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在那天晚上落实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完成了。命令下达后,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了自己在第二天早上所应担负的职责。安德烈斯已经离开营地三个小时了。如果天亮时不发动进攻的话,那么就不会再在其他时刻发动了。罗伯特·乔丹这时已离开了位于上面的岗位,他刚和普里米蒂伏谈完话。他在回营地的路上对自己说:但是我想,进攻还是会发动的。

虽然这次进攻是由戈尔兹部署的,但是他却没有撤销的权利。想要撤销进攻,必须得得到马德里方面的批准。他们是很难把那里的人从睡梦中叫醒的,即使那些人被叫醒了,他们也会顶着一颗昏昏欲睡的脑袋,不会去认真考虑进攻的事情。如果我能提前把敌人为了抗击这次进攻所做的准备报告给戈尔兹就好了,但是,那时事情尚未发生,我怎么能事前得到情报呢?敌人在天黑之后才开始调动士兵和武器,他们也对我们的侦察活动做了防范,不希望他们在公路上的情况被我们的飞机看到。但是,话又说回来,他们的那些飞机是怎么回事呢?法西斯分子的那么多的飞机,又都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显然,那些飞机一定也引起了我们的人的警惕心理。但是,法西斯分子说不定只是想用那么多的飞机来佯装一次向瓜达拉哈拉的进攻。我听说索里亚已经集结了意大利方面的军队,他们除了在北方活动之外,还在西昆萨也集结了部队。但是,他们的军队数量和战略物资不允许他们同时发动两场大规模的进攻。这显然是痴人说梦。所以,他们肯定是在虚张声势。

我们的人都知道,上个月和再上个月,在加的斯登陆了多少的意大利军队。他们想要再次进攻瓜达拉哈拉的意图昭然若揭,但是他们不会像上一次那般蠢笨了,如果他们再次发动进攻的话,会选用三股主力直插南方,将突破点扩大化后,再沿着铁路线向高原以西继续进击。他们本来有一个很好的战略措施。汉斯曾经对他说过。第一次进攻时,他们犯了很多不必要的错误,甚至整个的战略设想都是漏洞百出的。他们为了切断马德里和巴伦西亚之间的公路而攻打阿甘达时,并没有调遣他们在攻打瓜达拉哈拉时所用的任何一支部队。那时候,他们为什么不左右开弓、并驾齐驱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得知他们的真实意图呢?

我们曾用相同的部队成功抵挡了他们两次,如果他们同时开战的话,我们是万万抵挡不住的。所以,别在犯愁啦,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多想想以前曾出现过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吧。你要么是在早上把这座桥炸了,要么就是在别的时间。不要再自欺欺人的以为可以不用炸桥了。即使现在不炸,也总会在其他的哪天把它炸掉的。要不然的话,就是去炸另外一座桥。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就是这样。至于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是由不得你做主的,你能做的只是服从。那么,你又何必费心劳神地去想那些事情呢?

炸桥的命令,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明确吗?不,它太明确了。但是你不能因此感到惆怅,也不能因此感到害怕。怕当然是很正常的,这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一味地听任这种害怕情绪蔓延的话,它也会传染给那些将和你并肩作战的人。

但是,法西斯分子砍头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卑鄙可耻到了极点,他对自己说。安塞尔莫独立一人在山顶上看到了聋子他们的尸体,如果看到那场景的人是你,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你的内心,难道不是这样吗?是的,它的确触动了你,罗伯特·乔丹。今天深深触动你的事情并不止这一件,但是总体来说,你的表现还算说得过去,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身为蒙大拿大学的一名西班牙语讲师,你干得还不赖,他自嘲着说。但是不要因此就觉得自己有多么地了不起。在这方面,你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仅仅是还不赖而已。你想想杜兰。他在运动开始前是个作曲家,从没受过正统的军事训练,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但是现在呢?他成了一位将军,指挥着一个旅的部队。学习并理解这一切,对杜兰来说并不难,就像一个有象棋天赋的孩子看到了象棋一样。你在孩童时期,就已经阅读并研究了一些兵书,你对于南北战争的兴趣是你的祖父帮你培养起来的。但是,你的祖父常常认为南北战争是场关于叛乱的战争。如果把你和杜兰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就像让一个稳健的象棋棋手和一个象棋神童对弈。老杜兰啊,如果能再次和他见见面倒是很好的。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他要在盖洛德饭店和杜兰见上一面。是的,就在完成这次任务之后。能再次看到他,会让你感到高兴的,对吧?

