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浩提著两份晚餐,轻手轻脚打开东东家的门,走过玄关,发现东东侧躺在沙发上,很惬意的看著手机,嘴角微扬。
汪浩刻意摇了摇手中的星冰乐,但东东充耳不闻。
那神情,竟像是入了迷。
他在干嘛?
也不是打字聊天,不是打游戏,萤幕的微光映在东东俊美的脸庞上,让他看起来宛如泛著辉光的神祇,似笑非笑,带点初探人间的好奇。
又在周处除三害了?
东东的手机贴了防窥片,汪浩斜眼瞄去,只看到一片如镜的反光。但汪浩早已习以为常,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
汪浩也懒得多问。
但东东始终没转过头理人,所以汪浩放下冰咖啡,无声无息的靠近,再靠近────────
…
其实东东正在看著夏羽寒的讯息,伤脑筋如何回传。
但如果不把那些句子组合在一起,而是一句一句分离开来,单独看,东东就觉得很开心。
夏羽寒的头贴是一朵复瓣之花。
───唔,应该是花?
艳红的色泽,却没有花蕊,像是漩涡的花心,被外围的重瓣层层环绕,仅露出狭长的一线。
仔细一看,那花瓣又不太像花瓣了,倒有点像是湿式熟成后的嫩肉。
不知道为什么,东东就是感觉,那花莫名其妙让人很有想法,不管看几次,他都会往不可描述的方向联想。
接著,他又觉得自己很变态。
“心里有色,看什么都有色。”那是他和夏羽寒互相戳对方时的玩话,诸法由心生。
但搭配上刚刚夏羽寒捎来的一句讯息:【我想见你】
感觉就很愉悦了。
小冷想见他,她承认了,非常好,而他也想见她────对,就是心里有色,怎样?
东东心情极佳,怀著一丝暗爽,他从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打算边喝边回。
没想到刚开了瓶盖,夏羽寒下一句刚好弹出来:
【在没有谍目没有仙界眼睛的地方】
好吧,神转折了。
原来不是他想的那种调情?
可乐的气泡在冰杯中哗哗上涌,喧闹欢腾,
但东东的心却骤然往下一沉。他怕她这句话。
她肯定想逼问他什么,所以慎重其事的约。
夏羽寒想跟他私下约会,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想跟他谈的不是恋爱,她要谈别的......?
这有点伤脑筋。
东东想,他知道她想问什么,夏羽寒渴求的大概不是他本身,不是他表象拥有的一切美好。
她想向他求取的,是禁忌的知识。
所以,基于内化的防御本能,东东瞬间揣想出各种开脱的措词,例如:
#我知道一个既浪漫又特有情调的好地方,在那儿我们可以放心的关上灯,彻夜了解彼此。─────等等,方向好像不对。
试著严肃一点,这样?
#我也想见你,但我希望能够慢慢来,总之先不要聊太犀利的,让我们一寸一寸探索对方的内在,逐渐深入,我可以采取更温柔的方式────什么东西?
不对,再来一次,把容易让人有黄色联想的词句全都卡掉,那只剩:
#小冷,我好喜欢你喔,可是......
等等,不对不对,这样就变成告白了。全部划掉。
再重来一次。
#小冷,不然让我先讲好了。我不想给你问耶,因为我感觉你还没办法接受。OK,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部分,大概是恐惧,对,就是恐惧吧,你恐惧我身上的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哪边惹你讨厌了,那,是我这个人很讨厌吗?不对,应该不对,你是讨厌我“什么部分”对吧?可能不是讨厌,逃避的方向比较多,但表现起来就很像讨厌?
但你又想问我问题?我觉得我讲越多越麻烦啊,而且我不知道你会理解成怎样,结果会不会更讨厌?让你更想逃开。
好吧,我的意思就是这样,Thatsall。
──────不好,再软调一点,把多馀的废话删了。
#小冷,我觉得你就是又害怕又想问,然后问完就要逃,这样会让我很不开心。所以呢,我觉得我们还是这样好了,盖棉被纯聊天,但先不要交流思想,交流别的就好────等等,那到底要交流什么啦?|体|液|?
