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会儿吧,”巴勃罗的老婆对罗伯特·乔丹说,“来,坐到这儿来,玛丽亚,我们休息一会儿。”

“还是继续赶路的好,”罗伯特·乔丹说,“等到了再休息。我一定要见到聋子。”

“你会见到他的,”巴勃罗的老婆对他说,“别着急。来吧,玛丽亚,坐下来。”

“接着走吧,”罗伯特·乔丹说,“到了山顶再休息。”

“我要先休息。”巴勃罗的老婆说完,就坐在了河边的空地上。玛丽亚坐在了她身边的石楠丛中,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罗伯特·乔丹站在那里,望着高山的另一边,他脚下的草地上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地能够看见里面的鳟鱼。他的旁边生长着石楠。在低矮的草地上尽是些黄颜色的蕨类,一块块灰色的大石头立在那里,山坡下面是一些松树。

“我们还有多远?”罗伯特·乔丹问。

“不远了,”巴勃罗的老婆说,“走过这片草地,再过一个山谷,这条河的尽头处有片树林,就是这里了。你先坐下休息休息,放轻松点,别总是板着张脸。”

“我要和他见见面,好让这件事有个说法。”

“我要洗洗脚。”巴勃罗的老婆说完,脱掉了鞋子,又把右脚上又长又厚的羊毛袜子拽了下来,她把脚伸进了小河里。“水可真凉啊!”

“我们应该骑马来。”罗伯特·乔丹说。

“走路对身体更好,”巴勃罗的老婆说,“我能走走的机会可不多。我说伙计,你怎么了?”

“我没事儿,但是得抓紧时间。”

“那就放轻松些。时间还多得是呢。今天天气不错,从松林里出来真是太畅快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厌烦那里。你烦松林吗,玛丽亚?”

“不,我喜欢那儿。”

“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巴勃罗的老婆说。

“那里的香气和脚踩在松针上的感觉,都让我喜欢。还有树林里的风声和树枝发出的沙沙的声音,都让我喜欢。”

“你喜欢任何东西,”巴勃罗的老婆说,“如果你烧饭的水平再高些,能娶到你的人就有顶好的福气了。松树很好,但是一整片都是,就让我厌烦了。你应该去看看那些长着山毛榉树、橡树,还有栗树的地方,那样的地方还能称得上是树林。在那样的树林里,每棵树都不尽相同,又好看又有特色。大片大片的松树林,简直太乏味了。你怎么看,英国人?”

“我和玛丽亚一样,也喜欢松树林。”

“你们两个人,”巴勃罗的老婆说,“你们俩,真是够了。其实我并不讨厌松树林,我喜欢它,但是,我们在那里呆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我讨厌的是那些只有两个方向的上。要么是上山,要么是下山,而且下山之后,只能通向公路和那些被法西斯占领了的地方。”

“你去过塞哥维亚吗?”

“瞧你说的,难道我就带着这张出了名的脸去吗?你会希望自己长得难看吗,玛丽亚?”巴勃罗的老婆说。

“你不难看。”

“哦,行了吧,我打一出生就难看,已经难看了几十年啦。伙计,你这个英国人,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女人。难道你能理解一个长相难看的女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吗?你知道一个本来很难看,但是总觉得自己很漂亮的女人,是怎么想的吗?这真是很奇怪。”说着,比拉尔把左脚也伸进了河水中,但是很快,她又把脚缩了回来。“冷啊,实在是太冷了。你们看那只鹡鸰,”她指着河里一块石头上的灰鸟说,那只鸟圆乎乎的,正在石头上蹦来蹦去。“鹡鸰这种东西真是毫无用处,叫又不会叫,它的肉也没法吃,只会把尾巴翘来翘去的。你还有烟吗?英国人,给我来一支。”她接过罗伯特·乔丹递给她的烟卷,从衬衫口袋里拿出打火石,点燃了烟卷。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吸着烟,看着那对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比拉尔继续说道:“生活真是太奇怪了,”说话时,被她吸进去的烟气从她的鼻孔中冒出来。“如果我是个男人,准保是条真汉子。但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丑女人。虽说是这样,还是有很多男人爱过我,我也爱过很多人。这真是太奇怪了。英国人,这是不是很有趣?你看看我这副难看的样子,你仔细看看,英国人。”