等到这次任务完成之后,罗伯特·乔丹又对自己说了一遍,我要在盖洛德饭店里和他见上一面。别骗自己了,他说。你做的没错,要保持冷静,不要自我欺骗。你不会再和杜兰见面了,但是这并不打紧。别再想这些事啦,他对自己说,不要再抱着这样的奢望了,一点儿都不要。

但是你也没必要自怨自艾。在这一带的山区里,我们不需要那些抱有自怨自艾情绪的人。你的祖父参与了四年的内战,而你呢?在这次战争中才打了不到一年。今后,你将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等着你去经历,这项工作对你来说是很适合的。而且,你现在有了玛丽亚。你还缺什么呢?你已经什么都不缺啦!所以,你不必犯愁。只不过是一支游击队遭遇了敌人的一个骑兵中队,这并算不上什么,这在战争中太常见啦。敌人砍下了他们的头又怎么了呢?这又有什么关系?并没有。

内战后,祖父在卡尼堡,那里的印第安人常常会把人的头皮剥下来。你父亲办公室里的柜架上摆满了箭头,墙壁上挂着一个斜插这鹰羽的头饰,你常常能在皮绑腿和衬衫上闻到一股鹿皮的气味,镶有珠子的鹿皮鞋摸起来非常柔软,你还记得这些吗?在柜子的一角摆靠着一张牛骨头制成的弓箭,那些可供打猎和作战时用的箭,足足有两大筒,你将一整把箭杆全部握在手里的感觉,你还记得吗?

你需要多想想这些事情。想想那些具体而实在的东西。想想你祖父的那把马刀,明晃晃的,刀身上擦满了油,它的刀鞘里面带有赤纹的形状,祖父曾让你看到经过多次打磨后变薄了的刀刃。想想祖父的那把史密斯——韦森手枪,那是把口径为0.32的单发式手枪,是只配给军官用的,它没有扳机护圈,那把枪上的扳机,是你触摸到的所有手枪中最轻巧与顺手的。枪身总是擦满了油,枪膛里干净极了,枪身上的纹路已经被磨损地几乎看不见了,皮质枪套把褐色的枪管和旋转弹膛磨得非常光滑。枪套的盖口处印有U.S.的字样,平时,手枪就插在里面,它和擦枪用的工具以及两百发子弹被一起放在柜子的抽屉里。装子弹的纸盒用蜡线绑的非常齐整。

你可以从抽屉中拿出那把手枪,可以将它握在手里,“随意摆弄,”祖父会对你这么说。但是你不能把它当作是件玩具,因为它是一件“不能闹着玩的武器。”

你记得有一次,你问祖父是否用这把枪杀过人,他回答你,“是的。”

你说,“爷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对你说,“叛乱战争的时候,还有,战争之后。”

你说,“爷爷,你能跟我讲讲吗?”

他对你说,“我不太想讲,罗伯特。”

后来,你的父亲就是拿着这把手枪自杀的。你从学校回到家中,大家为他举行了葬礼,法医在验尸后,将手枪还了回来,他对你说:“鲍勃,你大概会想要保存这把枪吧。按照惯例,我是有权将这把枪扣押下来的。但是我知道你的父亲十分珍视这把枪,因为他的父亲在第一次骑马出征时就佩戴着他,而且在整个内战期间都始终将它带在身上,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把枪仍旧保存地很好。今天下午我已经试过了,它发射时已不再完美,但是命中目标却没问题。”

他把枪放进了一直收着它的柜子抽屉里。第二天,他又从抽屉中把枪拿了出来,和查布骑着马前往了红棚屋城北面的高地顶上,那里很少有风,即使是在夏季也有不少的积雪。他们停在了据说有八百英尺深的湖边,湖水泛着深绿色的光芒。查布牵着两匹马,他则爬上了一块大岩石,探出半个身子后,他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脸部的形状以及握着手枪的倒影,接着他倒握着枪管,把手枪扔进了深深的湖水之中。他看到它在水里冒着气泡,接着变成了很小的一个点,就像是怀表链子上的一个小饰品,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他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踩着马镫上了马背,他狠狠地踢了一下老贝斯的肚子,这匹年老的忠仆就像弹簧木马那样跳了起来。他沿着湖岸策马疾驰,等到老贝斯恢复了常态,他才和查布一起从山路上回来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处理那把枪,鲍勃。”查布说。

