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3(1 / 1)

大楼内有几百户单位,但仅存的住户只剩个位数,就连大白天也是幽暗阴凉。

没有任何一盏公用灯泡是亮的,灯罩上还黏满一点一点的黑色虫尸,居中的天井不仅没发挥采光的作用,反倒成了任意倾倒垃圾的深坳。

东东走到一半,从天井探头往下望。

下头堆满发霉的垃圾,散发出如死尸般的腐臭味,不知道是死老鼠或是鸡鸭的内脏被抛在天井底部,静静的等待蛆虫和细菌分解。

那气味既恶臭又潮湿,而东东走的楼梯,却绕著天井反覆兜著圈子,像螺旋一样逐渐往上。

黑暗的甬道宛如巨兽弯曲的肠子,而他走在巨兽的内里,无止尽的回旋,回旋。

他小时候看过一个道德童书,叫做木偶奇遇记:

木偶变成的小男孩历经苦难,最后幡然悔悟,在鲸鱼的肚子中,与木偶的创造之父重逢,获得真正的生命。

那本该是一则适合小孩的床边童话,却变成不听仙女的话、不按照别人设定的规范走,就会受到各种严厉敲打的恐怖寓言。

长大后他懂事了,回想起来,却不寒而栗:

这些东西,到底想在幼儿的心灵内塞入什么样的价值框架?

此刻,东东就感觉自己好像走在鲸鱼的肚腹里。

就像那个恐怖的木偶故事一样。

这栋近乎废墟的大楼,在人心之中也是极为恐怖的。

它有很多称呼,例如猛鬼大楼,自杀大楼,说的绘声绘影,就是因为此地自杀案件频仍,不宜人居。

老旧破烂加上灵异凶宅,也连累周边的房价一蹶不振,被列为都更拆迁的重点区域。

但东东对这儿并不陌生。

它毕竟曾是整座城市最具生命力的心脏、最熙攘繁华的市街,贵妇追求的时髦舶来品,都得到这区来采购。

在一甲子前。

若以正南与正北相连,作为中轴,按著城市的中轴东西翻转,如今市中心就在彻底对称的另外一端:西川校园附近一带,摩天大楼林立,商圈和行政中心全都转移到那儿去了。

此消彼长,就像一枚看不到的太极,在城市底下暗自旋转,偷天换日,推动整座城市的兴衰。

却抛下来不及跟上脉动的阶级,在爬满霉菌之处,慢慢的腐朽,繁华一梦终归虚无。

他初次踏入这栋猛鬼大楼,是被程母叫来看风水的。

菁菁走了以后,有段时间东东死也不肯谈任何怪力乱神,但日子一久,程母想他释怀了,于是又来这套。

程母坐在豪车上,隔著窗,远远指给他看。

“东东,你看那边是不是......要处理?......不会有事吧?”

“你不是最怕鬼?这种地你也敢买?”东东诧笑。

他不怕鬼,但他屡屡想笑。

笑自己在家里的存在定位,父母真相信他是谪仙下凡历劫,这种事先问他就是了。

“买了?”

“下半年法拍还会有不少释出。”程母含蓄的说。

大概是内线消息了。

东东后来也想通了,谁提早离场都一样,这世界还是转著,转著,马照跑舞照跳,他家公司底下也有千百个员工要挣钱吃饭。

虽然这儿现在一点都不值钱,居民老的老,病的病,年轻人都用尽全力要逃出此区,却是逢低买进的时机。

程家动用了各种管道和人头户在准备圈地。开发计画悄悄送进了审议,只要全拆了,都更了,市镇再造,那就不一样了。

“够便宜就买吧。反正以后你是要全拆的,拆了晒晒地,七七四十九天后就没事了。”

东东回得敷衍,用的还是民俗能理解的简单语言。

不过基于好奇,东东还是先进去了。

亲自去看看凶宅传说的源头。

那是个烧炭自杀的老婆婆。

人人都说,她为了报复不回家过节的不孝子,选择在月圆人团圆的中秋节烧炭自杀,却无人发现,直到尸水从门缝流出。

新闻报导的沸沸扬扬,还做了一系列的专题,探讨独居老人的悲歌、孝道沦丧、邻居的凉薄,该区域低下的阶级结构......