“你不难看。”

“还不难看?别说违心的话。难不成,”比拉尔声音低沉着笑了起来,“你也要对我动心了?不,哈哈,别当真,我只是说个笑话。你看看我这副丑模样。但是,一旦男人爱上了一个人,他心里的情感会让他分不出美和丑的。你有了这种不能分辨美丑的情感,所以你什么都看不出来。之后,会有那么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男人能看出来你本来的样貌了,不再什么都分不清了。这时,你也和这个男人一样,看到了自己的丑模样,你就会抛弃这个男人和自己的情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美丽的玛丽亚?”她拍了拍玛丽亚的肩膀,问道。

“不,我不明白,”姑娘说,“因为你一点儿都不难看。”

“用你的脑袋去想,而不是用你的心。”比拉尔对她说,“我想跟你们讲些更有趣的事情。英国人,你不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吗?”

“是很有趣,但是我们还是继续走的好。”

“别说什么走不走的话。坐在这里休息很好,我要接着讲啦。”这时,她面对着罗伯特·乔丹,就好像是老师对着学生似的。“很快,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难看,等你也成了那种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女人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很快,用不了多长时间,那种自认为长得漂亮的傻乎乎的情感,就会慢慢地在你的心中出现,它就像是颗大白菜一样,你抑制不了它的生长。等到这种情感成长起来后,又会有一个新的男人遇见你,他觉得你很漂亮,接着重复那一套。现在我觉得,不会再出现之前那样的情况了,但是谁又能说得准呢。你很幸运,我的小姑娘,你长得很好看。”

“我才是真的丑。”玛丽亚说。

“你问问这个英国人吧。”比拉尔说,“不要把脚伸进水里,你会冻坏的。”

“罗伯托认为我们该走了,我看我们还是走吧。”玛丽亚说。

“瞧瞧你都在说些什么,”比拉尔说,“我在这件事上所冒的风险和你们两个人是一样的。但是,我觉得现在坐在河边休息一会儿是十分惬意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而且我很喜欢这样和你们说说话。我们所能享受到的文明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啦。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散散心呢?英国人,你对我说的这些不感兴趣,是吗?”

“不是的,但是还有其他让我感兴趣的事,而不仅仅是在这里讨论美和丑。”

“那我们再来说说那些你所感兴趣的事情。”

“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你在哪儿?”

“老家。”

“是阿维拉吗?”

“为什么是阿维拉?”

“巴勃罗说他是那儿的人。”

“扯淡。他就是想把个小镇子说成是个大城市。是这个镇子。”她说了那个镇子的名字。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很多事,”巴勃罗的老婆说,“是很多的大事。但全部都见不得人,即便它们本来还算得上是光彩的。”

“说来听听。”罗伯特·乔丹说。

“非常惨烈,”比拉尔说,“我不想当着这个小姑娘的面说这个。”

“来谈谈吧。”罗伯特·乔丹说,“不该让她听的,不让她听就是了。”

“我什么都可以听,”玛丽亚把一只手放在了罗伯特·乔丹的手上,说,“什么事情我都能听。”

“问题不是你能不能听,”比拉尔说,“问题是我该不该对你讲,之后又让你做噩梦。”

“我才不会听了些往事就做噩梦呢,”玛丽亚说,“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还会听了你说了些事情就做噩梦吗?”

“说不定这位英国老兄会做噩梦呢。”

“那咱们来试试看。”

“别在意,英国人,我只是说说笑话。小镇子开始搞运动的时候,你见过吗?”

“没见过。”罗伯特·乔丹说。

“你这可不算见过世面啊。你已经看到了巴勃罗现在的那副德性,你真该看看那时的巴勃罗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说说吧。”

“我不想说。”

“说说吧。”

“好吧。那我就来讲讲那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你,我的小姑娘,我说的过程中,要是有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你就告诉我。”

“如果你的话有哪里让我感到不舒服,我就不听了。”玛丽亚说。“没有什么能比那些烦恼更糟糕了。”

“也许会的,”比拉尔说,“英国人,再给我一支烟。我这就来讲讲。”