救命啊。
不管哪种说法,结果听起来不是很渣,就是性暗示。
虽然东东平时乐于立渣男人设用以自黑,但这回打讯息打了半天,就是不敢胡乱发出。
虽然大凡男人向女人求爱时,总是要做出各种伪君子的掩饰,例如:我迷恋的,不只是你的花容月貌,而是你的灵魂,你的智慧。
毕竟从古到今,美女都担忧自己以色侍人,就会沦落到色衰而爱弛的末路,所以男人就得先讲些不用钱的场面话来哄哄。
但人人都爱听华而不实的爱语,那些场面话作为游戏的饵食使用时很容易,就像把细碎的饲料撒落在五彩缤纷的水族箱内,洒完了,他还是那个水族箱外头的人,看著一尾尾斗鱼互相争食冲撞,他拍拍手上残馀的颗粒,俯瞰著,事不关己。
斗鱼就算没有他,也会换个理由,互相残杀。
要钱,不然就是要颜,要虚荣,要斗争抢夺别人所爱的快感,无事也能生非。
世间男女|情|事|就这么简单,
但在面对她时,东东却忽然感觉艰难异常。
他不愿添加太多垃圾话,夏羽寒对那些爱语特别敏感,特别唾弃。
她简直像身经百战,内建一本男人求爱屁话大全,只要谁踩雷,谁就狂扣分,一路扣到负值还会惨遭打脸───
是的,就像东东一开始,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就因为失言而被赏巴掌,第二次在图书馆差点被精装书敲断鼻梁。
有鉴于此,叶峰就算跟夏羽寒同居,反而更怂了,对她就像恭迎一尊白玉观音回家供奉,显见夏羽寒发怒时,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震摄性。
失言的下场太惨烈,在东东内心也留下阴影,于是各种语言排列组合,在他心底屡屡成形,又被他掐灭删除。
结果夏羽寒那边的视窗看起来,就是东东一直显示著【正在输入中......】,但什么都没有传送出去。
东东把手机贴在额头上陷入了长考。
夏羽寒害怕他靠近。
他只是换件宽松的浴袍,半身微露,她就忙不迭的把枕头棉被全都往他身上砸,非常积极的想帮他加盖遮羞布,好像很伤眼似的。
东东感觉委屈,他身材练得挺棒的。
不过夏羽寒不怎么关心这个?
她好像讨厌男人,理由不明。
东东反倒必须把那些强烈的个人特质全都收拢,小心翼翼,降成无机质般的无性感,才能触碰到她。
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但已经跨了很大一步。至少东东把自己的社会信用评分从负值救回来了!
再前进一点呢?其实东东也有自己的障碍,东东也怕她。
怕她多问,怕她真的想了解什么─────不,他怕的是她真的了解什么之后,就会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的逃开。
他只怕她害怕的转身,彻底逃离他,逃离她还不打算面对的黑暗。
她或许会那么做,毕竟她就算再需要补充灵气,也不肯吃他挖出来的真元,也不肯戴上他送的指鬟。
夏羽寒的确拒绝过他。
一种隐喻式的拒绝,不用言语。
但东东总是揣想那一圈指鬟戴在她纤腕的模样。
那被他斩斫削下、剔除血肉后的指骨,除去了生命,也除去了邪恶,他擦拭的很乾净,让它升华成无生物感的纯净,那是另一面的他,举剑向天的叛逆之徒。
如果神是牧者,而首座行令扮演的角色就是牧羊犬,看顾并引导羊群,圆满世俗的梦。
但他即将离开神裔馆。
荒野中的狼,终究会成为牧羊犬的死敌,只是早晚问题而已。
他在试探她。
但夏羽寒把指鬟雪藏起来,就像是否定了他的一部分。
所以东东决定这样做,以示报复。
他乾脆就抬起手掌,遮住最后一句话,只留下夏羽寒传来的倒数第二句:
【我想见你】
这样看比较有情趣,没压力,还充满无限想像。
双方都了解彼此的一半就好。
…
汪浩溜进来时,东东正在进行上述的行为,近乎掩耳盗铃。
但汪浩在一旁怎么看都觉得可疑,乾脆凑过来搞清楚:
“今晚要出门?”
