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雪通过山洞顶端的窟窿飘到炉灶上时被瞬间气化的嗞嗞声。

“比拉尔,”费尔南多说,“再来点儿炖肉。”

“闭嘴。”比拉尔说,但是玛丽亚已经将费尔南多伸过来的碗接到了手里,走到了大铁锅旁。她端着一碗炖肉走了过来,放在了费尔南多面前的桌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低下头去吃。玛丽亚就站在那里,一只手还放在他的肩膀上。费尔南多没有抬头,认真地吃了起来。

大家伙儿都坐着,比拉尔也在坐到了罗伯特·乔丹的对面,只有奥古斯丁还站在炉灶边上。

“听我说,英国人,”比拉尔说,“你看到了巴勃罗的这幅德性了。”

“他会干嘛?” 罗伯特·乔丹问道。

“那个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比拉尔低着头说,“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是的,他什么都能干出来。”

“那挺自动步枪呢?” 罗伯特·乔丹问。

“在角落里,盖着毯子,”普里米蒂伏说,“你需要?”

“之后再看吧,” 罗伯特·乔丹说,“现在,我只想知道它放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角落里,”普里米蒂伏说,“我把它拿进了山洞,又用我的毯子包好了,免得有什么零件受潮。那个包里有几盘子弹。”

“巴勃罗不会动那挺机枪的,”比拉尔说,“他不会打那东西的主意。”

“你刚刚才说过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那是很有可能的,”比拉尔说,“但是,巴勃罗没有用过机枪。他会把手雷扔进来,这么做才像他。”

“简直太愚蠢了、太懦弱了,就应该把他给干掉。”吉卜赛人说,一整晚,他都没有参与大家伙的对话,“昨晚就该把那家伙给解决了。”

“干掉他吧,英国人,”比拉尔说。说这话时,她显得既阴沉又疲乏。“我现在赞成这么做了。”

“起先,我是反对的,”奥古斯丁说。他还在炉灶那里站着,两条长长的胳膊向下垂着,面颊上满是胡茬,被炉火的光亮一照,面颊凹陷的更加厉害了。“但是,现在,我赞成了。”他说,“现在的巴勃罗恶毒极了,他巴不得看着所有的人都死掉。”

“大家伙儿都说说吧,”比拉尔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怎么看,安德烈斯?”

“干掉他。”两兄弟中那个头发盖在额头上的说着,并点了点头。

“埃拉迪奥,你呢?”

“我同意,”另一个兄弟说,“我觉得现在的他就是个祸害,而且不中用的很。”

“普里米蒂伏,你怎么想?”

“我同意。”

“费尔南多,你呢?”

“不能把他关起来吗?”费尔南多说。

“那么,谁来看着他呢?”普里米蒂伏说,“关起来的话,至少得有两个人来看着,再说了,之后,我们又要怎么处理他呢?”

“可以用他跟法西斯分子做笔交易。”吉卜赛人说。

“我们不能这么干,”奥古斯丁说,“这么做简直太卑鄙了。”

“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吉卜赛人说,“我觉得,叛乱分子会很乐意把他弄到手里的。”

“不行,”奥古斯丁说,“这么做太卑鄙了。”

“难道比巴勃罗还卑鄙吗?”拉斐尔为自己的提议辩护道。

“他卑鄙,那是他的事,但你不能因为他的卑鄙就使自己的行为变得正当。”奥古斯丁说,“好了,没说的就只有英国人和老头子了。”

“他们和咱们不一样,”比拉尔说,“巴勃罗不是他们的头儿。”

“等等,”费尔南多说,“我还有话要说。”

“你说就是了,”比拉尔说,“可以一直说到他回来,说到他掀开洞口的毯子,往里面扔个手榴弹,把我们和那些炸药全都给炸了。”

“我认为你有些夸大其词了,比拉尔,”费尔南多说,“我觉得他不会那么想的。”

“依我看也不会,”奥古斯丁说,“因为那么做的话,他的酒也就被炸毁啦,但是他过一会儿就又要喝酒了。”

“可以把他交给聋子,让聋子用他去和法西斯分子做交易。”拉斐尔说,“我们可以把他弄瞎,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闭嘴,”比拉尔说,“你一说话,我就觉得你这人也真是该死。”

“法西斯分子是不会为了他付出一个钱的,”普里米蒂伏说,“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不付钱,反倒会把你也一起给毙了。”

“我还是觉得弄瞎他之后可以用他来做些交易。”吉卜赛人说。

“闭嘴,”比拉尔说,“要是再说瞎不瞎的鬼话,我看你就跟他一起去吧。”

“可是他弄瞎过受了伤的民防军,”吉卜赛人说,“难道你不记得了?”