玛丽亚靠在石楠丛里,罗伯特·乔丹伸展开四肢,躺在那里,头底下枕着一丛石楠。他将玛丽亚握着的手捏在自己的手中,将他们俩的手慢慢在石楠上摩挲着,后来她摊开了手掌,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中。两个人就这样开始听着比拉尔讲起故事来。

“那天一大早,兵营里的那些民防军就投降了。”比拉尔开始了她的讲述。

“你们袭击了那里的兵营?”罗伯特·乔丹问道。

“巴勃罗在夜里围住了兵营,他割断了那里的电话线路,并且在一堵墙下埋好了炸药包。他放话给民防军,让他们投降,但是被拒绝了。天刚亮时,他炸开了墙,战斗也就是在这时打响的。两个民防军被打死了,有四个受伤的,还有四个投降了。

“那时天色还没有大亮,我们的人都埋伏在房顶上、墙边、房屋边,墙被炸塌后灰尘被扬得老高,飘得到处都是,简直迷眼睛。大家握着手里的枪,从被炸开的这侧向里面开火,周围都是开枪和装子弹的声音,我们能看到房屋里开枪时的火花。过了不长时间,我们听见有人在烟雾中喊着,要求我们停火。他们一共出来了四个人,高举着双手。房屋少了一面墙,屋顶也塌了一大块。那四个人投降了。

“‘还有人在里面吗?’巴勃罗问那四个人。

“‘有人受伤了。’

“‘把这几个看好了。’巴勃罗对赶过来接应他的四个人说。‘全都靠墙站在那儿。’巴勃罗对那四个投降的民防军说。他们很听话,都挨着墙站在,他们满身满脸都是灰,被烟熏得脏透了。我们那四个看着他们的人用枪指着他们。巴勃罗和其他的人走到了房子里,干掉了受伤的民防军。

“房间里一片寂静,再也听不见伤病的叫喊声和哼唧声了。兵营里的枪声结束后,巴勃罗他们走了出来,他的背上背着猎枪,手里面握了一把毛瑟枪。

“‘看啊,比拉尔,’他对我说,‘这玩意握在一个自杀的军官手里。我还从来都没用过手枪呢。你过来,’他对站着的其中一个民防军说道,‘你来给我演示演示,这玩意是怎么用的。不,你别演示了,给我讲讲就行了。’

“前一刻,巴勃罗在房子里结果伤兵时,那四个投降的人直冒冷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们的个头都挺高,脸型差不多就是我这样的。只不过,他们这辈子的最后一个清晨还没顾得上刮脸,满脸都是胡子茬。那四个人站在那里,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来讲讲,’巴勃罗指着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说,‘这把手枪要什么用?’”

“‘向下扳小控制杆,’那人小声地说,‘把套筒拉到后面,让它往前面弹。’

“‘什么是套筒?’巴勃罗问,之后看着那四个人。‘什么是套筒?’

“‘扳机上面的那截金属套。’

“巴勃罗往后拉了拉,但是它卡住了。‘卡住了。然后要怎么办?你要骗我吗?’

“‘再向后拉,让它反弹回来。’那个国防军说。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会用那样一种声调说话,简直比黎明前的黑暗还要压抑。

“巴勃罗照做了,他刚一松手,套筒就弹了回来,击铁让手枪做好了发射准备。那支枪挺难看的,枪柄又小又圆,枪管又大又扁,一点儿都不灵巧精致。在巴勃罗摆弄手枪的时候,那四个民防军一直看着他,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出声。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其中一个人问道。

“‘枪毙。’巴勃罗回答了他。

“‘什么时候?’这个人也用那种让人感到压抑的声音说道。

“‘就现在。’

“‘什么地方?’

“‘就在这儿。’巴勃罗说。‘现在,这儿。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无话可说,’那个人说道,‘但是,你的做法很卑鄙。’

“‘你本身就是个卑鄙的家伙,’巴勃罗说,‘你这杀害农民的蠢东西。你连你的亲娘老子都会杀。’

“‘我从来都没有杀过人,’那个人说,‘不要说我的母亲。’

“‘当着我们的面去死吧。你们这些杀人成性的东西。’

“‘你有什么必要侮辱我们呢?’另外一个民防军说。‘我们很清楚会怎么死。’

“‘脑袋顶在墙上,全都跪下!’巴勃罗对他们说。那四个民防军互相看着彼此。

“‘听到了吗?跪在地上,’巴勃罗又说,‘全都给我跪下!’