没想到,东东迅速把手机往身后藏,无辜的眨眨眼,仰起头来。
“不闹事了,我改邪归正了。”
汪浩挑挑眉,露出看到神经病的眼神。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正邪是混沌的,随时游移著,并没有僵化的形状。
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成正,而东东不除害的理由大概只有一个,无关正邪:
他的心,有安放之处了。
他想定,却害怕了,他害怕对方以世俗的对错来看待他、批判他。
这不叫改邪归正,叫做金盆洗手。
汪浩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测测温度:
“你有病啊?发烧了?”
“真的,我把周处除三害的群组全删了。”东东又说。
“WTF?马的,原来就是你害的?”汪浩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滑开一整页未接来电与未读讯息,扔到东东怀里:
“你看看!难怪这么多女的抢著找我,说要跟我聊聊。聊个屁,又是你的问题吧?你不管我就全删了喔。”
“很好啊,你是我副手,如果你还要除害,都给你代理吧。”
东东懒洋洋的瞄了一眼,以示礼貌。
对于哪个祸害跑去骚扰汪浩,东东实在意兴阑珊,那些害在周处眼里都差不多。
实际上,古代的周处只关心自己的名声值有没有止跌回升,最糟糕的是,现代的东东连这点都不在乎。
东东总是有让汪浩闭嘴的方式。
他的手指自汪浩的额头抚下,停在平光眼镜的横杠上,一捏,便直接把整副眼镜摘下来。
“别戴了,你的眼睛好看,近看特有韵味。”
东东躺在沙发上,仰著头看人,极为清俊的眉眼勾起一抹慵懒的笑,笑中是一贯的侵略与邪美。
眼神却温温软软,像在撒娇。
“喏,我那研究生房客最近老是留校,赶博班毕业论文吧......今晚我家没人。”东东轻拍椅背。
其实东东每句话都没问题,包租公只是要表达房客消失了,可以随性邋遢一点无妨,没外人看到。
但就是两人靠得太近了,东东的话听来隐隐形成暧昧的气息。
汪浩本来是凑过来窥屏,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气势,被东东这么一闹,他抿抿唇,捡回自己手机,又硬生生拉开距离,才敢在沙发的椅把边坐下来。
汪浩呆了好半天,终于讪讪的转移话题:
“要考的都读完了?”很安全的话题。
“嗯。”
“全部?”
“弃保后的全部。”东东说,“权重高的拿稳就好。”
“嗯。什么都不敢舍的人,走不远。”汪浩意有所指的点点头,“那你在烦什么?”
汪浩伸手过来想抢东东的手机,却被东东闪开了。
他反问:
“汪浩,你多久没有越过仙界边防了?”
“呵,我何必亲身冒险,都是担心你出事才去的啊。”
汪浩单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笑得狡狯。
他有【绯凝】,那是他独有的能力,他只要张开绯凝,千里之外如在目前。
汪浩根本不用刻意出元神去哪里,不擅长正面战斗的他就是这样低调过。
“也是。算了,不问你了。”
东东有点赌气,老是被汪浩的绯凝跟踪,东东既倚仗又嫌烦,爱恨交织,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闷坏了吧,想搞事?”汪浩问。
“不。这回想找人。”
东东想要找的人,不是人。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
远在人间的尽头,仙界十二宫的边防工事之外,是仙界告知行令者们的【魔界】。
所以仙界在边境筑起了重重屏障,如万里长城,用来保护墙内的人们。
这是仙界官方的说法,二分法很容易理解,所以被保护的人们深信不疑。
大部分的通灵人,都无缘见识那被称为魔界的远方究竟是什么模样。
神说谁是魔,便是魔了吧,听命神廷就不会出错,何必探究呢?至于各种关于魔修与妖邪的恐怖传说,全都是听说的,三人成虎,传说总是比真实更戏剧化,积非便成是。
人们活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不明就里的百姓们,甚至成为下一个传播“非”而打击“是”的屠夫。
在每一场祭典的高潮,你总是可以在台下看到那样的双眼,一双一双都是屠夫的眼睛,他们狂热的鼓噪,兴奋等待著牲礼被主祭者宰杀,彷佛那正在被割喉放血的生命不是活物一样。
但在前一刻,他们还是驯良的农民,勤苦的挥汗,低头播种,祈求老天赏饭吃,他们的脸上还不时挂著谦逊又赧然的笑。
有时候牲礼会换成别的,可能不是肥猪公,而是人类。
有时候主祭者可能不只一个人,而是全场闪烁屠夫眼神的农民全都会冲上台去补一刀,来表示自己和群众无别的忠诚。
神总是很轻易能愚弄人。
造出来的神,亦然。
以古可鉴今,东东对那样的恐怖演化习以为常,所以仙界那些言论听在他耳里,只像是另类的反共宣传。
唯一的目的,就是防止自家殖民地一不小心就被对面解放了。
政治理由罢了。
那,墙的另一端到底有什么呢?