“你给我闭嘴!”在罗伯特·乔丹的面前提起那件事,让比拉尔感到十分窘迫。

“我还没有说完。”费尔南多说。

“你说吧,”比拉尔对他说,“接着说下去。”

“既然把他关起来是不可行的,”费尔南多说,“而且又不同意把他交出去谈判以及交易,那么,”费尔南多慢条斯理地说,“我同意之前的意见,也就是说,要保证行动计划得到最圆满的贯彻执行,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处决他。”

比拉尔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个子男人,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以上就是我的意见,”费尔南多说,“我坚信,大家共同认为他危害到了共和国的安全,而且理由充分……”

“圣母玛利亚啊,”比拉尔忍不住打断了费尔南多,“真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山洞里,也有人说话要打着官腔。”

“他最近的言论和行为均可以作为这份理由的判断依据,”费尔南多继续说,“但是,他在运动初起时且直到不久前的所作所为,仍是值得我们学习和感谢的。”

比拉尔刚才已经走到了炉灶旁,但这时她又走了回来。

“费尔南多,”比拉尔语气平和地说,并将一碗吃的放在了费尔南多面前的桌上,“请你认真享受这碗炖肉吧,让你的嘴里充满食物,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们已经了解了你的意见了。”

“可是,要怎样……”普里米蒂伏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似的。

“可以干,”罗伯特·乔丹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么我愿意效劳。”

我这是怎么了?罗伯特·乔丹心想,因为听了费尔南多那么讲话,所以我说话的腔调也跟着变起来了吗?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会传染的。法语、外交辞令、西班牙语、官方语言。

“不要,”玛丽亚说,“别。”

“这事儿不用你参与,”比拉尔对玛丽亚说,“你可以闭嘴。”

“今晚就动手。” 罗伯特·乔丹说。

他看到比拉尔正看着他,她的手指轻轻放在嘴唇上,眼睛正看着洞口的方向。

挂在洞口的毯子被掀开了,巴勃罗把脑袋伸了进来,冲着大家笑着,之后掀开毯子走了进来。他转过身,站在洞口,把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用力抖着上面的雪。

“你们是在谈论我吗?”巴勃罗说,“谈话被我打断了?”

谁也没有理会他。他把披风挂在洞壁的钉子上后,又转身走向了桌子。

“发生什么了啊?”他问,之后拿起了他留在桌面上的空酒杯,想要从酒缸里舀酒。“没酒了,”他对玛丽亚说,“去从酒袋里倒些出来。”

玛丽亚抱起空了的酒缸,走向了酒袋。酒袋上满是灰尘,被里面的酒撑得圆滚滚的,酒袋的表面上涂着黑色的柏油,被倒着挂在洞壁的钉子上。玛丽亚把酒袋上的塞子扭送了一些,里面的酒就喷流着进入了酒缸。巴勃罗看到那姑娘跪在那里接酒,之后又抱起了酒缸,酒缸里的酒越来越多了。

“当心别洒出来了,”巴勃罗说,“酒袋里的酒还不到一半了。”

没有人说话。

“我今天把酒袋里的酒从它的肚脐眼喝到了胸口上,”巴勃罗说,“我一天就能喝那么多。我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怎么了?你们的舌头呢?”

没有人说话。

“把塞子拧紧啊,玛丽亚,”巴勃罗说,“别漏出来。”

“酒还多着呢,”奥古斯丁说,“足够你喝的。”

“哦,这个人还有舌头,真是恭喜你了。”巴勃罗一边说着,一边对奥古斯丁点了点头,“我以为你已经被吓得不敢说话了呢。”

“为什么不敢说话?”奥古斯丁说。

“因为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很了不起?嗯?”

看来奥古斯丁已经打算要干了,罗伯特·乔丹心想。他已经准备动手了。他自然有充足的理由去恨巴勃罗,但是我并不恨他,他想。是啊,我并不恨他。他的确很招人讨厌,但我还谈不上恨他。弄瞎双眼的主意已经算是很抬举他了。但是,这毕竟是他们之前的战争,不是我的。我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情的好,罗伯特·乔丹想。今晚我跟他你来我往的,有那么一阵子我当了傻瓜,我巴不得干掉他。但是,不到逼不得已,我还是应该保持镇定。更重要的是,炸药就放在那里,真不应该在山洞里开枪或是干点儿其他的事儿。巴勃罗肯定想到了这个。可是你呢?你刚才想到了吗?罗伯特·乔丹对自己说。显然,你并没有想到,奥古斯丁自然也没有想到。假如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你就是自作自受,他想着。

“奥古斯丁。” 罗伯特·乔丹说。

“干什么?”奥古斯丁板着脸,抬起了头。

“我有话要和你说。” 罗伯特·乔丹说。

“以后再说吧。”

“不,现在就要说。” 罗伯特·乔丹说,“跟我来一下。”

罗伯特·乔丹向洞口走去,他感到巴勃罗一直在看着他。身材高大的奥古斯丁跟着他走了过去。

“你忘记背包里的东西了?” 罗伯特·乔丹尽量用最小的音量对奥古斯丁说。

“他奶奶的,”奥古斯丁说,“真的忘记了。”

“我也是,我刚刚想起来。”

“他奶奶的!”奥古斯丁说,“我们真是一群十足的傻瓜。”随即他转过身,走回了座位上。“来干一杯,怎么样,伙计?”他对巴勃罗说,“马儿们,还好吗?”