“‘你觉得怎么样,巴柯?’其中一个民防军向他的同伴说,巴柯就是那个个头最高,教巴勃罗如何使用手枪的人。他的袖子上戴着班长的条纹标准,他满身满脸都是汗,尽管清晨的天气还很凉爽。

“‘跪下就跪下,’那个叫巴柯的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就离大地更近啦。’第一个人说。听得出,他想开开玩笑,但是大家都很严肃,玩笑根本开不起来,自然也就没有人笑了。

“‘那咱们就跪下吧,’第一个人说完,那四个人都跪在了地上。他们的头顶在墙上,双手放在身体边,姿势非常不自然。巴勃罗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用手枪挨个儿的顶着他们的后脑勺,然后他开了枪,那四个人都倒下了。我现在讲起这件事时,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种又闷又尖利的枪声。巴勃罗手里的枪筒猛得一颤,那个人的脑袋就耷拉了下去。当手枪的枪筒顶着他们的后脑勺时,有一个人一动都不动,有一个人的脑袋拼命向前,把整个脑门都顶在了墙上。有一个人浑身抖个不停,脑袋晃来晃去。最后一个用自己的双手捂住了眼睛。当四个人的尸体都歪斜在墙边时,巴勃罗转身向我们走了过来,手里仍握着那支手枪。

“‘帮我拿着这玩意,比拉尔,’他对我说。‘我不知道击铁应该怎么放下去。’他让我拿着枪。他站在我身边,看着那四个民防军的尸体。所有我们的人也全都站在那里,看着墙边的四具尸体。谁都没有说话。

“我们拿下镇子的时候,时间还很早。大家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过咖啡。我们看着彼此,每个人身上都落满了尘土,就好像我们刚从打谷场上回来一样。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沉甸甸的枪,看着刚刚死去的那四个民防兵,一阵阵的想要呕吐。那四具尸体也和我们一样灰头土脸的,只不过他们的鲜血已经把墙边的土地弄得黏糊糊的了。我们就站在那里,这时候太阳已经从山顶处冒了出来,阳光照在了我们的四周,也照在了兵营白色的墙壁上,空气中飞舞的灰尘被初升的太阳照成了金黄色。站在我身边的一个农民,看了看兵营的白墙,又看了看墙边的尸体,之后又看了看我们自己的人,然后他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没错,咱们现在去喝点儿咖啡吧。’我提议。

“‘好的,比拉尔,好的。’他说。之后我们就走到了镇子里的广场上。那四个人成为了镇子里最后一批被枪杀的民防兵。”

“其他的人呢?”罗伯特·乔丹问道,“难道镇子上就只有这几个民防兵?”

“瞧你说的,就只有这几个民防兵?除此之外,还有二十多个法西斯分子呢。但是他们中没有人是被枪杀的。”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们是被连枷活活打死的。他们的尸体都从峭壁上扔到了江水中。这是巴勃罗的命令。”

“二十多个人都是这样处理的?”

“我会讲到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事情了。我是说在峭壁顶端的广场上用连枷把人活活打死这样的事儿。

“镇子建在江边,在高高的江岸上有一片广场,那里长着些大树,在大树下面有几张长条座椅。广场上有一个喷水池。镇子上有六条街道可以直接通到广场上,人们房子的露台与广场相对,在房子的前面还有一条可以环绕着广场的连拱廊。所以,每当天气很热的时候,人们都会走在连拱廊下面。这条连拱廊的三面是直接与广场相连的,第四面的走道再远处就是镇子边的江了,那一面有树木遮蔽着的走道在峭壁的边上,离下面的江面大概有三百英尺高。

“巴勃罗像安排袭击兵营那样,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用车把广场通往各个街道的路口都堵住了,好像要把广场当做是要举办业余斗牛戏的斗牛场一样。镇公所是广场上最大的一间房子,法西斯分子都被关在那里。在镇公所的墙上,挂着一只大时钟。法西斯分子在镇子上有一个俱乐部,他们把地方选在了连拱廊下面的几间房子里,他们在那里的人行道上摆了些可以供俱乐部使用的桌椅之类的东西。在运动开始之前,他们常常在那里喝着开胃酒。人行道上的桌椅全都是用柳条编出来的,从模样看,那个俱乐部很有点儿咖啡馆的意思,但却比普通的咖啡馆更加讲究。”

“俘虏这些法西斯分子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生争斗吗?”