存在于信仰之外,不依赖人类膜拜,却又具有与神廷匹敌的实力。
一个名为【玄严堡】的地方。
隔著边境长城,和散落于边境外的各式藩属、零星村落,和十二宫遥遥对峙的,就是【玄严堡】。
关于仙界分裂的起源,千年前的事,太久了,总是有各种歧义之说。
【堕落的神祇】。
这是对立的两边,用来指责对方的罪名。
───你堕落了,背离了神性。
───不,堕落的是你。
政治意见的分歧之争,快速延烧成战火。
最后,看照诸宫的仙督道玄负气离开,他揮一挥衣袖,带走了理念相同的仙人,自此退出了人间。
仙督道玄不看了,不督了,堕落与否由人去。
这一走,大概也没有想回来的意思了。
但以天枢宫为首、主张在人间打造殖民地的那一方,也蒙受了重大的损失。
最令紫源真君扼腕的是,道玄带走了【世主之眼】
───一只来自天外天的眼睛,具有洞彻过去现在未来的力量。
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
当代听过“边境之外”的灵能者很少,去过的更少,好像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那几个宗派文化下的神国,那些用来箝制人类身心的教条,框住了一切的视野。
因为殖民地已经完成了,而被殖民者不需要知道太多馀的事,过多的知识是毒果,人们只要学会一件事就好:
跪下来,歌颂高高在上的殖民者。
…
东东和玄严堡的渊源有点复杂,一开始他只是模模糊糊知道,墙的外头还有著什么。
不可言说的存在。
但他真正和玄严堡接触时,他已经担任首座行令一年了。
…
在东东即将接任社长的前夕,神裔馆惹上了□□烦,他们打伤了天权宫的青鸾郡主。
其实初始原委很简单,西川高中有一名女学生被青鸾郡主的门生给下了咒,符水咒术混著不明物,好几人玷污了那个热爱拜庙算命的迷信女孩。
神裔馆得知此事,基于满腔热血,就想帮忙打抱不平。
如果凡人的科学观测不了这种催眠式的无形影响力,而司法机制无法制裁这等邪师,至少他们还有里世界的方式。
神裔馆认为自己师出有名,但结果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双方你来我往斗法了几回,两宫高层不堪损失,快速达成停战协议,唯独闹出了人命的神裔馆得自己吞下这个闷亏。
那是非常混乱的时期。
神裔馆内部濒临分裂,和仙界各宫也剑拔弩张,直到东东扛起了所有责任。
即使心里有气,但东东还是积极修补关系。
为了对天权宫主月刑子展现将功折罪的诚意,东东三天两头就领天权宫的军令,往边境跑。
这招不要命的输诚的确快速生效,而东东同时也另有心思。
其实边境极远,一般灵能者出了元神也走不了多远,因为元神自离开肉身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消耗,撑一晚就濒临极限了。
但神裔馆既然领了仙令办事,走了官方的明路,天权宫就提供大型运输法器【云舆天舟】给他们,大幅缩短前往边境的移动时间,顺便测试他们有几分实力,愿意展现多大诚意。
倒是自家上头的天枢宫开始有点吃味了。
东东假作不知两宫矛盾,他有自己想找的东西,想分享给神裔馆的风景。
…
他第一次悄悄潜行,躲过仙界在边境设的层层关卡,好不容易找到玄严堡,为的也不是追寻什么无上的真理。
他是去求救的,真的走投无路了。
那时候跟青鸾坛的冲突刚结束,两宫高层议和,以一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姿态强行压下神裔馆的义愤,东东气不过,便翻桌了。
非常彻底的翻桌,他杀进天枢宫、方舆宫、督律宫的大殿,要为神裔馆无辜牺牲的社员讨公道。
但东东此举,彻底超出了神廷对首座行令的容忍极限。
要讨论公道是吗?