老婆婆死后没多久,不孝子也遭业报缠身,不到一年,也在此处上吊了。

自此之后,开启一连串的鬼影幢幢。

自杀忽然像是传染病一样蔓延,除了原住户陆续过世以外,甚至还有外地人专程慕名而来自杀的,更将受到诅咒的传说极速传开。

敢住在此处的人越来越少,许多单位都空了出来,到了后期还失火过,烟雾呛死了几名行动不便、逃生迟缓的老人,又把外墙熏得一片焦黑,却没怎么损到主结构,只剩下穷到搬不出去的人继续住,越住越绝望。

东东推门上楼,沿途踩过不少积水的坑洞。

当时天井也被加盖封起来了,他摸黑找门牌号码很艰难,开了手电筒照了又照,一场超现实的魔幻探险。

这栋楼的确有古怪,有一种欲成形却未成形的魔气,正在酝酿著。

四周都是净眼可见的黑雾,和奇怪的高音频,像身处尸陀林般诡谲。

但黑雾又太过稀薄,还构成不了威胁。

好像缺少了什么。

就差一点点了,这栋大楼已经汇集了足够的恐惧,对死亡和魔障的想像,还有长期处于贫穷的人们,咽下生命最后一口气时,从喉咙间咳出的哀叹与悲鸣。

几乎都全了。

就缺少一个核心。

─────憎恨。

没了【憎恨】,或是没了【憎恨的对象】。

好像就无处著力。

擒贼先擒王,东东决定先找那个连续自杀案的起源处,也就是这栋楼出现的第一号自杀者────为了报复不孝子,而烧炭自杀的婆婆。

当时,十六岁的东东单手结印,藏在身后随时欲发,但场面却变得很滑稽。

那个传说中应该化成厉鬼,又蜕变成魔的老婆婆鬼魂,她对东东的出场一点都不惊奇,只是慢悠悠的从厨房晃荡出来,站在锈蚀的流理台边,叹了一口气:

“我没自杀,也不是厉鬼,你们那套吓唬人的对我无效。我只是想吃烤香肠,算了......

咦,你这孩子怎没穿道士服?真不敬业。”

“穿戏服不会增加攻击力。我又不是傻。”东东吐槽回去,“这就够了。”

东东配的七政君子剑是无形法器。

只要手指还在就够了,弹指唤虚刃,随心所变。真正的灵能者就是这样。

但在一般人眼里,东东的确是两手空空,没带桃木剑铜铃或任何装备,连纸钱都没有。

非常不敬业,不像是收钱来作秀的道士。

鬼婆婆斜眼打量他:“那你搞直播的?还是拍鬼屋探险的?啧啧,我没看过通灵人干这行,现在竞争也这么激烈了?”

东东耸耸肩,懶得解釋。他打开手机地图,搜寻了片刻,说:

“最近一家烤香肠距离公里,我可以去买,反正我也还没吃饭。要不要?”

“你不是来抓鬼的啊?”老婆婆很惊讶。

“我从小看到大。天下何处无鬼,抓得完?没见识的家伙才会嚷著要抓鬼。”东东笑了,

“我帮你买香肠,吃完你就别闹了。”

“我刚刚说了,我不是自杀,也不是厉鬼。我没闹事。”

白发婆婆恶狠狠瞪了东东一眼。

她烫了一头极短的卷发,很传统的发型,像是头上顶了花椰菜,想披头散发吓人都不行,所以只好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想吓走他。

但对东东而言,实在没什么威吓力,虚张声势罢了。

十六岁的东东双手插在兜里,悠哉的看著鬼婆婆:

“吃不吃?爽快点,一句话。”

“别耍我这个老婆子。”

“我欺负你干嘛。呵。我平常还会扶老人过马路,为善不欲人知。”

东东走到窗前,窗帘不仅泛黄,还发黑了,他拨开窗帘间的蜘蛛网,用力一拉,想让阳光照进来。

但邻近的巷弄间距过窄,开了窗也无难见天日,黑屋还是黑的,只有一小隅微光。

太微弱了,无光的地方反倒显得更深幽绝望了。

“唉......”

这一刻,身为天之骄子的东东才真实体味到一丝人世间的艰困。

而鬼婆婆同时也叹了一口气。

不约而同。

“算了,我这就去买烤香肠,你可别逃走了。”东东说。

鬼婆婆没好气的抬起手来。

她枯瘦的手爪上,黏附了黑色的气丝,一缕一缕缠缚著她,也像墨色的蜘蛛网。

整栋大楼四处都可以看见这样的黑色丝线,沾粘在生人和亡者上。

“我还担心你下楼后就不回来了......”鬼婆婆说。

“......”