“在袭击兵营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已经将兵营包围了的时候,巴勃罗就把那些人抓住了。袭击刚一开始,他们一个个的就在自己家里被逮了个正着。干得漂亮极了,巴勃罗可真是个出色的组织者。如果不事先抓住他们的话,等到我们袭击兵营时,我们的两翼和后方就会面临着被攻击的危险。

“巴勃罗聪明极了,但是他也残忍极了。镇子上的这件事被他布置德滴水不漏。我已经说过了,我们袭击了民防军的兵营,四名民防军缴械投降,巴勃罗在墙边杀了他们。我们在咖啡馆喝了咖啡,那家咖啡馆总是最早一家开门营业的,就在早班公共汽车的起始站点。之后,巴勃罗就开始布置广场了。大车都被堆了起来,那场景和举办业余斗牛戏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广场靠江的那一面并没有堵住。广场布置好了之后,他让神父给法西斯分子们做忏悔,也给他们做祷告。”

“这事是在哪里发生的?”

“就在镇公所,我刚才已经说了。外面围了很多人,神父在里面忙活着的时候,外面的个别人大声咒骂着,行为举止十分放肆,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很严肃的。那些闹哄哄的人都是为了庆祝拿下兵营而喝醉了的,还有那些总是一身酒气的无所事事的人。

“巴勃罗让广场上的人排成了两队,好像他要让他们参加拔河比赛似的。人们站在那里,就像观看公路自行车赛时那样,只留出一条狭长的道路让运动员通过。他们的样子也像是在给圣像仪仗队的队员让路,两队人的中间留着一条两米宽的道路。队伍排得可真长啊,从镇公所的门口一直排到了峭壁边上,整个广场都被占满了。镇公所里的人只要一走出来,就能看到两列密密麻麻的人们在那里排着队等着他们。

“大部分排队的人手里拿着打麦时用的那种连枷,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足以让他们抡起连枷。但这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因为数量并没有那么多。镇上有个法西斯分子叫做唐吉列尔莫·马丁,他开了个专卖各种农具的店铺,很多人的连枷都是从他那里搞到的。没有搞到连枷的人要么拿着牧人用的那种粗大的棍棒,要么拿着赶牛棒,还有的人拿着干草叉,那是一种带着木齿的叉子,人们在打麦后用它把麦秸秆和甘草抛向空中。巴勃罗让拿着镰钩和大镰刀的人站在靠近峭壁那边的队伍里。

“广场上站满了人,但人们都很安静。那天的天气就像今天这样好,天空中漂浮着白云,广场上并没有多少灰尘,因为前一晚上有很重的露水,广场上的树影投在人们的身上。你能听见喷池中的水从那个狮子塑像的铜管里喷出来又落入喷池里的声音。平日里,镇上的女人们总是会拿着水罐在那里接水。

“但是在镇公所附近,那些喝醉了的痞子们却大吵大闹,他们挤在窗外的铁栏处,对着里面叫骂着,说着很下流的玩笑话。镇公所的里面,神父在为那些法西斯分子做忏悔。排着队的绝大多数人都安静地等着,但是我听到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里面有女人吗?’

“另一个人回答说:‘上帝保佑,希望没有。’

“这时候又有人说:‘嘿,巴勃罗的老婆也在这儿呐。嗨,比拉尔,里面有女人吗?’

“我朝他们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个农民,他满头大汗,穿着一件见客人时才会穿的大外套。我回答他说:‘没有,华金,里面没女人。我们不会杀女人的。我们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女人也杀了?’

“那个华金说:‘感谢上帝,里面没有女人。我们要什么时候动手?’

