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如果走出来的堂里卡多没有那么凶,也没有边走边骂的话,队伍里的很多人会选择退让一步,至少那些不太情愿加入队伍中的人会这样做,我敢保证他们会的。要是有人说一句‘算了吧,我们饶了他们吧,他们已经得到应有的教训啦’,我敢保证,大部分人会同意这样做的。

“但是看起来毫不畏惧的堂里卡多却是给还没有走出来的那些人帮了个大大的倒忙。他的劲头儿惹怒了队伍中的人。本来,人们不过是抱着履行公事的态度站在那里的,他们的本意并不希望那么干,但是现在他们被惹毛了,接下来的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

“‘让神父出来,他一出来,干什么都更快啦。’有人叫喊着。

“‘让神父出来!’更多的人叫喊着。

“‘我们已经干掉了三个强盗,多神父一个也不多。’

“‘是两个强盗,’一个矮个子的农民说,‘和主在一起钉十字架的强盗是两个。’

“‘主?主是谁的?’第一个人问道,他因为气愤,变得满脸通红。

“‘是我们的主。’

“‘我们的?别开玩笑了,可不是我的,’那个人红着脸说,‘你如果不打算留在这两列队伍中,就小心你的嘴巴。’

“‘我拥护自由,更拥护共和国,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一样,’那个矮个子农民说。‘我让堂里卡多挨了巴掌,也打了堂费德里科的脊梁,我没打到堂贝尼托。我刚才说的我们的主,是指习惯上的称呼,我说的重点是两个强盗。’

“‘去你妈的拥护共和国,你他妈的总说什么堂啊堂的。’

“‘这里的人难道不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吗?’

“‘去你妈的,我从不这么称呼,都是群王八蛋,还有你的主……看啊!又出来了一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丢脸。走出来的是堂福斯蒂诺·里韦罗,他是地主堂塞莱斯蒂诺·里韦罗的大儿子。他个头很高,黄色的头发刚刚从前往后梳理过,他总是把梳子带在身上,看得出来,在他走出来之前是梳理过头发的。他总是喜欢和姑娘们闹来闹去,虽然胆子很小,却始终想成为一名业务斗牛士。平日里,他总爱和吉卜赛人、斗牛士和圈养公牛的人厮混,还很喜欢穿一身安达卢西亚式斗牛服。他是个胆小鬼,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拿来取笑。有一次,为了给阿维拉的老人院募捐,镇上决定举办一次业余斗牛表演,传言都说他会出场,用安达卢西亚的方式骑在马背上把公牛杀死。他练习了很长时间。但是在上场之前,他看到了他的对手已经被人替换掉了,并不是他特意挑选出的那头腿脚无力的小公牛的时候,他就说他不舒服,想要呕吐,人们还说,他居然用三根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逼着自己真的吐了出来。

“队伍中的人一看到走出来的人是他,都大喊大叫着说:‘喂,堂福斯蒂诺,你是不是又想呕吐了啊?’

“‘堂福斯蒂诺,峭壁那边的美人儿可多啦。’

“‘堂福斯蒂诺,你可以走慢点,我们去给你牵头公牛过来。’

“‘堂福斯蒂诺,你知道死到临头是什么意思吗?’

“堂福斯蒂诺站在那里,看起来勇气十足。他刚才一时冲动,对剩下的人说他豁出去了,这个时候,他那股冲动的劲头儿还没过去。以前,他也是因为这样的冲动才扬言说要去斗牛,这让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业余斗牛士。怒气冲冲的堂里卡多给他鼓了把劲儿,他站在那里十分帅气,脸上还带着些不屑的表情。但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往前走吧,堂福斯蒂诺,’人群中有人喊着,‘走啊,堂福斯蒂诺,最大的公牛就在前面。’

“堂福斯蒂诺向前方张望着,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两列队伍中没有人同情他。他相貌堂堂,带着些骄傲。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只有一个方向能让他前进。

“‘喂,堂福斯蒂诺,’有人喊着,‘我说,堂福斯蒂诺,你在等什么呢?’

“‘他准备呕吐啦。’两边的人都大笑了起来。

“‘堂福斯蒂诺,’一个人说,‘你要是觉得呕吐能让你感觉好些,那你就吐吧。在我看来,反正都是一码事。’

“就在所有人都看着他的时候,堂福斯蒂诺看了看两列队伍中的人们,又看了看前方的峭壁和峭壁外面的天空,他快速地转过身,朝镇公所的方向走了回去。

“人们叫喊得更大声了,有人扯着嗓门说:‘你要往哪儿走,堂福斯蒂诺?方向反啦!’