“以后,我们就没必要再谈论它啦。”他对查布说。

打那之后,他们确实没有再谈论过那把手枪,祖父那把随身武器的结局就是这样,当然,这不包括那把马刀。他把那把马刀和他自己的一些私人物品全部都放在了米苏拉的箱子里。

我不知道如果祖父还在的话,他会如何看待这些事,罗伯特·乔丹心想。每个人都说,祖父是位了不起的军人。他们说,如果那天他能够和卡斯特待在一起的话,卡斯特就不会陷入重重的包围之中。他这么会没有看到那些印第安人棚屋里的炊烟呢,分明就在小巨角的河边洼地上。而且,他也没有看到那些飞扬起来的尘土。除非在那天早上就起了大雾,但事实上,那天一点儿雾都没有。

我真希望现在身在这里的人是我的祖父,而不是我。唉,这很难说呢。说不定到了明天晚上时,我就会和祖父聚在一起了。如果真有因果轮回、前世今生、阴间阳世这套东西的话——我知道这肯定是不存在的,罗伯特·乔丹心想,我就一定会跟祖父好好谈谈。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祖父讨教。现在,我有和他谈论这些事情的资格了,因为我自己也在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了。我想他现在不会阻止我向他提问了。以前他不让我提问,是因为我没有资格。他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他对我还不够了解。但是现在,我想,我们会谈得很愉快的,是的。我很希望能和他好好谈谈,听听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即便他给不了我什么建议,我也想要和他谈谈。是的,好好谈谈。真是遗憾啊,在我们祖孙二人之间,竟隔着这样遥远的时空距离。

这时,罗伯特·乔丹意识到,假如他真的能和祖父见面的话,也必然会和父亲见面,那么,他和祖父都会因为父亲的存在而倍感尴尬。每一个人都有自杀的权利,是的,他心想。但是这样做并不是件好事。我能够理解这样的行为,但是我不会赞同它。在西班牙俗语里,这种行为被称作lache,说白了就是窝囊。但是,你真的理解这种行为背后的含义吗?是的,我能够理解。但是!但是!做出这样行为的人,一定是个极度想不开的人。

唉,这可真够受的,要是祖父出现在这里就好了,他心想。即便只是短短几小时也好。我身上那不多的一点儿气质或许就是祖父通过那个随便使用手枪的人传递给我的。或许这就是我们三代人之间仅有的一点共同之处。不过,真见鬼!简直讨厌透了!如果这之间的时间间隔并没有这么长该有多好,那样的话,祖父就可以教给我一些我绝不会在父亲那里学到的东西了。如果他在四年的内战和战后对印第安人的战争中所经历了恐惧并最终战胜了那种恐惧——然而我知道这恐惧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终使他的儿子变成了cobarde,就像是斗牛士的儿子几乎全部都是cobarde一样。如果事情是这样的呢?说不定我的那些还算得上是好的气质,只有通过了父亲,才能得以显现出来吧?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当我知道父亲原来是个cobarde的时候,我的心中是多么地沮丧啊!接着说吧,用英语来说。懦夫,是的。说出来后有没有感到很轻松畅快?用西班牙语骂一个狗娘养的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并不是狗娘养的,他只是个懦夫而已。这是身为男人最悲哀的事情。假如他不是个懦夫的话,他就会和那个女人对抗到底,而不是任她肆意地侮辱他。我想象不到,如果他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我还会是我吗?这是一道你无法解开的难题,罗伯特·乔丹心想,并微微一笑。说不定正是她身上的那股蛮横的劲头,弥补了你父亲性格中的缺失之处。而你啊你,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呢?等你把明天的任务完成了之后,你再去想你的那套气质理论吧。记住,不要太早地骄傲自大、自吹自擂。而且,你也并不存在什么值得骄傲的本事。说到气质,我们倒要看看,明天你的气质会让你有些什么样的表现。