“我说:‘等神父的祈祷一结束就开始。’

“‘那么,神父什么时候结束呢?’他又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一直在**,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这时候,他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我看你还是学学的好。’华金身边的一个农民对他说。‘但是,依我看,用这玩意揍一下子总不会要了人的命的。’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手中握着的连枷。

“‘所以啊,’另一个农民说,‘我们得多揍几下。’

“‘敌人攻占了巴利阿多里德和阿维拉,’另外一个人说,‘我们还没来镇上的时候,就听到这个消息了。’

“‘他们休想拿下这里。这里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比他们先一步动手。’我说,‘巴勃罗可不是那种任凭别人先动手的人。’

“‘巴勃罗可真能干,’其中一个人说,‘但是这一次他很自私,我是说他干掉民防军这事儿。比拉尔,你说是不是?’

“‘没错,你说得对,’我说,‘可是现在,此时此刻,大家都参与到了这件事里啦。’

“‘可不是嘛,’他说,‘这次的安排非常好。但是,我们怎么听不到关于战争的消息了呢?’

“‘巴勃罗把电话线切断了,在袭击兵营之前。现在线还没有接好。’

“‘原来是这样啊,’他说,‘怪不得我们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这消息还是今天一大早从养路站那边打听到的。’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干掉他们,比拉尔?’他问我。

“‘为了节约子弹,’我对他说,‘而且,巴勃罗认为,我们大家应该承担起同一份责任。’

“‘那就该到动手的时候了。到时候了。’我看到他在哭。

“‘你怎么了,华金?’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比拉尔,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说,‘你要知道,我连半个人都没杀过。’

“镇子的人们都彼此熟悉,大家都知根知底。你如果没见过在小镇子里搞得运动,就和没见过世面一个样。那一天,大多数人都是匆忙赶到镇上来的,他们还穿着在地里干活时穿的衣服,但也有些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合适,竟然把见客人或是庆祝节日时才穿的衣服穿了出来,当他们看到其他人,包括那些参与了袭击兵营的人,全都穿着很破旧的衣服,就感到自己的穿着闹了笑话,非常难为情,但是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大外套脱下来,因为他们怕这还算拿得出手的衣服丢了或被什么人偷了去,他们宁愿那么穿着,被太阳晒得直冒汗。

“不一会儿,刮起了风。这时候,露水已经被晒干了,加上人们不停地走来走去,地上的尘土都被风刮了起来。一个穿着藏青色大外套的人喊着:‘洒水啊,洒水!’那个每天早晨都在广场上负责用水龙带洒水的管理员听到他的喊声之后,把水龙头打开了,水从广场的边上向中间洒去,飞扬的尘土被压了下去。人们纷纷闪开,让水洒到自己脚下。水龙带舞动着,完成了弧形,喷出的水花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大家把手里的连枷、棍棒、木头草叉拄在地上,人们的目光都跟随着水龙带移动。等到水洒得差不多了,土地都潮乎乎的,散开的人群又重新排好了队。有人大声问道:‘什么时候处置第一个法西斯分子?第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很快,’巴勃罗站在镇公所门口大声说,‘第一个很快就出来了。’他的嗓子已经哑了,那是被硝烟呛的,而且袭击兵营的时候他一直大声地喊叫着。

“‘里面为什么那么磨叽?’有人喊道。

“‘他们还没有忏悔完自己的罪孽呢,’巴勃罗说。

“‘可不是嘛,总共有二十个人呢。’有人说。

“‘可不止二十个啊。’另外一个人说。

“‘二十个人全部说完自己所犯的罪孽可得花不少的时间。’

“‘可不是嘛,但是依我看,他们是在耍心机,想拖延时间。当然了,在这种时候,除了犯过的天大的罪,恐怕什么都会想不起来啦。’

“‘我们还是耐心等着吧。那二十多个人所犯的天大的罪可够多的,全讲出来可够费时间的。’

“‘虽然我有的是耐心,’一个人说,‘但还是希望能快点完事。不论是对于他们还是我们来说,最好都能快点。现在是七月里,地理的活可不少呢。虽然现在已经收割了,但麦子还等着人去打呢。这节骨眼上可不是赶集或者过节的时候。’

“‘你就把今天当做是赶集或过节吧,’另一个人说,‘今天是自由节,等结果了这些家伙,我们就是这个镇子和土地的主人啦。没错,从今天开始。’

“‘今天,这些法西斯分子就是我们要打的麦子,’一个人说,‘打掉了他们,镇子就有了自由。’

“‘我们必须把这镇子管理好,不能辜负了自由、’另一个人说,‘比拉尔,什么时候才开组织大会?’