“‘他要回去吐干净了再出来。’这个人说完,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这时,退回去的堂福斯蒂诺又走了出来,巴勃罗在他的身后用猎枪顶着他。堂福斯蒂诺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正紧盯着他的两排人,让他刚才的气势尽失。他再次走了出来,后来跟着巴勃罗。那样子就好像是巴勃罗正在清扫街道,而堂福斯蒂诺就是他在向前面清扫着的垃圾。堂福斯蒂诺边走边在胸前划着十字做祷告,之后他用手捂住眼睛,跨过了台阶,走到了两列队伍中间的空地上。

“‘让他走吧,’有人说,‘谁都别碰他。’

“没有人去碰堂福斯蒂诺,但是他却始终用颤抖的双手捂着眼睛,嘴唇也哆嗦个不停。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人群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碰他,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再也没法继续向前了,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谁都没有打他。我也随着人群往前走着,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一个农民弯腰把跪在地上的堂福斯蒂诺拽了起来,他说:‘站起来啊,堂福斯蒂诺,站起来继续走。你还没看见公牛呢。’

“堂福斯蒂诺走不了了,两个穿着黑色罩衣的农民在两边架着他的胳膊,让他继续走在两列队伍的中间。他捂着双眼,嘴唇颤抖着,脑袋上的黄色头发被阳光照得发亮,显得更光滑了。当他走过那些农民时,有人说:‘堂福斯蒂诺,听您的派遣,堂福斯蒂诺。’有一个也想要做斗牛士但最终没能做成的人说,‘斗牛士,堂福斯蒂诺,听您的派遣。’另一个人说,‘堂福斯蒂诺,天堂里可都是美人儿,堂福斯蒂诺。’人们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挟持着他,拥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他们架着他,而他一直捂着眼睛,但是他肯定是透过指缝在偷看着周围的情况,因为当他被架到峭壁边上的时候,他再一次跪在了地上,扑通一声,突然地跪了下去,捂着眼睛的双手放了下来,牢牢地抓住了地上的青草。这时候,他说:‘别,不要,请你们行行好,别,别,行行好吧,千万不要。不要。’

“架着他的人和峭壁前那些狠心的人,蹲在了他的身后,猛地把他推下了峭壁。堂福斯蒂诺一下打都没挨着,就被推到江里去了。我听到他掉下去时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这时候,我知道这两列队伍中的人已经杀心大起。勾起他们杀心的就是堂里卡多的叫骂和堂福斯蒂诺的怯懦。

“‘再送出来一个!’一个人人喊着,另一个人拍了拍这个人的后背,说:‘堂福斯蒂诺,可真是个大宝贝啊!堂福斯蒂诺!’

“‘他总算是见着他的大公牛啦,’又有一个人说,‘这次,呕吐可没法儿给他帮忙了。’

“‘我活了大半辈子,’另外一个农民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比堂福斯蒂诺更棒的大宝贝啦。’

“‘还有人要出来呢,’另一个人说,‘咱们都闹心点儿,谁知道之后出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说不定有大巨人和矮冬瓜。’第一个人说,‘也没准儿有黑人和稀有动物。但是,照我说啊,再也不会有像堂福斯蒂诺那样的大宝贝了。喂!再送出来一个!快着点,再来一个!’

“街上的那些醉汉从法西斯分子的酒吧里弄来了许多瓶大茴香酒和科涅克白兰地,人们互相传递着这些酒,把它们当做是葡萄酒那么喝,人群中的很多人,因为干掉了堂贝尼托、堂费德里科、堂里卡多、还有堂福斯蒂诺,变得异常兴奋,他们喝着酒,变得有些醉意了。不喝那些烈性酒的人就把皮酒袋传来传去的,他们喝着皮酒袋里的酒。有个人递给我一个皮酒袋,我喝了一口,里面装的是葡萄酒,冰凉的**流入了我的喉咙,那会儿我正渴得厉害。

“‘杀人使人口渴。’递给我酒袋的人说。

“‘怎么说?’我问他,‘你杀人了吗?’

“‘已经杀了四个啦,’他有些得意地说,‘民防军可不算。比拉尔,你杀死了一个民防军,是吗?’

“‘我一个都没杀,’我说,‘墙被炸塌后,我就只顾着冲尘土中开枪,我们大家都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么,你的手枪是怎么弄来的,比拉尔?’

“‘巴勃罗给我的。他干掉了民防军,给了我这把手枪。’

“‘他就是用这把手枪干掉那些民防军的?’

“‘没错,是这把枪,’我说,‘在那之后,他就用这东西加强了我的武装。’

“‘能给我看看吗,比拉尔?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为什么不行呢,伙计?’说完,我就把手枪从腰带上拿了下来,递给了他。我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人再走出来了。这时候,让人很意外,走出来的人竟然是堂吉列尔莫·马丁,人们手中的连枷、棍棒、木头草叉之类的东西,都是从他的店子里搞出来的。堂吉列尔莫除了是个法西斯分子外,其他并没有什么可值得反对的。

“没错,他付给制作连枷的工人的工资并不多,但是他店子里连枷的定价也不高,而且,要是有人不想找他买连枷,也可以只付一点木头和皮革的成本,自己回家去做。他说起话来很粗鲁,并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法西斯分子。他是法西斯分子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每天的中午和傍晚时,他就会坐在俱乐部外面的藤椅上阅读《辩论报》。这时候,他会让人帮他擦皮鞋,同时他坐在那里喝着苦艾酒或者矿泉水,吃着炒杏仁、虾干或者鯷鱼。但是,仅仅因为这些,人们是不会要了他的命的。我敢保证,如果没有堂里卡多先前的叫骂和堂福斯蒂诺的怯懦,如果人们没有因为喝了太多酒而变得情绪激动,一定会有人说:‘放堂吉列尔莫过去吧,咱们手里的连枷还是他的店子里的呢,让他走吧。’

“镇子上的人善良起来会非常善良,但是凶狠起来也会非常凶狠,他们与生俱来就爱主持个公道,很有正义感。但是,现在,人们都起了杀心,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大家心里想的早就已经和堂贝尼托刚刚走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在其他的国家是个什么情况,我自己是很喜欢喝一杯来找点儿乐子的,可以说比谁都喜欢。但是,在这里,在西班牙,不仅仅是因为酒,而是因为其他的东西让人们沉醉其中,这是非常可怕的,人们会因为这种沉醉做出许多平时根本不会去做的事情来。你的国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英国人?”