那就开四宫会审吧。当然,包括东东挥剑劈下三宫正殿匾额的行为,全部一起算。
提议的四宫会审的是天权宫的月刑真君,但连自家上司天枢宫也不想保他,紫源真君或许想藉月刑真君的手,教会神裔馆什么叫做神与人之间的尊卑。
神裔馆最艰难的时期,便是那时了。
当时是更前一任社长郭明的任期尾声,郭明被搞得心力交瘁,他说,东东你就服软吧,这是我的错,内层水太深,我退,就顺便把能力废了吧。
“不用你,我才是未来的主。神裔馆下一届的社长是我。”东东说:
“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天权宫弄死人。你们承担不起的,都我担。”
菁菁曾经也是天权宫的行令者。
在同意四宫会审之后,东东失踪了整整二十一天,全神裔馆都找不到他。
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但他不想让别人替他负责,又不甘心就这么结束了。
就凭著一口气,翻了墙,越过人间的尽头。
结果玄严堡跟他想的很不同。
非常不同。
它很大很大,近乎无边际,他站在那儿远眺又远眺,竟望不到终点。
而且也没有墙。
没。有。墙。
“你怎么会觉得,世界该有尽头?你的心,是无尽的啊。”世主之眼这么说。
那颗魔幻的眼睛,一颗失去主人的眼球,对他的心说话。
那儿敲开东东原有的视野。
玄严堡宛如一格一格被时光封存的古老意识,收藏著无数个秽乱纯净的梦境。
那是在人类创造出语言之前,古老的神祇之梦。狂暴的爱与生死,一线之隔的破坏与创造,全有与全无,一次华丽开展。
井然有序的混沌。
对,混沌。
在人类创造出语言的框架之后,混沌无法被塞入任何一个词汇里面,所以人类的思维就被自己创造的言语反向阉割了,再来又被自己想像出来的狭隘天道所绑缚。
而人类也在同时,丧失了精确理解神性的方法。
东东在玄严堡待了二十一日,备受震撼,他流连忘返,几乎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
想了很久很久,只吐出一句疲累至极的嘟哝:
“这是怎么回事?带走了知识,你要后来的人如何清醒的活?又活得清醒?”
“世主之眼说,这是末法时代啊。”
四天王之一的阡辽轻拍东东的肩,像慈父一般笑了。他自称也见过菁菁,是菁菁的朋友。
东东内心五味杂陈,菁菁到底留下了什么呢?这些吗?
但记忆里也有比较黑暗的部份,例如名叫陌凛的那一位。
“唔,我是这么看的。什么样的人民,就配得到什么样的统治者,对吧?这是不是你们近年流行说的什么......民主?”
陌凛偏偏还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笑里没有恶意,也没有温度,就像极薄的纸片。
纯粹是纸,却能在你的手割出一道流血的伤口。
那笑对东东而言,恶狠狠的扎心了。
他记得特别清楚。
但最清楚的部份,还是陌凛给的震撼教育。
“听说你惹火了月刑子?你们怎么惹的?有趣,但......