“‘这件事办完后就开,’我回答说,‘就在镇公所。’

“那时,我头上戴了一顶民防军的三角漆皮帽子,我戴着它,只是觉得好玩。我想显得自然些,就把手枪的扳机扣住了,又把击铁推了上去,给枪上了保险。我把手枪擦在我的腰带上,它的长枪筒在腰带下面。我戴那顶帽子时,只是觉得很有趣,但是后来我觉得,当时我选择了民防军的帽子远不如挑选一个枪套。这时候,有一个人对我说:‘比拉尔,你头上的这顶帽子,让我心里不舒服。我们已经和民防军那帮人没有半点瓜葛啦。’

“‘那么,我把帽子摘了,’说完,我就摘下了帽子。

“‘把它给我,’那个人说,‘我们应该毁了它。’

“我们站在峭壁边上的走道上,他拿过帽子后,一把就扔下了峭壁,就像牧羊人扔一块赶羊群的石块那样。帽子被抛在空中,越变越小,它的漆皮在阳光中闪着光,很快就落到了江里看不见了。我转过头看了看广场那边,我看到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两列队伍穿过广场,一直延伸到镇公所的大门外,楼前也都是拥挤的人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第一个终于来啦。’走出来的是堂贝尼托·加西亚,他是镇长。他缓慢地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穿过了门廊,周围的人们谁都没有动。他一直走到两排队伍中间,人们手里都拿着连枷,但仍然没有人动手。他走过了两个、四个、八个、十个人,始终没有人动手。他昂着头,走在两队人中间的空地上,他的胖脸上灰白一片。他起先只看着前面,后来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他走得很沉稳。周围的人们,谁都没有动。

“露台上有人大声喊着:‘怎么回事?你们这些胆小鬼!’堂贝尼托仍旧走在静悄悄的人群中。这个时候,我看到与我相隔了三个人的地方站着个男人,他的面部肌肉**着,紧咬着下嘴唇,握着连枷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我注意到他正看着堂贝尼托朝他走来,周围还是没有动静。当堂贝尼托马上就要走到和这个人齐平的位置上时,他用力地抡起了手中的连枷,先是不小心打到了身边的人,之后便狠狠地冲着堂贝尼托砸去。他的半边脑袋被砸中了,堂贝尼托看了看他,这个人又抡起了连枷,同时喊叫着:‘给我挨着吧,你这个王八羔子。’这一次打中了堂贝尼托的脸,他用手捂住了脸。于是,周围的人把他打倒在地上。那个第一个动手的人一把揪住了堂贝尼托的衣领,让其他人帮他抓住堂贝尼托的两只胳膊,他的脸被迫紧贴在泥地上,人们就这样一直把他从走道拖到了峭壁边上,最后把他扔到了江里。那个首先动手的人跪在峭壁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堂贝尼托坠了下去,嘴里还一直骂着:‘这该死的王八羔子!该死的王八蛋!妈的,王八蛋!”这个人是堂贝尼托加的佃户,他们之间的关系素来不好。两个人曾为了江边的一块土地大吵过,最终堂贝尼托把那块土地租给了其他人。这个人早就恨透了他。他没有再回到人群中去,只是坐在峭壁边上,一直低着头看着堂贝尼托掉下去的地方。

“这之后,没有人再肯走出镇公所的大门了。广场上又恢复了安静,人们都在耐心地等待着,想知道谁会是下一个。这时候有一个醉汉大喊着:‘该把公牛放出来啦!’

“在镇公所的窗边,有人说:‘里面的人都在祷告!没有人肯动一动啦!’

“另一个醉汉大声喊着:‘来啊,我们去把他们拖出来,全都拖出来。祷告该结束啦!’