“也是这样的,”罗伯特·乔丹说。“在我七岁那年,我的母亲带着我去俄亥俄州参加一个婚礼,人家让我当那个拿着花的男花童……”

“你还当过小花童呢,”玛丽亚说,“这可真不错。”

“那里有个黑人被吊在了弧光灯的灯柱上,后来被烧死了。那种灯的灯盏可以从灯柱上放低。那个黑人是被人们用吊弧光灯的滑车吊到灯柱上的,但是滑车断了……”

“你说的是烧黑人,”玛丽亚说,“实在是太野蛮了!”

“那些人都喝醉了吗?”比拉尔问道,“他们是喝了多少,醉到要烧死黑人?”

“我不知道他们喝了多少,”罗伯特·乔丹说。“我是从屋子里的窗帘下面看到的,屋子就在有孤光灯柱的拐角处。当时,街道上全都是人,当他们再次把黑人吊起来的时候……”

“你那时候只有七岁,而且又在屋子里,所以你可没法儿知道那些人到底喝醉了没有。”比拉尔说。

“人们再次把那个黑人吊起来的时候,我的母亲把我拉了过来,之后的情况我就没有亲眼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说,“总之,后来的经历让我知道,被醉意冲昏了头脑的情况,在哪个国家都一样,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举动,都是又野蛮又凶残的。”

“那时候你才七岁,还很小呢,”玛丽亚说,“你那么小,不应该看到那样的事情。我没有见过黑人,除非是在马戏团里。除非摩尔人和黑人一样。”

“摩尔人里,有的是黑人,有的不是。”比拉尔说,“我也可以跟你们说说摩尔人的事儿。”

“那你知道的可不会比我更多了,”玛丽亚说,“可不是嘛,不会比我更清楚。”

“别说这些了,”比拉尔说,“说这些会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刚才,我讲到哪儿啦?”

“你说到两列队伍里的人都喝醉了,”罗伯特·乔丹说,“接着讲吧。”

“说他们喝醉了,其实是有失公允的,”比拉尔说,“因为那时候,他们并没有真的喝醉,只不过是他们的心绪有了本质上的变化。堂吉列尔莫走了出来,他站得笔直,眼睛近视,没戴眼镜。他有一头灰色的头发,中等身材,他的衬衫上有一颗扣硬领的纽扣,但是他没戴硬领。他站在那里,用看不太清楚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就开始十分沉着地往前走去。他那副样子可真让人同情。但是队伍中有人大喊着:‘过来啊,堂吉列尔莫,往这边走,堂吉列尔莫。到这边儿来。我们手里拿的家伙都是从你的店子里弄来的!‘

“他们嘲弄堂福斯蒂诺时得心应手,所以万万没有想到堂吉列尔莫是不同的人。如果堂吉列尔莫非被杀了不可,那么就该让他死得干干脆脆的,让他带着最后的尊严去死。

“‘堂吉列尔莫,’有人说,‘要我们去你家里帮你把眼镜拿出来吗?’

“堂吉列尔莫并没有很多钱,他不是土豪或者大财主,他之所以成为法西斯分子只不过是想要谄上欺下。他靠着卖木制农具过日子,多少能赚些钱让自己的日子稍微好过些。他成为法西斯分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对他老婆深深的爱意,所以他才会接受他老婆对法西斯那近似于崇拜宗教的虔诚情感。他的家位于广场往前三家店铺的大楼里的一间公寓。堂吉列尔莫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看着两边他必须要穿过的队伍,这时候,有个女人在他家的露台上大声地尖叫着,那个女人是从露台上看到他的。尖叫的那个女人就是堂吉列尔莫的老婆。

“‘吉列尔莫,’她老婆叫喊着,‘吉列尔莫,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堂吉列尔莫冲着他老婆叫喊的方向转过身去。他看不清楚她,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冲她老婆挥了挥手,然后走到了两列队伍中间的空地上。

“‘吉列尔莫!’她老婆叫喊着,‘吉列尔莫!吉列尔莫!’她用双手死命抓着露台上的栏杆,前后摇晃着身体,不住地叫喊着他的名字,‘吉列尔莫!’

