘才几岁,再说了,王都的骑士长和魔法师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小丫头吗。”
年轻人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将他勒走。
他压低声音骂道:“为什么每个队伍里都会有一个没有眼色、毫无情商的家伙?”
说话间,几人就转到了灰阁的向阳面。
年轻人忍不住向露台上打量,结果吓得手中缰绳一抖。
他磕磕巴巴的对佣兵说:“你家小姑娘好像在露台……”
佣兵回首,果然看到了倪克斯。
年轻人见状,连忙拉着同伴对佣兵道别。
交代他注意王都的追兵后,就离开了。
在不远处还能看到不少身影,正等待接应年轻人与几位同伴。
确认安全后,年轻人最后向灰阁看了一眼。
“一点也不可爱,和葛利沃夫这家伙一样吓人……”
少女扶着露台看到佣兵。
她早就应该猜到刚才的动静是他搞出来的。
此刻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同类腐朽的血液气息。
她能感受到佣兵的魔法在不断地沸腾翻滚。
他还没有完全融合它。
现在,这样的他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佣兵的身份,龙裔。
他沸腾的魔法向巨龙宣告着,龙裔又一次在与龙的争斗中取得胜利。
毫不遮掩,就像在挑衅巨龙。
那些随着潮汐涌上陆地的古老魔法,在巨龙暴露出魔法之时就蜂拥而至。
古老的法则发现她的魔法如此熟悉,在不久前它刚刚在海中教训过她。
[魔法生物的灵魂与躯壳不可变改]
它这样束缚道。
少女感到狰狞的鳞片有浮出表面的趋势,赤金竖瞳忽明忽暗的亮起。
好在这里不比大海。
总不至于叫她真的被迫化出原形。
少女低头看了看扶着露台栏杆的手背。
那上面已经有些许细小的黑色鳞片浮现。
佣兵的视力一向敏锐。
他在看到倪克斯的时候,就察觉到她今夜的不同了。
魔法在她的身上几乎可以凝聚成实体。
仿佛前些日子的虚弱全是为了今日的成熟。
少女周身那种异类的特质变得十分明显。
在此前他一直让自己去忽视这一点。
灰阁的大家都在忽视这一点。
他们对自己说,这只是因为倪克斯的成长经历,太少与人接触的原因。
但他今天无法再装作不在意了。
她站在那里。
像幽暗丛林深处中紧盯着旅人的庞然大物。
佣兵合了一下眼睛,再自然地睁开,让自己努力恢复平静地望向她。
他知道她的身上,一定有他只要去看,就会察觉到的异样。
但他极力让自己只与她的眼神交流。
换做平时,她察觉到不对劲,早就凶恶的用那双赤金竖瞳怒视他了。
现在她的眼睛忽明忽暗,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佣兵能猜到是潮汐带来的古老魔法在影响她。
因为她完全将魔法暴露在外,毫不收敛。
她克制,就是还不想让他们知道。
佣兵愿意为此装傻。
两人静静的对视了一会。
他们默契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绝不是更加亲密。
而是更加复杂。
佣兵曾经幻想离开的这一天,如果事情顺利,并且还能幸运地在露台遇到倪克斯的话,她一定会没心没肺地挥挥手,即便知道他是要离开,她也不会有过多反应。
那样的话,他也能够假装洒脱地转身离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一方面压抑着情感。
比如与她分别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明明铁了心要走,对她是才最好的选择。
另一方面,他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头脑不让它去思考。
许多疯狂又恐怖的猜测,几乎要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
当所有细节拼凑到一起的时候,逻辑自己就会组成一个圈。
别去想。
佣兵对自己说。
不能去想。
他放空自己的思绪。
现在利落的离开,你还能无拘束地去流浪。
佣兵看到少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半个身体藏进了黑暗中。
她知道他要离开。
她在等待他离开。
他牵起马缰,黑马自觉地向远处小跑起来。
马鬃在奔跑中舞动。
佣兵想起赶路的那几天日夜。
少女坐在身前,他一低头就能看到她惹人怜爱的小脑壳。
比他这些年,这些路,听到过那么多吟游诗人的歌,都更能抚慰他那没有着落的灵魂。
温馨,直到她一把薅住飞舞的马鬃。
两个人被黑马掀翻在地。
回忆戛然而止。
他猛然勒住马。
向露台看去。
少女还没有离开。
她躲在阴影中看了他一会,顿了顿,举起小手挥了挥。
与他幻想中的离别完全重叠。
佣兵不由笑了笑。
他收回视线,释然地向远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传统节目《生死时速》。
太影响文章节奏了,周末要大大滴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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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龙要轰轰烈烈的掉马。
佣兵要“不可能我不听我不信”的走到半路上然后咬着牙认命回头。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