“还是没有人出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看到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镇上磨坊主和饲料铺的掌柜,名字叫做堂费德里科·冈萨雷斯。他是个顶级的法西斯分子。他长得高高瘦瘦的,横着梳的头发把他的秃顶盖住了。他还穿着长睡衣,睡衣的下摆被塞在了裤子里。他没有穿鞋,当时被抓住的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他高举着双手,走在巴勃罗的前面,巴勃罗在他后面用猎枪的枪管顶着他,一直把他推到了两列队伍的中间。但是当巴勃罗转身走回到镇公所的大门外时,堂费德里科都始终眼望天空,站在原地,他仍旧举着双手,似乎想让老天爷把他拉上去似的。

“‘他没胆子走啦。’有人说。

“‘你怎么啦,堂费德里科?你连怎么走道儿都不会了吗?’有人冲他大声说。堂费德里科还是高举着双手,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

“‘快点走啊,’巴勃罗站在台阶上,大声喊着,‘你他妈的倒是往前走啊!’

“堂费德里科站在那里,似乎忘记了该怎么动。有一个醉汉走到了他的身后,用连枷的柄捅了捅他的屁股,他突然像一匹受了惊的马儿似的猛地往上一窜,但之后还是高举着双手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天空。

“这时,站在我身边的农民说:‘这样干可真够丢脸的。我跟他无冤无仇,但是游戏该结束了。’说完,他就走了过去,挤过人群来到了堂费德里科的身边,他对他说:‘请允许我’,之后就用他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朝着堂费德里科的头部敲去。

“堂费德里科刚才一直高举着的双手,现在放了下来,他低着头,用手捂在自己的秃顶上。他头顶上那不多的头发从指缝中露了出来。他的两列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快速地跑了起来,连枷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了他的背上、肩上,直到他再也跑不动了,一头栽在地上。站在峭壁边上的人们把他拽了起来,一下子就扔到了江里。他从一开始,被巴勃罗用枪逼出来后,就没有说过话。对于他来说,唯一的困难是向前走,好像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两条腿了似的。

“扔完了堂费德里科之后,我看到队伍中那些最为狠心的人都走到了峭壁这边的走道上。于是,我从那儿走开,来到了镇公所的拱廊前面。我推开了两个趴在窗边的醉汉,看向里面。在大厅里,剩下的法西斯分子跪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就那样和同样也跪着的神父一起祷告着。巴勃罗和一个被叫做四指的皮匠以及另外两个我们的人看守着那些人,他们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猎枪。巴勃罗问神父:‘现在该轮到谁出去了?’神父只顾着祷告,并不理会巴勃罗。

“‘喂,你说,’巴勃罗声音沙哑地对神父说,‘现在到谁了?哪个人准备好了?’

“神父还是不吭声,就好像他看不见巴勃罗似的。我看得出此时的巴勃罗已经很生气了。

“‘我们要一起出去。’说话的是堂里卡多·蒙塔尔沃。他不再祷告了,抬起头对巴勃罗说。他是镇子里的地主。

“‘你想什么呢?’巴勃罗对他说,‘都准备好,每次只能出去一个。’

“‘那么,我出去。’堂里卡多说,‘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了。’他说这话时,神父为他赐福,站起来时,神父又为他赐福。神父始终没有停止祷告,他将十字架举了起来,递给堂里卡多,让他亲吻。堂里卡多吻完十字架后,对巴勃罗说:‘我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准备的更好了。你他妈的个龟孙子。要走就走吧!’

“堂里卡多个头不高,灰白头发,粗脖子,有一双灰色的小眼睛,他穿了件没戴硬领的衬衫。因为经常骑马,他有些罗圈腿。‘永别了,’他对跪在房子里的人们说,‘别伤心。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令我不甘心的只是要死在这个王八蛋的手里。离我远点,王八蛋,’他对巴勃罗喊道,‘别用你那破枪碰我。’

“他走出大门,看起来比平时更矮了,而且怒气冲冲。他看了看站在两边的农民,在地上啐了一口。他居然啐了一口,你要知道,英国人,以当时的那种情况来说,这简直是个奇迹。之后,他说:‘站起来吧,西班牙!打倒那冒牌的共和国!我操你们的八辈祖宗!’

“让他这么一啐一骂,大家很快就把他打了个半死。当他走过第一个人身边时,立马就挨了一连枷。他努力稳住步子继续往前走,又不断地挨打,直到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为止。两边的人们用镰钩和大镰刀砸他、砍他,很多人一起抬着他走到峭壁边上,把他扔进了江里。那些人的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堂里卡多的血。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队伍中的人们才真正开始觉得那些从镇公所里走出来的法西斯分子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敌人,应该把他们全部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