“吉列尔莫又朝他老婆挥了挥手,然后昂起头继续往前走。你只能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但是没法了解他的真实感受。

“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个醉汉捏着嗓子,模仿着吉列尔莫的老婆的叫喊声,‘吉列尔莫!你等等我!’这时的吉列尔莫已经是满脸泪水,他疯了似的像那人猛扑过去,但是他的脑袋马上就挨了那人狠狠的一连枷。那一下打得很重,堂吉列尔莫被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哭了起来,当然,他并不是被吓哭的。这时候,又有几个喝醉了的人过去打他,其中有个人跳到他的肩膀上,有酒瓶砸他的脑袋。从这时起,有些人从队伍里走开了,作为替代,之前那些趴在镇公所窗户外面大喊大叫的醉汉们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当看到巴勃罗枪毙民防军的时候,我是很激动的,”比拉尔说,“那么干其实很可怕,但是我觉得,如果非得那么干的话,也只能如此了,其实也不能以残忍而论。杀人,这么长时间以来,人家都明白,杀人是件不好的事情,但是为了夺取胜利,为了共和国,很多时候杀人是不可避免的。

“当巴勃罗让人堵住广场,让人们排成两列队伍的时候,我是很佩服他的,而且我很能理解他的本意,虽然我觉得这样做有些过于理想化,但是,如果一定要这样做,就应该高调行事。法西斯分子理所应当是由人民群众来处决,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全镇的人都参与其中,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分担内疚与担忧,就像在我们夺下镇子后,所有人都希望和我们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一样。但是,人们干掉堂吉列尔莫的行为,让我觉得惭愧与羞耻,心里很不舒服,再加上补充进队伍中的那些醉汉和流氓无赖,还有那些和我一样因为惭愧与羞愧的人们,用离开队伍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抗议,当时的我很希望能够和那两列队伍中的人彻底脱离关系,所以我离开了广场,在一处有树荫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有两个农民也走了过来,他们边走边在交谈着。其中一个看到我后,说:‘怎么啦,比拉尔?你不开心?’

“‘哦,不,伙计,我没什么。’我说。

“‘对我们说说吧,比拉尔,’他说,‘发生了什么?’

“‘我真是受够这一切了。’我对他说。

“‘我们也一样。’他对我说。之后,这两个人也坐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把他手里的皮酒袋递给了我。

“‘润润喉吧。’他说。另外一个人接着他们刚才正在讨论的话题,说:‘这很糟糕,这样做会把我们的好运气全都赶走的。有谁敢说,用那种方式解决掉堂吉列尔莫不会把我们的好运气赶走呢?’

“‘如果有必要非得把他们弄死,那也得给他们留些尊严,不过我不确信有那样的必要。’

“‘愚弄堂福斯蒂诺还算说得过去,’那个人说,‘因为他总是胡作非为,不是个正派的人。但是堂吉列尔莫却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他们那样愚弄他,简直没有公理。’

“‘我真是受够了。’我说。那是我的真实想法。我甚至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的想要呕吐,身上也一直出汗,好像出了腐坏的海鲜。

“‘放松点儿,比拉尔,’那个农民对我说,‘我们不再继续参与就好了。不知道其他镇上是什么情况。’

“‘电话线还没有修好,’我对他说,‘这是一处需要补救的漏洞。’

“‘这点再明白不过了,’那个农民说,‘与其用那种既缓慢又残暴的方式杀人,倒不如在镇子的防守上花点儿心思。’

“‘我去找巴勃罗谈谈。’说完,我就站起了身,往镇公所的方向走去,长长的队伍就是从那里一直排到了广场对面的峭壁处。这个时候,那两列队伍中的人已经失去了秩序,到处都乱糟糟的,而且已经有很多人都喝醉了。我看到有两个人躺在广场中央的空地上,相互传递着酒瓶,他们中的一个人时不时地喝一口酒,躺在那里挥舞着手臂,像个疯子似的对着高空喊着‘无政府主义万岁!’,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黑双色的领巾。另外一个人则喊着‘自由万岁!’,他一声接一声地呼喊着这句口号,同时双脚蹬来踢去的,他一只手挥动着酒瓶,另一只手挥动着同样的双色领巾。

“有一个农民站在回廊的阴影着一脸厌恶地看着他们,他也是刚才离开队伍的,现在又走了回来,他阴沉着脸,说:‘他们真应该说“喝酒万岁”,这句才是最适合他们的。’

“‘什么都不适合他们,’另外一个农民说,‘这些人能明白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懂。’

“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一个醉汉站了起来,他紧握着双拳,把双手举过头顶,振臂高呼:‘无政府主义万岁!自由万岁!去他妈的共和国!’

“另一个醉汉仍旧躺在地上,他翻了个身,一把抓住了起身醉汉的脚踝,他这一下把那个站着的人给拉到了,两个人在地上打了个滚之后坐了起来,第二个人搂过呼喊的醉汉的脖子,把手中的酒瓶递给了他,又吻了吻他脖子上的领巾,二个人就那么坐着喝了起来。

“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波欢呼声,我向镇公所大门处看去,看不到这次走出来的是谁,那里已经被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出来的人被人们的脑袋挡得严严实实。我只能看到有些人被巴勃罗和一直跟着他的四指推了出来。因为我想知道出来的到底是谁,就朝着那个方向挤了过去。

“人们你推我搡的闹成一片,法西斯分子俱乐部外面的桌椅全都被弄翻了,只有一张桌子还保持着原样,因为那张桌子上躺了个醉汉,他的脑袋无力地垂在桌子边上,咧着嘴笑。我拉了把椅子过来,把椅子靠在根柱子旁,我站到椅子上,这样才能让我越过人们的头顶看到那边的情况。

“我看到这次走出来的是堂安纳斯塔西奥·里瓦斯,他是被巴勃罗和四指推出来的。这个家伙是个不可不扣的法西斯分子,也是镇上最胖的人。他放高利贷,也收购粮食,还给几家保险公司介绍买卖,从中弄点甜头儿。他从台阶上走下来,向人群中走去,他脖子后面的肥肉堆在衬衫的硬领里面,头顶闪闪发亮。他始终没能走进两列队伍中间,因为这时候几乎所有的人一起叫喊了起来,而不只是几个人了。那种叫喊声难听极了,分明是两队醉汉的狂吼。两列队伍里的人全都散开了,一起向堂安纳斯塔西奥冲了过去。堂安纳斯塔西奥用两只手紧紧地护着脑袋,很快就被打翻在了地上。之后我就看不到他了,因为他的身上堆满了压着他的人。等大家一个个从他身上爬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头部被撞在了回廊里的石板地上。两列队伍已经乱得不成个样子了,人们全都变成了暴徒。

“‘我们要进去!’他们吼叫着,‘我们要进去干掉他们!’