有人以一个全市知名的超级凶宅地址叫香肠外送,送过去竟然还是一间断水断电的空屋,对外卖小哥实在非常阴森,这种乡野怪谈很难不在灵异论坛掀波。

但东东还是这么干了。

他真心诚意的叫了外卖,登记了鬼婆婆的名字。基于灵能者独特的黑色幽默。

东东陪著鬼婆婆吃著烤香肠,一边听著整栋大楼的故事。

这鬼婆婆,根本不具有凡人传说中祸乱整栋大楼、连连夺命的力量。

她身上缠绕著可疑的魔气,黑丝纠缠拂也拂不尽,但她其实连厉鬼都算不上,因为她根本没有怀恨自杀的滔天怨气。

东东发自内心困惑了:

“那之前来的道士那么多,为什么收拾不了你?”

“只有你是通灵人啊。”

鬼婆婆慢慢啃著香肠,表情很满足,就像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家。

东东看得很无言,但一人一鬼气氛和谐,他乾脆直问了:

“你根本没有恨,何苦烧炭?”

“想吃香肠啊!”鬼婆婆回得理直气壮。

东东挑挑眉。

吃香肠跟自杀什么毛线关系?

“你哪里人啊?你们中秋节不烤肉吗?”鬼婆婆不太高兴的反问。

“烤啊,长大后不跟家里烤,就跟学校同学烤。”东东说。

“对嘛!我烧炭有错吗?中秋节不就是要吃烤肉!?”

中秋节前夕,走在街上都能闻到烤肉飘香,婆婆个性好强,平素习惯做出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即使儿子不在家,老伴走了,还是可以弄些生活小情调吧。一个人难道不能自己烤烤肉吗?

所以婆婆买了一串香肠应景。

谁知道通风不良,一不小心酿成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新鲜的香肠还搁在冰箱里呢。

“所以你烧炭只是为了......烤肉。”东东楞住了。

“也没买多少肉,本来是想等我儿子回来,再烤多一点啦。”

婆婆又挟走了一根烤香肠,

“啊你买的这家很赞,我可不可以叫我儿子一起来吃?”

“......叫吧。”

婆婆的儿子也死了。

那是发生在婆婆被当成负气自杀之后,儿子内心极度不安,他不了解为什么母亲忽然自杀。

他薪资低工时长,一个星期无法回家是常态,并非恶意,而母亲向来很明白也体谅,他是为了养两人才努力工作。明明出门前母亲还好好的,没有吵架也没有赌气,儿子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错。

所有人都把不孝子、弃养老母亲的罪名扣到他头上,儿子一时成为千夫所指,几乎无法在社会立足,工作也辞退了。

但回到大楼,日子还是很难过,连左邻右舍都疯狂谴责他。

这栋大楼老人很多,许多老人都在水平线下挣扎,又老又穷,身上有些病痛,却又不是大病,这是最磨人的,也最难获得子女的吁寒问暖。

老人们长期处在害怕被子女抛弃的焦虑中,婆婆的自杀,就如一根火柴丢入了油桶,引爆了周边老人的恐惧和愤怒。

“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孩子。原来都是装的。真是不孝!”

“说不定那个不孝子常打她,她平常只是故作坚强,怕我们这些老邻居担心。”

“唉......可怜喔,她真是苦命!苦了一辈子,拉拔独生子长大,结果儿子挣不到钱,还把她给气得......烧炭自杀,死不瞑目。”

“呸!这不孝子怎么还有脸回这儿啊!这房是他妈妈的耶!”

每一句批判都很沉重,一瞬间儿子成了全城最不孝的代表,好像所有人都能冲到他面前吐口唾沫,踩上几脚,来彰显正义。

儿子迅速的消沉,重度抑郁,足不出户。

最后,他上吊了。

吊死在门口的天井中,绳索就挂在旁边的楼梯铁杆上。

“所以你们【送肉粽】了啊。”东东点头表示理解。

东东刚刚摸黑进门,是一路摸索著楼梯扶把上来,但走到这楼层时忽然短少了一段,空空的。

楼梯扶把硬生生被锯走了一段。

身为圈内人,他一见心知有异,这层肯定出过事。

【送肉粽】是民间的习俗:

人们相信吊颈自杀的亡魂怨气最重,如果不处理,它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抓人为替,引发连环死亡。

解决方法呢,就是办一场俗称【送肉粽】的道教仪式,大概请的都是闾山派的黑头法师,把死者上吊自杀时用到的器具割下来,沾上鸡鸭的生血点过,再一路放鞭炮,直至把这些邪煞驱赶到海边。

嗯,赶出海,太平洋没加盖嘛,就结束了。

人们想的就这么简单。

结果,那个送肉粽的法师大概是基于除恶务尽的想法,用电锯锯掉了一大段楼梯扶把。

非常长的一大截,全都空了,害不熟地形的东东差点摔入天井之中。

土地开发商的少东险些变成第三十三名死者,而且他还恰巧集了千万钜额寿险于一身。

非常反讽,很适合成为另一个满足窥探欲望的新媒体专题,例如土豪家族发迹秘辛之类的。

走道还飘散著腐臭的味道,估计有人把用过的祭祀活物也抛下去了。

更可笑的是,那个号称被送肉粽送走的儿子,也被老母叫过来,正坐在东东对面吃烤香肠。

───等等,先生,你不是被送出外海了吗?

东东越听越气,忍不住骂了:

“搞什么,弄成这样是智障吗?这是公安危险!还有公共卫生问题!”

“对对!年轻人你说的太好了!乱锯楼梯又不补很危险嘛!我就是这样摔死的。”

门外忽然有个鬼爷爷探头插嘴。

─────本栋大楼的第三号死亡人士,发出不平之鸣。

送完肉粽之后,法师也收了钱,大家觉得就这样了。

但是被锯断扔海、而空出来的那一段怎么办?

没人出钱补,于是就放著呗。

结果不到一星期,一个别层楼的老爷爷,或许因为老年痴呆而忘记那边被锯过了,还是按著老习惯,一路靠著扶手摸黑上楼。

......就从锯掉的那个缺口摔下去了。

好了,连环死亡事件不仅并未平息,拜那位黑头法师所赐,死亡战绩又加一了。

但凡人们怎么想呢?

可怕!太可怕了!

这怨恨有多深哪!连法师都对付不了!

大张旗鼓办了送肉粽,还送不走!这栋大楼还能住人吗!

各种怪力乱神之说在附近传开了,加上新媒体报导的推波助澜,加油添醋后,越发精采。

────民众向来最喜欢追逐这种狗血传说,又兴奋又疑惑,却又四处传播,毕竟是茶馀饭后的最佳谈资。

当外人吃著人血馒头时,对这栋大楼和周边的居民而言,感受到的却是恐惧,悲伤,和愤怒。

恐惧著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也受到厄运的诅咒?

悲伤著大楼内的悲剧,接二连三蔓延,可年迈的自己仍住在这儿,茫然失措的晚年,对周边的不幸产生了唇亡齿寒的同体感。

愤怒著,却不知道该对谁怒吼?该生气谁?愤怒便郁郁纠结,压在心头。

那些复杂的情绪无处可去,化成无止尽的螺旋,弥漫周遭。

第四起,第五起,死亡相继发生......

再来,都更协议价购的公告来了。

老人们收到公文,困惑了。这【都市更新】说的是什么呢?

建筑物未能符合都市应有机能,居住环境恶劣,足以妨害公共卫生和社会治安,主管机关将划定为优先更新地区,而都市更新处理方式,有重建、整建可选......这是公文上印的法源。

白纸黑字,说的都是什么呢?

要拆他们的家吗?

“这边写,处理方式有两个......我们【整建】,整理整理,改进一下就好了吧。”

“【整建】领不到啥钱的,选【重建】,才能赚比较多。”有人说。

老人们戴起镜片磨损的老花眼镜,迟缓的理解这些蹦出来的新词。

他们能领到多少钱呢?法源列出计算的方式叫做权利变换:按更新前的权利价值比率及提供资金额度,分配更新后的土地、建筑单元或权利金。

接著老人们惊恐的发现,按照政府法规提出来的公式,折旧以后,所剩的权利价值,绝对换不到重建的新屋。

这意味著,他们的老屋会被以极度贱价被买走,拆掉,然后他们只能滚蛋,带著一笔到哪儿都买不起房、微薄的拆迁补偿,流离失所。

离开居住一甲子的地方,穷困的老人还能滚去哪里?

