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后,他们便沿着小路往山下走,从聋子的营地离开了。聋子一直陪着他们,走到了山下的岗哨处。

“希望你一切顺利,”聋子说,“晚上见。”

“也希望你一切顺利,同志。” 罗伯特·乔丹说。三个人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那个听力不佳的男人站在他们的身后,目送着他们。玛丽亚转过身,向聋子挥了挥手,聋子也敷衍地将手一挥,他伸出一只手臂,突然地从下往上挥了一下,这是典型的西班牙人的方式,就好像是往外扔了一样东西似的,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在行礼,因为这是和公事没有半点关联的举动。吃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将羊皮外套上的纽扣揭开,很注重礼节,他转过头来用心地听大家说话,然后又用他那结结巴巴的简化了的西班牙语,十分有礼貌地向罗伯特·乔丹说起和共和国有关的话题。但是,他想摆脱他们,这一点显而易见。

他们离开聋子时,比拉尔问他:“圣地亚哥,你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太太,”聋子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我还在考虑。”

“我和你一样。”比拉尔说。这时,他们走在小路上,感到很轻松,也很于凯,走到那条陡峭的小路,又走过来时曾费力爬过的那片松树林,比拉尔始终沉默着。另外两个人也没有说话,三个人都走得很快,一直到穿过了满是树木的山谷,行进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三个人又穿过了一个树林,来到了山坡上的草地上。

正是五月下旬的天气,下午的气温很高,这里是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了,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半,比拉尔停了下来。罗伯特·乔丹转过身看了看她,他看到比拉尔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她那棕褐色的脸显得苍白,眼眶周围带着黑眼圈。

“休息休息吧,” 罗伯特·乔丹说,“咱们走得太快了。”

“不用,”比拉尔说,“继续走吧。”

“还是歇一会儿吧,比拉尔,”玛丽亚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闭上你的嘴吧,”比拉尔说,“没人让你发表意见。”

她迈开步子继续往山路上走,到了山顶之后,她喘着粗气,满脸都是汗,这时,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歇一会儿吧,比拉尔,”玛丽亚说,“我求你了,求你坐下来歇一会儿吧。”

“那就歇一会儿吧。”比拉尔说。三个人坐在了一棵松树的下面,他们的眼前是草地对面远处高大的山峰,山峰顶端的积雪,这时候正被太阳照射地闪着亮光。

“雪这东西并不太好,但是它很美,”比拉尔说,“雪是很难让人捉摸透的东西。”说完,她转过身,看着玛丽亚,又对她说:“我很抱歉,漂亮的小丫头,刚才我太粗鲁了。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我的脾气糟糕透了。”

“你生气时候说的话,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玛丽亚说,“而且,你经常这样。”

“不是的,今天比生气还要糟糕。”比拉尔说,她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山峰。

“你有些不太舒服。”玛丽亚说。

“也不是,”比拉尔说,“来吧,宝贝儿,到这儿来,枕到我的腿上来。”

玛丽亚靠着她躺了下来,把交叉起来的双臂枕在脑袋下面,就像人们不枕枕头睡觉时常做的那样。她扭过头,微笑着看着比拉尔,但是比拉尔却看着远处的山峰,并没有低头看看靠着她的姑娘。比拉尔的一只手缓慢地抚摸着姑娘的头,从额头的这一边摸到了另外一边,她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摸着姑娘的耳朵,一直摸到姑娘脖子后面开始长头发的地方。

“不用太长时间,你们俩就能相好啦,英国人。”她对罗伯特·乔丹说,此时,他坐在她身后的地上。

“不要这么说。”玛丽亚说。

“为什么不说,亲爱的?你们可以相好。”比拉尔继续说道,她说这话时,谁也没看,只是自顾自说着,“我从来没有想着要拥有你,我的漂亮的小宝贝儿,但是我感到嫉妒。”

“别说这样的话,比拉尔。”玛丽亚说。

“你们可以相好,”比拉尔说,她的一只手继续摸索着姑娘的耳垂。“但是我非常嫉妒。”

“可是,我亲爱的比拉尔,”玛丽亚说,“你曾对我讲得很明白,你和我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感情。”

“这样的感情总会有的,多多少少都会有的,”比拉尔说,“这种不该出现的感情总是会出现的。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情,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情。我希望你能够幸福。仅此而已。”

玛丽亚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头不要压得那么重。

“听我说,我漂亮的小宝贝儿,”比拉尔说,她似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摸着姑娘的脸颊周围,好像在探索一方全新的领地一般,“听我说,我漂亮的小宝贝,我爱你,可是你可以和英国人相好。我不是个喜欢女人的女人,我是属于男人的那种女人。但是,这也是事实,我很爱你。现在,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我向你说说这个,说我爱你,这让我感到高兴。”

“我也爱你,比拉尔。”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可别胡乱说话。你压根就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应该和英国人是一对,这是显而易见的,也本该如此。我很希望能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会是我难过。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性行为,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能跟你说实话的人可不多,而女人是最不愿意说实话的。我很嫉妒,但是我把想说的说出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出了我想说的。”

“别这么说了,比拉尔,”玛丽亚说,“别这么说了。”

“为什么不说,”比拉尔说,仍然没有看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我要一直说到我自己不想说了为止,还有,”这时,她低下头看了看玛丽亚,“现在我已经说够啦。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你明白了吗?”