“‘这家伙太沉了,拖都拖不动,’有一个人踢了踢地上的堂安纳斯塔西奥的尸体说,‘就把这家伙留在这儿吧。’

“‘我们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儿把这对肥肉拖到峭壁边上去?就把他放在这里吧。’

“‘我们要进屋!我们要去宰了他们!’有个人大声喊着,‘怎么要进去啦!’

“‘我们为什么要晒着太阳在这里等这么长时间?’另一个人喊着,‘走啊,我们要进去!’

“暴徒们全都往回廊上挤,他们喊叫着,发出野兽似的吼叫声,人人都在大喊着‘开门!开门!’因为房子内的看守在队伍散开的时候把镇公所的大门给锁住了。

“我站在椅子上,透过窗子上的铁栅栏可以看到屋子里面。那里的情况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神父仍旧站在那里,其他的人跪在他的面前,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还在祷告。巴勃罗在镇长办公椅前面的大桌子上坐着,两条腿在桌面下垂着,背着他的猎枪正在卷烟,他身边的桌面上放着大门的钥匙。四指坐在他背后的办公椅上,双腿伸直,将脚搭在桌边,正抽着烟。屋子里的看守们全部都拿着枪,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房间中分散的椅子里。

“暴徒们仍旧在有节奏地高呼着:‘开门!开门!开门!开门!’稳稳坐在那里的巴勃罗对这叫门声充耳不闻。我看到他对神父说了句什么,但是人群的叫喊声太大了,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神父和之前一样,并不理会巴勃罗,当他不存在似的继续着自己的祷告。我被人群推搡得厉害,于是我就搬起椅子,像他们推我那样,把椅子护在我的前面,也向前推着,直到我来到墙边。我把椅子摆好,站了上去,双手牢牢地抓住了窗子上的铁栅栏,然后把头也凑了过去,我想更清楚地看到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这时候,有一个农民也踩着我的椅子挤着站了上来。他紧挨着我站着,两只手绕过我抓住了窗子外面的铁条,我几乎完全被他抱住了。

“‘你这样会把椅子踩塌的。’我对他说。

“‘踩一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你看啊,那些人在祷告。’

“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后脖颈上,那气味简直与醉汉身上的酒气和地上的呕吐物一个样,那些暴徒的身上全都是这种味道。之后他又把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双手用力拼命把身子往前拉,同时在我耳边大喊着:‘开门!开门!开门!’他几乎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后背上,那种压迫感就好像鬼压床一样。

“那个时候,暴徒们全都挤向了大门,在最前面的人几乎要被后面的人挤扁了。有一个穿着黑色罩衣的高个儿醉汉,脖子上系着红黑双色的领巾,他从广场那边跑过来,猛地撞在了往门前挤的那堆暴徒身上,之后他又往后退了退,再一次朝那些正在推来搡去的人们身上撞去,而且嘴里叫喊着:‘无政府主义万岁!老子万岁!’

“他撞了几下之后不再撞了,而是转身离开了那里,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拿着酒瓶又喝了起来。他刚坐下就看到了堂安纳斯塔西奥被留在石板地上的尸体,这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暴徒们毫不留情地踩过了。这个醉汉摸索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堂安纳斯塔西奥的旁边,半弯着腰,把手中的酒倒在了堂安纳斯塔西奥的身上,之后,他拿出火柴盒,想要把带着酒的尸体点着。但是这时风刮得挺大,火柴刚刚点着就被吹灭了,他试了几次之后不再划火柴了。过了一会儿,那家伙坐在了堂安纳斯塔西奥的身边,似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边独自喝酒,一边不时地伸过手去拍拍堂安纳斯塔西奥的肩膀。

“在我看着那醉汉的过程中,暴徒们仍旧在叫嚷着开门,那个和我站在同一把椅子上的男人也始终那样叫着,他的叫喊声简直让我听不到其他声响了,他口中的臭气不停地喷在我的脖子和脸上。我不再看刚才那个想要烧了堂安纳斯塔西奥尸体的醉汉了,我转过头,再次隔着窗户上的铁栅栏看向屋子里,那里的情况还是和之前一样。那些人仍旧跪在地上祷告着,他们敞着衬衫,有的人低头看着地面,有的人抬着头看着神父和他手中的十字架。神父十分沉着地祷告着,他的目光从这些人的头顶上越过。巴勃罗坐在他们身后的大桌子上,摇晃着双腿,抽着烟,猎枪仍旧背在背上,手里随意地晃动着大门的钥匙。