“不走!我们不走!”

“反对拆屋!拒绝都更!”

老人们群情激愤。

当然也有少数支持都更的屋主,通常是同时拥有十几户的包租婆,或是早搬出去的人,自己并不住这儿的。

大楼内部分裂成两派,双方在都更协调会上剑拔弩张。

老人们组成了自救团体,开始长期抗战的打算,他们在外墙挂起了简陋的布条明志,对社会陈情。

说不走,就不走!家园不能拆!

他们是安居的良民,没犯错没犯法,只是穷了点,拜托别逼死他们!

有一天夜里,突然失火了。

恶火闷烧著,浓烟不停往上弥漫,在通风极差的大楼内,全是呛人的浓烟。

连唯一的天井都被封起来了───那是在第五起死亡案之后,三个道士联手作法后,把天井最上方加盖了,彻底钉死,还贴上了符咒。

烟雾滚滚,全都无处散出,电梯也坏了。

老人们呛咳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中冲到楼梯边,惊惶又蹒跚的绕著天井下楼,但剧毒的浓烟和火舌,就从那本该是通风口的天井直窜上来─────

关于那场夺命的恶火,众说纷纭。

在有都更前景的老社区,经常有莫名的暗夜火警。

总会有人买凶纵火,为的就是逼退死不肯配合的住户。

东东听得有点坐立难安,他忍不住为自己父母辩驳。

“不是。不是那样。我们不致于做到那种程度。”

“谁说到你了。”鬼婆婆瞄他一眼,朝著门外探头探讨的老人鬼魂们招手,

“老张、刘伯,你们都进来啊,你们看看!这奇怪的孩子特地买香肠来孝敬我呢!”

“哦,在聊啥啊?谁纵火喔?”名叫老张的驼背爷爷也拿了一根烤香肠,

“对过的那个田大妈啦,她早不住这啦,她包租婆嘛。”

“是嘛,我之前还在协调会上指著田娟娟鼻子骂好几次,说她死要钱。”

“真的是死要钱吼。”

“钱有啥屁用?!后来田娟娟自己也没享受到半毛啊,就先死了。她老公立马迎了新的女人进门,为人作嫁哈哈哈。”

“田大妈还忙著夜夜托梦吵闹她男人呢!”

“那你就不知道后续了。我啊刚死的时候很无聊,本来想找田大妈撕,结果她老公倒是抢头香,直接搞个冤亲债主牌,把田大妈给彻底镇了。没了。”

“反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田大妈了,说不定魂飞魄散了。”

“他奶奶的熊!她老公找的法师这么凶?”

“不不,是后面那个续弦坚持要弄的,恶马恶人骑啦。”

“可不是嘛,这年头活人比死人还狠。”一个中年鬼魂大口咬著香肠,神情一点都不在乎。

那是个很奇怪的画面,一群死在这栋大楼的死人们,围绕著东东,闲聊啃香肠话当年。

死人们还提起了许多彼此相熟的人名,各式点评著。

唯一和生前不同是─────

这些生前互相误解的大家,全都没了怨恨。

无论是被错认自杀的婆婆,被送肉粽又回来的儿子,因为送肉粽锯楼梯而倒楣摔死的爷爷,和彼此指责、埋怨、后来陆续死亡的一干亡魂们,全都在死后才理解彼此、理解真相。

────嗯,唯独那个偷偷纵火的包租婆没能参与到这场大和解,因为她死后立刻被老公花钱铲除了,铲得很乾净。

鬼婆婆回忆起生前的大楼,语气听起来却异常轻松。

“住这儿的老邻居都是很艰难的呢,老的老,病的病,子孙发达的都搬走了,谁还留这里呢。”

东东想了想,也是。

这是个吃人的社会。吃人的世界。超脱了,也好。

除了生前冰箱里那串香肠没吃到的遗憾以外,最早死亡的鬼婆婆反倒成了事不关己的观众,看著这栋被喻为猛鬼大楼的光怪陆离,上演著各式人间百态。

她还遇到好几位想利用凶宅蹭知名度的江湖术士,甚至是网红直播主,到处乱贴符乱洒冥纸。

人的世界竟然比里世界群魔乱舞,于是死去的老人们联合起来,哇啦哇啦闹了一阵,把活著的无聊生人都吓退了。

东东含著竹签,仔细想了想。

这群没有杀气、没有怨恨的死人们,理当顺应自然的去冥府报到,为什么全都聚在这里不走?