“比拉尔,”玛丽亚说,“别说这样的话了。”

“你真是只讨人喜欢的小兔子,”比拉尔说,“把头抬起来吧,愚蠢的话已经全都说完啦。”

“才不是什么愚蠢的话呢,”玛丽亚说,“不想抬头,这样就很好。”

“不。把头抬起来。”比拉尔说着,把自己的大手放在了姑娘的脑袋下面,把她的头托了起来。“你呢,英国人,你在干嘛?”比拉尔一手托着玛丽亚的头,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峰,“你的舌头是被猫吃了吗?”

“哪来的什么猫?” 罗伯特·乔丹说。

“那是什么其他的怪兽?”比拉尔把姑娘的头放在了草地上。

“也没有什么怪兽。” 罗伯特·乔丹说说。

“那么,你的舌头是被你自己吞掉了吗?嗯?是这样?”

“我看,八成是这样。” 罗伯特·乔丹说。

“味道怎么样?你喜欢?”这时,比拉尔转了过来,微笑着看着他。

“味道不怎么好。”

“嗯,对,我也是这么认为,”比拉尔说,“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我已经把你的兔子还给你啦。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拥有你的兔子。你这么叫她很合适。今天早上,我听到你叫她这个名字啦。”

罗伯特·乔丹感到面颊很热。

“你说起话来可真够刻薄的。” 罗伯特·乔丹对她说。

“不,”比拉尔说,“我其实是很单纯的,只是看起来有些复杂。你怎么样,英国人?你是个复杂的人吗?”

“不,我不复杂,但是也并不是很单纯。”

“你这人真讨人喜欢,英国人。”比拉尔说,她笑了笑,之后又向前谈了谈身体,再次笑了起来,并且摇了摇头。“如果我现在抢走了你的兔子,又或者抢走了你,你要怎么办?”

“哦,你做不到的。”

“我知道我做不到,”比拉尔笑着说,“而且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我在年轻的时候,是可以做到的。”

“我相信。”

“你相信?”

“当然相信,”罗伯特·乔丹说,“可是,这是句废话。”

“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玛丽亚说。

“今天,我太不像是我自己了,”比拉尔说,“一丁点儿都不像是我自己。你的那座桥让我很烦心,英国人。”

“我们可以把那桥叫作烦心桥,” 罗伯特·乔丹说,“我会让它掉进峡谷里的,就像是只没人要的破鸟笼。”

“好样的,”比拉尔说,“接着说下去。”

“我要像掰断一根香蕉似的让它掉进峡谷。”

“要是现在能吃根香蕉就好了,”比拉尔说,“接着说,英国人,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要说的了,” 罗伯特·乔丹说,“咱们回巴勃罗的营地吧。”

“你的任务很快就会完成了,”比拉尔说,“我之前已经说了,会让你们在一起呆一会儿的。”

“不了,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

“但是,那件事也是大事,而且用不了太久。”

“够了,比拉尔,”玛丽亚说,“你说的话可真下流。”

“是的,我下流,”比拉尔说,“我还很体贴呢。我说过会让你们俩在一起的。我刚才说的嫉妒,都是瞎说八道。我在生华金的气,因为他觉得我很丑,他的神色表现得很明显。我不过是嫉妒你才十九岁,但是这样的嫉妒不会持续很久的,因为你不会永远都是十九岁的。现在,我要走开啦。”

比拉尔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她的一只手叉在腰上,就这么看着罗伯特·乔丹,他也站了起来。玛丽亚坐在草地上,耷拉着脑袋。

“走吧,回营地吧,” 罗伯特·乔丹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比拉尔冲着玛丽亚努了努嘴,玛丽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头扭向了一边。

比拉尔笑了笑,轻微地耸了耸肩,说:“你们认路吗?”

“我认得。”玛丽亚低着头说。

“我先走啦,”比拉尔说,“我要给你多预备些吃的喝的,英国人。”

比拉尔说完就走进了草地旁边的石楠丛中,往通向营地的小河边走去。

“请等一等我们,” 罗伯特·乔丹说大声喊着,“还是一起回去的好。”

玛丽亚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比拉尔头也没回。“你说什么呢,谁跟你们一起走,”她大声地说,“营地见。”

罗伯特·乔丹站在原地,对玛丽亚说:“你觉得她能行吗?刚才她看起来很不舒服。”

“让她先走吧。”玛丽亚仍旧低着头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和她一起走。”

“让她先走,”玛丽亚说,“让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