“这时候巴勃罗又对神父说了句什么,周围人们的声音太吵了,我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神父还是像之前那样,不理会巴勃罗,只顾着自己的祷告。我看到跪在地上的人中有一个人站了起来,看起来他是想要走出去。那个人是堂何塞·卡斯特罗,人们习惯叫他堂佩贝,他做贩马的行当。他站在那里,显得十分矮小,他上身穿着睡衣,下身穿着一条条纹睡裤,睡衣的下摆塞在灰色的裤子里,即使没有刮脸,看起来也白白净净的。他亲吻了神父手中的十字架,神父又为他祷告了一番,之后他转过身看着巴勃罗,又朝着大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巴勃罗朝他摇了摇头,继续抽着他的烟。堂佩贝向巴勃罗说了些什么,巴勃罗并没有回答他,他只是摇了摇头,又看着大门点了点头。

“堂佩贝看着大门,这时候他才知道大门已经被锁了起来。他站着看了看巴勃罗手中的钥匙,就又转过身,再次跪在了原来的地方。这时神父转头看着巴勃罗,巴勃罗咧开嘴对他笑了笑,并把手里的钥匙伸出去给他看,神父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房门已经上了锁。他似乎想要摇摇头,但是却没有这么做,他不再看巴勃罗,低着头又开始了他的祷告。

“我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都不知道大门已经上了锁,想必是那时的他们心里都只想着祷告和自己的事情,但是这时他们明白过来了,自然也就明白了门外一直不停的叫喊声是怎么回事,他们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已经和先前大不一样了,但是没有人显得慌张。

“人们的叫喊声更大了,除了叫嚷着开门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到。那个和我站在一起的醉汉仍旧摇着窗户前的铁栅栏高呼着‘开门!开门!’,他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

“巴勃罗又跟神父说了些什么,神父还是不理会他。巴勃罗把背着的猎枪拿在手中,用枪管戳了戳神父的肩膀,神父仍旧对他视而不见。巴勃罗摇了摇头,之后他转过身去对四指说了句话,四指又对其他的看守们说了些什么。这些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人人握着猎枪站在那里。

“这时候,巴勃罗又对四指说了几句话,四指把房间里的两张桌子和几张椅子搬到了握着猎枪的看守们前面,这样一来,在看守们站着的那个角落,就有了一道用桌椅组成的屏障。巴勃罗弯着腰,又用枪管碰了碰神父的肩膀,神父还是无动于衷。只有堂佩贝在看着巴勃罗的一举一动,其他跪在那里的人仍旧在做着自己的祷告。巴勃罗对神父摇了摇头,当他看到堂佩贝时,又对他也摇了摇头,之后示意他看他手里的钥匙。堂佩贝明白了巴勃罗的意思,他立马低下头,继续祷告了起来。

“巴勃罗晃了晃双腿,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走到桌子后面镇长的座椅处,座椅下面有一个加高的讲台。巴勃罗坐在了椅子上,又卷了支烟,这期间他一直看着神父和那些法西斯分子,我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代表着什么。他将那把一英尺多长的大门钥匙放在了桌子上,之后他对看守们说了几句话,虽然我看出他在大声讲话,但是我没法听到他到底是在说什么。巴勃罗说完后,一个看守走向了大门。那些跪在地上的法西斯全都加快了祷告的速度。我想,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很清楚了。

“巴勃罗对神父说话,神父还是不理他。于是,巴勃罗拿起了钥匙,扔给了已经站在门边的那个看守。看守结果钥匙后,巴勃罗对他笑了笑。看守转过身,把手中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大门是向内开启的,他拉开门后,立即闪到了门后面。

“我看到一直守在门外的大批暴徒在突然间冲进了屋子里。这个时候,和我站在同一把椅子上的醉汉‘哎呦哎呦’的叫了起来,他努力把脑袋往前伸,把我挤到了一边,以至于我没法儿从窗口看到屋里的情形了。他大喊着:‘宰了他们!宰了他们!用棍子!打啊!打死他们!’他用力将我往旁边推,这下我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肚子,说:‘嘿,伙计,你最好分清楚这椅子是谁弄来的,让给我看!’

“他根本不听我在说什么,只顾着摇动铁栅栏,并且大声喊叫着:‘宰了他们!全都宰了!用棍子抽啊!全都是王八蛋!王八蛋!都给我打啊!宰了他们!’

“我使劲用手肘撞他,我说:‘你这个王八蛋!酒鬼!滚开!让我看!’

“他一直抓着窗户前铁栅栏的手,这时放了下来,他把手按在了我的脑袋上,想要把我从椅子上推下去,这样他就能有更大的空间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他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着我的头,一边拼了命地嘶吼着:‘用棍子打!揍他们啊!狠狠揍他们!’