还有,整栋大楼都有黑雾,处处飘散。

他辨识得出那种气息,集合各种恐怖意想之大全,是即将成形的魔气─────

但大楼内却没看到魔物。

全栋大楼的死者都在他眼前了。

亡魂们足不沾地的飘移著,但地板却蓄积了越来越浓的黑气,像是氤氲蒸腾。

每名亡魂身上,都被那魔气化出来的黑色丝线缠绕著。

东东不动声色,微眯起眼睛,轻晃手中的竹签:

“你们,没骗我吧──────”

他倏地起身,以尖锐的竹签指向鬼婆婆混浊的双瞳。

他原本收敛著的灵气乍现,白羽萦绕,在周身卷起一阵阵的风漩,那是东东的护身之法。

白羽细碎,却又锋利,随著东东的心意飞转,削断了鬼婆婆额前垂下的一绺白发,在她的脸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

但裹住鬼婆婆的魔气却不为所动。

没有临敌反应,也没有暴起反扑他。

就像,那魔气和鬼婆婆本身毫无关连似的。

也和全场所有亡魂无关。

鬼婆婆紫青色的嘴唇颤抖著,微弱的动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才发现,原来东东刚刚都在敛气。她太小觑这孩子拥有的灵力了。

他眉眼间仍带著未脱稚气的青涩,却比她见过那些道士强太多了。

他不点香,不燃符,但全部的人修为加起来,也不及十六岁的他。

东东眼眸低垂,冷冷的扫视周遭,攻击欲发未发。

他的灵压很强,全场的亡魂全在白羽笼罩之下,不住哆嗦著。

白羽席卷的范围快速扩大,却吹不散那无所不在的魔气。

东东眨眨眼,迅速收了白羽。

手中的竹签微动,在鬼婆婆身边绕啊绕著。

他试著勾动那些完全不随亡魂情绪所动的诡异魔丝,像是卷棉花糖一样,一圈一圈的滚动。

“抱歉,只是吓吓你们而已。借我试试。”

东东轻笑一声,却把竹签靠到唇边,舔舐著那魔气卷成的黑色棉花糖。

那瞬间,所有老人亡灵全都嚎叫起来,全力冲过来拉扯,想阻止东东干傻事─────

“欸!!!!!!”

“别想不开啊!年轻人你的日子还很长!!”

“那有毒不能吃啊!!!!!!!!!!!!!”

东东只尝了一口,那内含的的负面情绪,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翻腾汹涌。

那是世人对鬼怪绘声绘影的臆想,关于诅咒的想像,关于厉鬼的想像,关于整栋大楼阴森邪祟意象。

那是生人对这栋自杀大楼拖垮周边地价的鄙夷,对大楼居民的厌恶,对贫穷老病的无边恐惧,还参杂对那些死者的幸灾乐祸────邻近小区的屋主已签下都更同意书,就剩这栋的老不死们,不死也不搬走,卡著整个都市更新的流程,阻碍周边重新开发的机会。干嘛坚持住在这种烂地方呢?挡人财路的家伙,赶快死绝吧,全死吧全死吧全死吧全死吧全死吧早点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每一丝每一缕魔气,都与这些死去的老人们无关。

那些魔气,全是活人的诅咒和妄想化出的力量。

群众们口耳相传,而那些想红胡诌的玄学视频,又在网路重复散播,说著这栋自杀大楼何等恐怖,何等灵异,又如何成为本城的毒瘤......

那些生人的恶意全都汇集过来,硬生生的,想将正常的亡灵逼成邪魔。

浸泡在魔气中死去的老人们,被生人的意念缠住,走不了,却也没有真正的怨气,所以化不了魔。

他们只是消极继续待著,日复一日,跟莫名其妙的黑雾顽抗著。

东东放下竹签,屏息。

对世态炎凉的心疼,在他胸口蔓延。

“我懂了。”

看到他没事,全场亡魂都松了一口气,幽幽叹息。

“说不定,你们真的化魔了,我心里好受一点。你们有资格生气。”东东又说。

那黑色的棉花糖实在太苦太辛辣。

“你到底是不是道士啊?你好奇怪,道士都很怕这个的,你敢吃?”鬼婆婆很怀疑。

“你是在污辱我,还是抬高道士这词汇?”东东把竹签狠狠一丢,怒气仍未平,

“道。道法自然。但这儿发生的一切都不自然,这是人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祸。”