他再次想到了他的祖父。

“乔治·卡斯特作为一名骑兵的领袖,并算不上聪明,罗伯特,”他的祖父曾经对他这样说,“他不能算是个聪明人。”

他想起了他家中墙上挂着的那张已经很旧了的安海斯——布希酿酒公司刊印的石版画,画上的人物就是卡斯特,他穿着一件鹿皮外套站在山顶上,黄色的卷发被风吹拂着,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他的周围是正在围拢过来的苏族印第安人。所以,当祖父说他不够聪明的时候,他感到十分地气愤,居然有人胆敢用这样的话说一位英雄人物。

“他有本事在陷入困境时,再将困境摆脱掉,”他的祖父接着说,“但是在小巨角河边陷入困境时,他无计可施了。”

“但是,菲尔·谢里登和杰布·斯图尔特都是聪明人,还有约翰·莫斯比,他才是古往今来最为伟大的骑兵领袖。”

他保留在米苏拉箱子里的物品中,有一封信是菲尔·谢里登将军写的,那封信是将军写给老基尔帕特里克的。信上说,他的祖父是个比约翰·莫斯比还要出色的非正规骑兵队的领袖。

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跟戈尔兹说说我的祖父,罗伯特·乔丹心想。或许,他压根就不知道他,说不定他连约翰·莫斯比都不知道。但是,英国人肯定知道他们,因为英国人是欧洲大陆上对我们的南北战争研究最多的人。卡可夫曾经对我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在完成这次任务后,去莫斯科的列宁学院中学习。他还说,只要我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到红军学院去。我不知道如果祖父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会作何感想。我的祖父,一辈子都在不知不觉中坐在了民主党人的那一边。

行了吧,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军人,他心想。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个问题不会是个问题。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我们能够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在我看来,一个真正的军人最为擅长的只能是打仗,他心想。很显然,这个看法是有失偏颇的,你看看拿破仑和威灵顿就知道了。你今天晚上真是蠢透了,他心想。

他的思想常常是他最好的伴侣,今晚他对祖父的这段回忆让他觉得平静、觉得安心。但是,他对父亲的那段回忆却让他感到难堪。他并不是不能理解父亲,相反,他理解他,也原谅他,但同时,他也可怜他,为他的行为感到惭愧。

你还是不要再接着想下去了吧,他对自己说。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和玛丽亚在一起了,那时,你还需要去想些什么呢。现在,该落实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什么都不需要你再去想啦。你一旦开始努力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想个没完没了,你这时候的脑子就像是个摆脱了压力的轮子一样飞速地旋转着。我看你还是不要再想了吧。

但我还是想要做一个假设,罗伯特·乔丹心想。如果飞机在投掷炸弹的时候,把那些反坦克炮和阵地都炸了个细碎,那么,那些老坦克车就能稳稳地爬上任何一个山头了。而戈尔兹会把十四旅中的那些酒鬼、流浪汉、要饭的、狂热分子和野蛮人驱赶着向前走。至于戈尔兹在另一个旅里那些杜兰的部下,我很清楚他们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明天晚上开进塞哥维亚了。

是的,我需要假设一下这种情况,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如果能够到达拉格兰哈,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对自己说。但是首先你得把桥炸了,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过来。这次的进攻计划是绝对不会取消的。因为你刚才的那段设想就是那些有权利下达命令的人对这次进攻可能性的估计。是的,你必须把桥炸了,没错。他知道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不论安德烈斯遇到了些什么样的情况,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在黑暗中独自走下山坡,心里感到轻松,因为他已经把之后四小时里要做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了。而且,他在回忆了具体的细节后,感到信心十足。在这种状态下,他想到炸桥是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后,他的内心中甚至有一种愉快的感觉。

动摇与迟疑,那种被放大了的踌躇不定的情绪,就像是一个人弄错了时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客人来参加晚宴一样,自从他派安德烈斯去师参谋部送情报的那一刻起,这种情绪就一直存在,但是现在,它已经消失了,是的,彻底消失了。他现在十分肯定这个值得庆贺的时刻不会被取消,也不会被改变。凡事一旦能够得以肯定就很好办了,他想。能够肯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