“‘该揍的人是你!’说完这句话,我就狠狠地朝着他的裤裆撞了过去。这一下可够他受的,他的手从我的脑袋上缩了回去,紧紧地捂着自己那地方,说:‘太太,这,这么干可不行啊。’我不理他,站起来通过窗户往屋子里面看。我看到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人们都挥动着连枷、棍棒,那些原本是白色的木头草叉都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甚至有些个叉齿已经折断,屋里的人们打成一片、乱成一片,有的人索性把自己手里的家伙胡乱抛出去,砸着谁算谁。而此时的巴勃罗呢,他坐在椅子上,把他的猎枪平放在膝盖上,好像在看戏一样。人们的叫喊声、打骂声、哀嚎声混在一起,那声音听起来可真像是把马儿推到了火里去烧一样。神父掀起了长袍的下摆,想要爬上长椅,在他身后有不止一双手扯住了他的长袍,在我听到两声接连的叫声后,我看到一个暴徒趁着另一个暴徒拉住神父的长袍时,挥起他手中的镰刀一下子就砍刀了神父的脊背上。神父高举着双臂,奋力抱住面前一把椅子的椅背。但是这个时候,我一直踩着的那把椅子塌了,我和那个醉汉一起摔到了满是呕吐物又恶臭熏天的石板地上。醉汉摔倒后还伸出一只手指着我说:‘这么干可不行啊,太太,这么干可不行啊。你这下可算是伤着我了。’后面的人还在向镇公所的大门处涌入,很多人从我和那醉汉身上踩了过去。我倒在地上,目之所及全都是急匆匆跨进门槛的腿。那个醉汉坐了起来,两只手还紧紧捂着那个地方。

“我们镇子上干掉法西斯分子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醉汉,我会看到更多的细节,不过,幸亏我没有看到。因为那里面悲惨的情形,任谁看了都会受不了的。所以,那个醉汉也算做了件好事。

“有一个醉汉非常奇怪。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人们还在往镇公所里冲,这个时候,我看到广场上那个系着红黑双色领巾的醉汉又在往堂安纳斯塔西奥的尸体上倒着酒。他醉的不轻,就连坐直都很困难,他的脑袋摇来晃去,不停地擦着火柴,之后再往尸体上倒些酒,然后再擦火柴,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我走了过去,对他说:‘你这没脸没皮的东西,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太太,你干嘛要管我?’他说。

“也许是因为我站在了他的身边,帮他挡住了风,他手中的火柴被点着了,接着,堂安纳斯塔西奥肩部的外衣烧起了一道蓝色的火焰,火很快地向上烧,烧到了他的脖子。那个醉汉坐直了身体,大声喊叫了起来:‘烧死人啦!烧死人啦!着火啦!’

“‘谁烧死了?’

“‘火在哪儿?’人们纷纷问了起来。

“‘这里,在这里!’那个醉汉喊着,‘都往这儿瞧啊!’

“不知道什么人用连枷往这个醉汉的脑袋上猛砸了一下,他立刻仰身倒下,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眼睛还看着那个揍他的人,之后他交叉着双手放在自己胸前,挪到了堂安纳斯塔西奥的身边,闭上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打他的人没有再理会他了,那个醉汉就一直那么躺着。当天晚上人们在打扫完镇公所后,把堂安纳斯塔西奥的尸体和其他人的尸体一起抬到大车上,拉到峭壁边上后扔到了江里。直到那时,那个醉汉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假如收拾残局的人能够把那二三十个醉汉也一起扔下去,尤其是那些洗着红黑双色领巾的人,那么,我们的镇子会更加太平。如果再来一次革命,我认为不管敌人是谁,都应该在革命一开始的就是就先干掉这帮人。但是,当时的我们,谁也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过了几天,教训就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

“但是,在那天晚上,谁能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儿呢?镇公所的暴行发生之后,没有人再被杀了,本来安排在当天晚上的会议没办法开了,因为人人都醉醺醺的。想要在这样的人群里维持秩序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会议被推迟了一天。

“当天晚上,我和巴勃罗一起睡觉。我真不知道怎么跟你这样的事儿,我的小姑娘,但是,让你什么都知道一点儿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我不会胡乱忽悠你。你也好好听着,英国人。那个情况有些奇怪。

“我已经说过了,情况有些奇怪,从晚上大家吃饭的时候开始,就很奇怪。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就好像大家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或是一场很大的天灾,没有一个人说话,饭桌上静悄悄的。我感到很难受,心里空落落的,非常羞愧、非常不安,就好像偷偷摸摸地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我还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压抑感,我感到要大祸临头了,那种心情和今早看到那么多飞机后的心情很像。祸事确实很快就来了,就在三天之内。

“巴勃罗很少在吃饭的时候说话。

“‘比拉尔,刚才的那些做法,你喜欢吗?’他这么问我。当时他的嘴里满是烤小山羊肉。那晚,大家在靠近公共汽车起点站的一家小客栈里用餐,房间里人很多,挤得菜都端不过来了。这个时候,大家伙已经开始在唱歌了。

“‘不,我不喜欢,’我告诉他,‘除了堂福斯蒂诺之外,我全都不喜欢。’

“‘可是我喜欢。’他说。

“‘你全都喜欢?’我问他。

“‘是的,全都喜欢。’他边说边用刀切下了一片面包,去蘸盘子里的肉汁。‘全都喜欢,但是神父除外。’

“‘你不喜欢那么对付神父?’我这么问,是因为我知道,他对神父的恨意比对法西斯分子的更甚。

“‘他让我的理想破灭了。’巴勃罗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伤心。

“人们唱歌的声音很大,我和巴勃罗只能相互喊叫着才能对话。

“‘为什么?’我大声问他。

“‘神父死得太窝囊了,’巴勃罗说,‘一点儿都不体面。’

“‘他被暴徒们追得站都站不稳,你说他还能怎么体面?’我说道,‘我觉得他以前生活得够体面的了,凡是一个人能得到的体面他都得到了。’

“‘没错,’巴勃罗说,‘但是,临了,他还是害怕了。’

“‘谁能不害怕呢?’我说,‘那些人拿着家伙事儿追他的情形,你是看见了的吧?’