只有第一位死者是意外而已。第二位开始,就是被新闻报导逼死的,第三位死者则是被可笑的恐惧、舆论,和荒诞的法事误害了,还有那因为天井被法事封住,导致浓烟无法散出,活活呛死的那些可怜人────

他们宛如一只只羊,在集体意识的误导中,先后把彼此推上了祭坛,流尽了鲜血,牺牲了自己,成为生人集体的娱乐。

其实这儿的每一个亡魂都有资格愤怒,以化魔来对世间的不公义。

可是他们没有。

就连死亡,都是软弱的。

他们死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是被献祭的羊,最糟糕的是,彼此也曾是挤在祭坛下鼓噪的帮凶之一。

集体意识让他们不明就里的把彼此拱入死路,结果,不知道该去怪罪谁了。

他们没了怨恨,却相顾茫然,困陷在这栋近乎废墟的大楼中。

“但我也没看过法师敢这样吃......?你......”鬼婆婆呐呐的问。

“我这种人,算法师吗?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我这辈子都当不成世人眼里像样的法师。”东东推门大步走出去,

“法啊,万法皆由心。”

由心。

这大楼本无邪魔,却被世人强行贴上了邪魔的标签,用驱赶邪魔的手段对付,用关于邪魔的意念淹没。

邪魔自在人心。

东东站在被锯断扶把的楼梯边,重新仰望被木板钉死的天井,黑暗的不见天日。

“告诉我,你们的心愿。”他问。

“那个,可以点菜吗......”

“就是,你能不能用那只手机点美食地图给我们看,帮忙叫外卖?”

“美食地图的字要放大一点。我眼睛不太行。”

亡魂纷纷重新聚拢,围著晦暗的天井,小小声对东东提出各种吃食的诉求。

都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但当恶鬼直接披上人皮,正大光明行走于世,却不脱劣性,鼓励著彼此撕咬的贪残野暴剥削争斗妒害,又将其美化为进步,一切真的变好了吗?

站在阴阳交界,十六岁的东东,不太确定世间正在革新还是返旧。

彼时,善恶在他心中尚未具体成形,他仍迷茫著自己为何降生于此,从哪里来、将往哪里去?

他尚未明白自己该如何为人民服务、或是为鬼、为神。

他不知道该把天赋异秉的自己安放在什么位阶,又该为谁而活。

他只是以瑞士刀俐落切开厚厚的柚子皮,剥了一瓣放在鬼婆婆的窗台前:

“配月饼吧,还有柚子。比起香肠,我更喜欢柚子。”

他像个小男孩一样把柚子皮顶在头上,俏皮扮鬼脸。

全部的老人们都笑了,一同忆起很遥久的生前,曾经美好的旧日时光。

他们的笑中带著泪光,那些曾经璀璨的流年,像是沉在河底的金沙,在回忆的长河中闪闪发光。

东东哼著安魂曲,沿著熏黑的楼梯螺旋向上,直至最顶楼。

他徒手拆掉了那封住天井的木板和符咒,让大楼重见天日。

即使只有一点点。

一丝丝光明,这是他唯一能给予出去的力量。

给那些被伤害、被污损的众生,他不知自己的心光还能照亮多少人。

“拆迁重建以后,这儿弄成绿建筑吧。”

他拍拍手上的灰尘,俯瞰天井自语。

“就在该死的天井中间种棵树吧。”

他又想了想。

“唔,一棵感觉很少。算了,这儿别建屋子了,直接造个公园绿地给你们?”

他回头,想听取原住户们的意见。

“嗯?全都...不在了吗......”