你一定要先试试这个,免得他对付你时你被吓到精神崩溃────”
陌凛很镇定的打招呼,结果冷不防把一整盆昆虫和毒物往他头上倒。
东东后来回想,只剩下无言。
他和陌凛成了朋友,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名词来形容两人的关系了。
但这位“朋友”的作风就是令人一言难尽。
…
不幸的是,东东这回必须找陌凛开诚布公的聊聊。
还不一定找得到。
汪浩就是这时候有用了。
“我请人传信息回玄严堡几天了,陌凛都没给我回音。”东东说,“你帮我看看。”
汪浩遮起了单眼,大约只花一分钟不到,就说:
“哦,你找陌统领喔。现在不在玄严堡啊,大概一个月没回去了。”
“汪浩,你过来。你真的有认真看吗?”东东怀疑。
“有啊。”汪浩挪动位子,把手腕搁在东东肩头,“不信啊?不然你测测吧。”
东东不客气抓起汪浩的手,捏了捏脉搏。
嗯,真的,没说谎。
就是搜寻的时间短到超乎他预期了。
“你怎么这么快?太快了,吓我。”东东摇头。
“......这话有歧异。”
东东有时候觉得很奇怪,汪浩定位边境之外的玄严堡,甚至比定位人间还快。
搜寻远方比较清楚,看近的比较模糊?毫无道理。
但汪浩的技能树太怪了,怪不可言,汪浩一度试图用广义相对论来解释自己的能力,他还拿来三张A4白纸,折来卷去,说是模拟各界时空折曲后的样子,教学失败后,汪浩还不死心,换谈起了挠场(torsionfield)的量子自旋,最后导致全场众人都放弃理解。包括东东。
高处不胜寒,汪浩的存在,比整个里世界都难懂。
结果汪浩竟填了艺术系,莫名其妙。
东东觉得他只要会使用汪浩就好,原理不重要:“你帮我看看冥王神殿那边?”
这次汪浩花的时间稍微久一点,大概五分钟。
好像在徐徐转动眼珠子,每一度夹角的长边无尽延展,最后涵盖范围就超越人的想像。
“也不在。这样不好找,而且我‘这副身体’还没见过陌凛。”汪浩说。
汪浩说的也是实话,除了东东自己以外,神裔馆无人知道他失踪二十一日经历的细节。
秘密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为了【平安】,与玄严堡有关的人,便自动形成关于【平安】的规则。
密保层级区分就是共识的一部分。
虽然陌凛是玄严堡的天王,但大部分的时候都滞留人间,在仙界十二宫的眼皮下游走,收集情资。
陌凛就专干这些事,他擅长秘密越界,是神出鬼没的个中好手,跟十二宫玩躲猫猫。谁都不知道陌凛此刻在哪里。
在人间,东东和陌凛不该直接互找,是维系【平安】的潜在默契。
汪浩也觉得不对,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随口问道:
“你找陌凛干嘛。就算我揪出他在哪,你也不该去。”
“你管我,是他先踩线。”东东耸肩,也不打算隐瞒了:
“我说吧,何君手臂上有赤曜印记,那晚我才看清楚,何君是陌凛门下的。你说是谁踩谁的线?”
“你确定?何君,小冷那只怠工的鬼仙守护?”汪浩的脸瞬间板起来了。
“看吧,你也没发现。陌凛在耍我们。”东东轻哼一声,“我反揪他出来问,天经地义吧。”
“奇怪,怎么躲过我的?陌凛教徒有点本事。难道何君是这样才不敬业,怕近了就会被发现......”
“得了吧,别帮消极怠工找藉口。”东东打断,“那晚何君来找我求救时,说破了我的身分。”
“.......”
“就看陌凛怎么办了。”
“那还能怎办?泄密就作掉啊,避免夜长梦多......”
“他失忆了啊。”
“程晓东,你在想啥?你这是要等我来杀吗?拜托。”
东东立刻摆手回绝:“不是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
汪浩歪过身子,拿起没气的可乐浅呷一口,咂咂嘴,忍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
“还是......哦。你怕你一走,陌凛就会碰你的小冷?”
他的。
他的小冷。
东东被说中了心思,淡笑不答。
但汪浩忽然发动偷袭,抢过东东的手机硬要看。
“你搞定她了没?”
“.......”