“‘是的,我看见了,’他说,‘但是,他就是死得很窝囊。’

“‘任凭谁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死得很窝囊。’我说,‘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今天发生在镇公所里的所有事情都很野蛮。’

“‘你说的没错,’巴勃罗说,‘行动涣散,没有组织纪律。但是神父不一样,他应该成为表率。’

“‘我一直以为你对神父恨之入骨。’

“‘是的,我恨神父。’巴勃罗说着,又切了一片面包。‘但是西班牙的神父不一样。西班牙的神父就应该死得体面。’

“‘我觉得他并没有那么糟糕,’我说,‘毕竟在那种环境下讲不了什么礼节。’

“‘不是的,’巴勃罗说,‘他让我的理想破灭了。一整天我都在等着神父死去。我本来以为他会是最后一个走进两列队伍中间的人,我满心期待着。我希望他的死会是整件事的**。我还没见过哪个神父死过。’

“‘你想要的机会会有的,’我故意这么说,‘毕竟,今天才是运动开始的第一天。’

“‘我的希望破灭了。’

“‘行了吧,’我说,‘我看你是没有信心了。’

“‘比拉尔,你没办法明白,’他说,‘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西班牙神父。’

“‘西班牙人是什么样的人啊?’我问他。他们有多么强的自尊心,你知道吗?英国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该出发了,”罗伯特·乔丹看了看太阳,说道,“都快要到中午了。”

“可不是嘛,”比拉尔说,“咱们现在走吧。但是我还想讲讲巴勃罗。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比拉尔,今晚恐怕咱们做不成啦。’

“‘很好,’我说,‘这也是我希望的。’

“‘我觉得杀了那么多人之后再干那个,有点不成体统。’巴勃罗对我说。

“‘瞧你说的,’我说,‘你什么时候成了个圣徒?我和斗牛士们在一起那么多年,难道我会不了解他们在斗牛之后的心情吗?’

“‘你真是这样想的,比拉尔?’

“‘我骗过你吗?’我反问他。

“‘这倒是,比拉尔。你不会怪我吧?今天晚上我成了个没用的。’

“‘不会的,我为什么要怪你,’我说,‘但是,巴勃罗,可不要每天都杀人啊。’

“那天晚上,他睡得像个孩子似的那么香甜。直到天大亮了,我才叫醒他。那晚,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只得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到白天人满为患的广场,广场对面的树叶亮闪闪的,树荫却黑漆漆一片。长椅和街道上的酒瓶子被被月光照亮了。除了那个一直流水的喷水池,周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广场前面的峭壁边,就是把所有的法西斯分子都扔到江里的地方。我坐在那里,觉得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们就做错了。

“窗户是开着的,我听到了有个女人在喷水池那里哭泣。我站了起来,光着脚走到露台上,踩着铺在地面上的铁板。月光温和地洒在所有房屋的外墙上。我听出那哭声是来自堂吉列尔莫家的方向。那个在半夜哭泣的女人正是堂吉列尔莫的老婆,她跪在自家的露台上,苦着。

“我回到了房间里,又坐了下来,我什么都不想考虑。在另外一天来临之前,这一天是我这大半辈子里过得最糟的一天了。”

“另外一天出了什么事儿?”玛丽亚问道。

“那件事发生在三天之后,那天法西斯分子占领了我们的镇子。”

“哦,求你别说了,比拉尔,”玛丽亚说,“我不想再听了,这些已经够受的了。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说过,这些是你不该听的,”比拉尔说,“看吧,我的小姑娘,我本来就不想告诉你这些。现在你听完了,恐怕你会做噩梦的。”

“我不会做噩梦,”玛丽亚说,“但是我不想继续听了。”

“等有了时间,我希望你能再跟我讲讲。”罗伯特·乔丹说。

“我准会告诉你的,”比拉尔说,“但是这对玛丽亚不好。”

“我不想听了,比拉尔,”玛丽亚说,“求求你,千万别当着我的面讲,那样我会忍不住想要听完的。”

那姑娘抖动着嘴唇,罗伯特·乔丹觉得她马上就会哭出来。

“求你了,比拉尔,别再讲了。”

“好了,好了,短头发的小美人儿,”比拉尔对她说,“你放心吧。但是我会讲给英国人听。”

“可是我会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玛丽亚说,“求你了,比拉尔,别再讲了。”

“我可以在你去干活的时候给他讲。”

“不要,别,求你了,别再讲了。”玛丽亚哀求道。

“讲了那件事情才算公平,我不能只讲那些由我们干了的事,”比拉尔说,“但是,你不要再听了。”

“就不能讲些愉快的事情吗?”玛丽亚问,“为什么非得讲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呢?”

“今天下午,你和英国人,”比拉尔说,“你们两个人,想说什么都可以。”

“那么下午快来吧,”玛丽亚说,“我真希望现在就到下午。”

“下午会来的,”比拉尔说,“而且很快,但是同样的,她也会很快就过去。明天也是这样,很快地来,很快地过去。”

“今天下午,”玛丽亚说,“我只想着今天下午。快点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