一滴水珠落在他的手背上,东东仰起头来,天际浮现一弯七彩的虹光。

“啊。是这样啊。”

最后,大楼全场因为以讹传讹、误打误撞而聚集起来的各式鬼魂,全都离开了。

他们满足了心愿,了无憾恨,去了该去的地方。

只剩东东一人。

可是魔气始终未散去。

邪魔就在人心里。

在拆迁开发还没正式展开前,这儿成了三不管地带。

通灵人基于对魔气的恐惧不敢擅入,仙界嫌污浊麻烦不愿处理,人类则担心治安死角和臭气冲天而回避。

却成了东东藏在心中的应许之地*。

此刻,他是这儿的主。

无论是产权持分上的,或里世界意义上的。

东东走在被人鬼神遗忘的荒凉之境,绕著天井爬到顶楼,在通往天台的铁门边,见到了他想找的人。

陌凛迟了三天才出现。

陌凛还是那个模样,跟东东记忆中的身形并无殊异。

但离开了玄严堡,戴了半张面具在人间行走的陌凛,灵气就带著些微的黑色薄翳,透出一股晦暗的诡秘。

陌凛总是走在不见光的暗处,他习于避开那些摇铃撼铎、焚香燃纸、高声大呌的癫狂祭典,冷冷的,看著那些对立的火光,和在火光簇拥之中,踏上神龛的妖魔。

“秽行少司,你择了一个最污浊的场所呢。”陌凛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

“你是模仿人类的语言在说话吧。这里,是我寻找神性的开端。”

东东斜倚著栏杆,毒辣的烈日从天井筛落,变得和煦而无害,洒在他的脖颈和手臂,他的半身,全都泛著点点金光。

“哪,谈正事吧。陌统领,你知道我为何找你。”

在东东穷极一切手段找陌凛后,陌凛才姗姗回应了东东的谈判请求。

这过程辗转拖延的让人很不愉快,东东此时举止从容,以闲话家常作为开场,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有风度了。

陌凛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他来这里,踏入东东设定的地点,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诚意────至少在人间,他都跟东东这种有肉身的狩神者保持素不相识的距离。

远著,双方都平安。

但东东硬要拖著别人打破规矩,就为了一个萌新少女。

东东对陌凛的所有怒气与质疑,都围绕著夏羽寒。

陌凛淡然摇头,从黑魖魖的角落走出,一步一步走向东东所在的明处。

他在两人距离一公尺处蹲了下来,以手指在地面上画出一个黑色的圆。

“少司,你根本不清楚吧,我才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我一直看照著她。”

两人之间摊开的黑圆,逐渐扭曲化为影像。

陌凛的每一句都很有力,口吻坚定:

“按照规矩──────她该归我,不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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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引用的土开法规,是作者当地的执法规则,印象写,基本没啥误差。

#送肉粽法事,天井建筑很容易有风水问题,都是各门派的各自说法,就先不赘述了。对这方面知识有兴趣再问。

#东东身上有一堆家人帮买的神秘保险,第12章给小冷看过。

#关于用典:

1)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经)

2)万法由心:(华严经中“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的简绎)

3)应许之地:ThePromisedLand,出自旧约创世纪。

神显圣在亚伯拉罕面前,许诺要让他未来拥有一块牛奶与蜜的新家园,并赐福给他们的后代。这是以色列人建国的起源。

#这儿藏的比较隐的细节是:

大家都以为神的概念是绝对的吧?其实拨开世俗的大部分宗教框架,你就会发现,“神的概念”并非单独存在,它必须靠子民以各种推广手段来荣耀它的存在,神才之所以为神。

人与神是互相依存的“概念”。没有子民,就没有神,但其实进入宗教后,为了思想控制,不会讲这些,也不思辨这些。

在本章中,十六岁的东东原本并不了解他自身的降生有何意义,尤其是按照世俗的框架,人神是尊卑的关系,但他不愿进入那个框架之中,那他要怎么找到自己的定位?

正因为有被东东布施的老人鬼们,他才确认自己的价值。

(不是施比受有福这类的道德教诲。)

证道者和众生其实是一体的,就像一棵大树,如果众生是树根,证道者就是花果。

东东转世所遗忘的“神性”,从他为大楼亡魂应许,并为它们解缚的那一刻,重新开展。

所以东东说,这里是他建立自我神性的开端。

这也解释东东的头贴为什么永远用复古的为人民服务。

天台上出现的七彩虹光,则是密教中悟道者的象徵。

在目前故事进度中,东东走得比小冷前面一些,他的论道起始值就比较深奥了。

而小冷的设定比较亲民,她的思维比较从“自身受到的伤害与瓶颈”开始演绎,但她接下来的成长,并不会按照东东思辨走过的路子走,(前一章有暗示了),总之她比较亲民一点,一定看得懂,不需要我这样费力解释五百字。

好了,希望大家能欣赏这只双极性男主一层一层拨开的境界(>﹏<)

即使一心证道也不妨碍他谈恋爱(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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