东东当然不想回答这个烂问题,汪浩也不理他,迅速解开萤幕锁,自己寻找答案。
结果夏羽寒和东东的对话内容长这样:
【如果你不告诉幼儿KCN的危险,她又怎知道要避免误食毒物?】
【我想见你】
【在没有谍目没有仙界眼睛的地方】
没有肉麻的挑逗,没有什么我想念你在我身下娇喘的模样,汪浩想看的全都没有。
汪浩的表情像是原本张嘴想含冰棒,结果误吞了蚊子,他愣了一刹,终于狂笑起来。
“原来你们都聊这个?一本正经的论道哈哈哈哈哈,我错怪你们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东东没好气的夺回手机,轻咬著下唇,气恼的神情带著孩子气的闹别扭。
更委屈的是,他还没想出该怎么回应夏羽寒。
从夏羽寒那端看,就会觉得很莫名其妙,
东东的视窗始终【正在输入中......】,输入了大半天,一句屁都没放出来,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非常不像他平素的洒脱。
汪浩笑半天才停下来:
“氢化钾这句话够呛......你想尊重人的选择对吧,她的选择。你觉得那是最好的,不选择你就算了是吧。
但如果三岁小孩尚不明白KCN是什么,和【你想吃KCN吗?】这句话背后具有的意义,无论小孩回答什么,那个答案都不能算是自由意志选择。
因为它的思想还没获得解放,谈何自由意志的选择?。
人类无法做出超过自己认知范畴的选择,这就是有限选择的盲点,你一直以来的盲点......
哦豁,她想从思维上彻底挑战你,挑战你的主导权,你的一切,还有被你遥控捏塑出来的神异馆────她就是觉得你不像话。
程晓东,要不要我帮你代打?”
…
…
…
学校的课程已经结束,三年级生留在学校的每日倒数,都是无尽的温书和写测验题,所有人都在希望和绝望中,做最后的挣扎。
东东换上一身便服,黑色T-shirt,黑色牛仔裤,帅气又休闲。
天气很晴朗,一轮烈日高挂于青空之上,阳光撒落在笔直的大街,照得街上缤纷的商店招牌和看板,全都泛起神圣的光辉,像是一个毫无污秽的崭新世界。
东东扬起头来,微眯起眼,直视著那高热如焚的艳阳,直到绿灯亮起。
他大步的跨过街道,和迎面而来的人群擦肩而过,胸前的逆十字架项鍊折射出锐利的光芒,东东把闪耀的银练塞入黑衣内,遁入骑楼的阴影。
一个城市的兴起,总是从几个人口密集的点开始成长,往周边辐射延伸。
在发展的初始,那起始点商号林立、人来人往,如同城市的心脏,激烈的搏跳著,卖力地为逐渐生长的四肢提供血液,直到某个神秘的时间点────
它会有一刹的停滞,不服输的挣扎了几下,最后慢慢走向衰败。
彷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生物附著了,一点一滴,盗走它原本生生不息的精气。
最后,原本繁荣蓬勃的区中心委靡了,外墙陈旧,商号招牌覆上一层黯然,连居民的眼瞳和皮肤,好像也被蒙上了灰败的气息。
他们佝偻著,长吁短叹,言语中只剩旧日的回忆:哎,世道不同了,从前啊────
如果你从高空俯瞰整座城市,那么,展开整张地图,与西川高中对称著的方位,就是如此陈旧的边陲之处。
在建商和都市官员眼里,这种窳陋衰败之处,同时意味著贫民窟、低所得与高犯罪、龙蛇杂处的治安死角,是任何一个美好的城市都不该容忍的毒瘤。
所以他们开来了破碎机、油压粉碎机、在挖掘机的斗子上挂起链球,要将这颗失去荣光的昔日心脏击碎碾平,好创造出价值更高的经济效益────
人们把这个残暴的过程,冠上一个进步的词汇,称为都市更新。
东东走过的骑楼商店,全都拉起铁门,歇业了,不知道多久之前贴上的招租红纸,也褪成了微带粉红的白,有些门前还贴上了法院的查封条。
一整片老旧区域,大多被程家的开发公司买下了,只剩下少数老居民负隅顽抗───
大多是低收入户,他们习惯生老病死就在一条街上,一间传家老宅内,金钱也买不到居住于此的记忆,更何况,那一丁点的拆迁补偿费,也不足以他们在房价飙涨的城市继续苟活,只要一走,就是无家可归了。
于是都更的协议价购程序,便这样僵持著。
政府和建商都不急,快结束了。
双方都心知肚明。
在这个被都更学者定义为“居住环境恶劣,妨碍公共卫生和社会治安”的旧都心,有一栋外观焦黑的大楼,东东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钥匙,又看看大楼入口的门───
唔,没有门了。
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撬走当废五金变卖了。
失去门的门口还横躺了一个状似死尸的老游民。