“好的很,”巴勃罗说,“雪已经变小啦。”

“依你看,雪能停吗?”

“能停,”巴勃罗说,“现在已经下得很稀薄了,还有些小小的硬雪粒。很快就要刮大风了,但是雪会停的。风向已经变了。”

“明天会是个晴天吗?” 罗伯特·乔丹问。

“会晴。”巴勃罗说,“明天会是晴天,但是也会更冷,风向已经在变啦。”

看看他吧,罗伯特·乔丹心想,他现在和颜悦色的,倒是他先变了风向。这个有一副猪相的人,我已经他杀了很多人,但是他一点儿都不蠢,反而灵敏地像个压力表。是啊,罗伯特·乔丹想,猪这种畜生的智商也是很高的啊。巴勃罗很恨我们,也或许,使他耿耿于怀的只是我们拟定的作战方案,所以他用侮辱的手段来表明自己的恨意,以至于让我们想要把他除掉。但是,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放弃了那种侮辱的手段,又想出了另外一种花样。

“我们行动时会是个好天气的,英国人。”巴勃罗说。

“我们?”比拉尔对巴勃罗说,“你说谁们?”

“我们,没错,我说的是我们,”巴勃罗看着比拉尔,对她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为什么不是我们呢?我刚才在外面又好好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不一致呢?”

“不一致什么?”比拉尔问,“现在一致了?”

“当然,一致。”巴勃罗说。

“什么一致?”

“什么都一致,你能想到的都一致,”巴勃罗回答说,“一致去把桥炸了。我决定和你们一起干。”

“你和我们一起干?”奥古斯丁说,“在你说过了那些话之后?”

“是的,一起干。”巴勃罗说,“变天啦,我决定和你们一起干。”

奥古斯丁摇了摇头,说:“变天了。”他停了下来,又摇了摇头,说:“在我揍了你之后?”

“没错,”巴勃罗笑着说,之后用手摸了摸嘴唇,“即使这还在流血,也一起干。”

罗伯特·乔丹看着比拉尔,她正盯着巴勃罗,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摇了摇头,好像想要把思虑甩掉似的。“巴勃罗。”比拉尔说。

“是的,太太,有什么吩咐?”

“你这是怎么了?见鬼了吗?”

“我没怎么,”巴勃罗说,“我只是改变了注意,仅此而已。”

“你在洞口偷听我们的谈话了。”比拉尔说。

“是的,我听了,”巴勃罗说,“但是我听不到。”

“你害怕我们会干掉你。”

“不,”巴勃罗说,“我不害怕这个,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那么,你怎么了?”奥古斯丁说,“刚才对我们说着好听的话,实际上内心恶狠狠的,巴不得我们都去死。你不愿意加入这个任务,恶毒地骂着我们,骂着女人,反对一切我们要做的事。”

“刚才我醉了。”巴勃罗说。

“现在呢?”

“现在我酒醒了,”巴勃罗说,“我改变主意了。”

“去见鬼吧,谁爱信你谁就去信吧,反正我不信。”奥古斯丁说。

“信不信都由你,”巴勃罗说,“反正没人能把你们都带到格雷多斯去,没人能像我那么做。”

“去格雷多斯?”

“是的,格雷多斯,这是炸桥之后,能撤退的唯一路径。”

罗伯特·乔丹看着比拉尔,伸出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右耳,眼神中充满了询问。

比拉尔点了点头,好像经过了思考似的再次点了点头,然后对玛丽亚说了句什么,于是,那姑娘走到了罗伯特·乔丹身旁。

“比拉尔说:‘他一定是听到了。’”玛丽亚趴在罗伯特·乔丹的耳朵,小声地说。

“那么,巴勃罗,”费尔南多说,“你现在同意和我们一起炸桥了?”

“是的,老伙计。”巴勃罗说,他直视着费尔南多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真的?”普里米蒂伏说。

“真的。”巴勃罗说。

“你觉得这事儿能干成?”费尔南多说,“你有信心干成?”

“为什么没有信心?”巴勃罗说,“难道你没有?”

“我有,”费尔南多说,“和你不同的是,我始终都有信心。”

“我要出去了。”奥古斯丁说。

“外面很冷。”巴勃罗用十分关切的语气说道。

“冷就冷吧,”奥古斯丁说,“我可忍不了继续待在疯人院里了。”

“这个山洞可不是疯人院。”费尔南多说。

“不仅是疯人院,还是个容纳了杀人犯的疯人院,”奥古斯丁说,“我得出去,不然我也会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