“上次来还有门的。这下,连门儿都没有了。”东东感叹: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昔日悉达多菩萨游观四门*,亲见老病死与人世诸苦,从此志心求道,那是两千五百年前的事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了数十万次,末法时代,依然如是。
钥匙圈在他手中打个旋,化出一道优美的银弧,东东把钥匙往后袋一塞,掏出一把硬币蹲下来,他把硬币轻放在老游民的掌心。
一念祝福,一念归无。
大楼内部的公用电灯都坏光了,年久失修,即使是大白天也是黑黝黝,是连阳光都遗忘的角落。
东东刚走进回字型的大楼,便被黑色的魔雾包围了。
他和陌凛约在这儿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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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东前往的地点,和上一章《黑羊1》献祭段一起看,城市东西对称方的兴衰消长,就是巨观下的大型掠夺。
用典:
之前在13章起的《MilkyWay》意识流中用典甚多,但似乎不细解就难以被一般看懂。
逝者已矣,前面无法修文了。这边开始,以后用典和隐喻就我自己破吧。
*东东进门前讲的那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出自涅盘经。
意思大概是,一切世間法无时无刻处在生、住、异、灭之中,没有恒常不灭的事物,一切皆是无常,终将不断变异,最后归于幻灭。以这样的哲学思想来说明世间万物的道理。
*四门游观:出自于释迦觉者成道的故事。方廣大莊嚴經卷五。
释迦牟尼未出家前,为悉达多太子,大家认为他应该成为未来的圣王,从小居于深宫,享受各种欲乐,不知人间疾苦。
一日他從王城之四方城門出遊,在东南西三门,各见老、病、死之苦,深感人生無常。在北门遇到一位离欲修行者,四门游观中,唯独离欲者神情从容自在,悉达多若有所悟,遂辞别家人,舍王位出家。
不谈宗教,只谈人事,本作就是充满各派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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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剧情对应31章《雪白的面具12》,
何君的赤曜印记:就是小冷扯何君衣服时看到的半幅红色图腾。
#关于陌凛:
陌凛曾去找冥王关说,让原本应该自杀死亡的小冷重新还阳。(虽然小冷并不愿意)(一个霸王硬上弓式的关说)
在第一季的34章,45章,155章,对话中都有陌凛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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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坛与四宫会审的前情:
在第一季有更详细的提及。90-93,东东大闹诸宫。
东东与天权宫主月刑子的恩怨与交锋,在55-56。
四宫会审对神裔馆是转捩点,所有人都觉得亏欠了东东,所以团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东东那届的称为地狱使徒,典故出于此。
但小冷为什么要提KCN钉他?因为小冷认为这种什么都不说,以为是对别人好,尊重别人思辨作法是错的,因为双方立足点不同,尊重应该代表双方平等,平等认知,而不是上对下。
东东的“自由意志”思维连带影响到下一届的叶峰,叶峰就是身在其中却不了解的人。
★这部份也呼应第二季的19章《SnowyKiss3》,东东对小冷说,咖啡可以镇压思蛊留下的副作用。
#神裔馆和天权宫开战的来回:
101-103.(神裔馆方|阿鬼视角),143(青鸾坛方|苏莞静视角)
150-154.(神裔馆方|东东视角)三方平衡报导。
★先剧透,之后阿鬼和苏莞静在一起,她很乖,不会搞小冷,也不会当男女主之间的第三者,但她的确会一直惹事推剧情。
副CP的戏份不多,但整个故事是一体一直交互呼应的,第一季从阿鬼/苏莞静视角分别写同一场经历所留下的记忆,也是一体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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