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金代同退下，大殿内只剩下司空辉一个人。他的侧脸被窗外漏进来的光映照得有些妖冶。

从小到大，他是最不得意的。

明明无庸城立长不立嫡，可嫡子司空曙的身份，似乎总比他金贵两分。

他的生母出身不好，纵然他为长子，也比其他弟弟，看起来矮了一头。

他不喜言辞，不像司空曙那样耀眼，所以大家都笑话他驽钝。有的人甚至拿他打赌，说若是谁能逗他在家宴上多说两个字，谁就赢一两黄金。

司空辉不可能多说什么，他和司空曙比起来已经如此驽钝，他必须在别的地方，让父亲喜欢。

他要永远和和气气，奉承父亲，友爱弟弟。

那年，司空辉和司空曙在参观新建的府邸时，有一处房顶因为连日大雨坍塌，司空辉本能地将司空曙拉开了，他自己却被砸伤了手和背，有一段时间，甚至没有办法自己吃饭，然而父亲对他并无关怀。

反倒是司空曙，在看望他的时候，经常带来一些父亲的慰问品。司空曙几乎没有受伤，但父亲不吝赏赐。

司空辉想，就算父亲再不喜欢他，也不能违背祖训，废长立嫡。

后来，无庸城与九原城再起摩擦，司空曙来司空辉处饮酒，言谈之间，表示对带兵打仗颇为感兴趣。

司空曙说，父亲好战，他也无法容忍外族侵吞无庸的土地。

司空辉想，自己素来不讨父亲的喜欢，不如主动请缨出征，也许能让父亲改变印象。

那天，他抢在司空曙面前请缨出征，果然得到了父亲的赞赏。司空曙来找司空辉，不太理解司空辉为什么会抢先要求出征。

司空辉想，他当然不明白。他早就出尽了风头，怎么会知道，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得到父亲的青睐。

然而司空辉第一次领兵，就被九原城的少主驹凤打得落花流水，无庸城也因此痛失六座城池。

还是司空曙临危受命，不仅收复失地，还让九原差点俯首称臣。

虽然没有人苛责司空辉，但司空辉觉得自己像米仓里的老鼠，人们什么都不必说，他的存在已经足够让人讨厌。

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如此优秀，衬得他如此平庸？因为这种人的存在，平庸的他连获得关注和宠爱的机会都没有了。

司空辉暗暗发誓，要摧毁司空曙。

只要司空曙消失，就算自己平庸，人们也不会有微词。人们只会觉得，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平庸，大家都是一样的。

大殿上，司空辉盯着御座后的浮雕，眼神渐渐幽冷。

时年六月，有关横公鱼妖吞食前世子司空曙的言论不胫而走。

人们都说，现在打着司空曙名义举兵造反的，并不是世子司空曙，而是一只横公鱼妖。司空辉痛惜爱弟之死，誓与横公鱼妖抗争到底。对战期间，司空辉将每日向上天祷告，祈求上天宽恕无庸城子民，让他们免于战争之苦。在祷告期间，司空辉谢绝歌舞、华服与珍馐，与民众一起，等待无庸城黎明的到来。

一时间，无庸城百姓对横公鱼族的痛恨空前绝后。

司空辉的行为也得到了子民的拥护，各城纷纷出现了不少勤主之兵，自发地参与到此次抵御外敌的抗争之中。

与此同时，高唐城城主、安定城城主奉命发兵，前往东南陈仓城。两军决定在陈仓城外的永安县会师。

凉川城城主金代同，也悄悄整军待发。小伤与手握城主令的金代同一起出发，前往陈仓。

他们要与高唐军和安定军在永安县会师。

会师之日，就是司空辉溃败之时。

司空辉坐在大殿上。今天，是他穿素衣向上天祷告的第三十天，他收到了来自前线的战报。

金代同与高唐、安定两军会师之后，在中军营帐暗杀了两军主帅。高唐、安定大军群龙无首，被突袭的凉川军和李飞度军合力围歼，全军覆没。

金代同与李飞度向司空曙倒戈，司空曙向世人揭露了司空辉毒害自己的罪行，获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司空曙亲率二十万大军，浩浩****，直逼无庸城。与此同时，平原城、代郡城、襄平城三城军队在驰援无庸城的路上，被来路不明的大军所阻击。

三十万大军的首领也打着为司空曙报仇的旗号，为首的是一个叫作商略的巨富。他联合四方富商，暗中招兵买马，商军兵强马壮，打得养尊处优的另外三军四散溃逃。

司空曙拿下城主府，只在旦夕。

大军还没有逼近，已经有人开始逃亡。司空辉听到了城主府内混乱的脚步声，他觉得十分荒诞，忽然笑了起来。

“金代同……”他喃喃自语，自己最器重的大将，拿着他的城主令，对他的弟弟俯首称臣。

这让他看起来越发像个笑话。

他的拥趸到底在哪里？

夜幕降临的时候，司空曙大军举起的火把点燃了整个城主府。在哀号、惨叫、悲泣与求饶声中，司空辉看到了大殿外熟悉的身影。

“我筹谋数年获得的江山，你不到五年，就抢回来了。而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司空辉神情悲戚。

小伤目光悲悯，一步一步，走到司空辉面前。

司空辉一点也不慌张，倒是出乎小伤的意料。小伤还以为，他的兄长会很懦弱，会匍匐向前，跪在他的脚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跟他诉说昔日的兄弟情义。

小伤道：“挣扎？我倒是觉得，让你坐这个位置太久了。如果我早能觉察大哥对我的嫉妒，就不会将一片真心交付于你。”

“你我之间，还有真心吗？”

“原来大哥对我没有半点情义。但在我心里，一直将大哥视为我的至亲。当年你我兄弟二人参观新建成的府邸，屋顶坍塌时，大哥不假思索护着我。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大哥的命就是我的命，若大哥遇到危险，我也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后来，你率军攻打九原城，结果节节败退，我一心为你报仇，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后来我才知道，你并不感激我，反而记恨我抢了你的军功。”

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决定他看到怎样的世界。

小伤的解释，司空辉是不信的。

司空辉抬头：“你今日来，是为了杀我？”

“我的确想杀了你。因为你罔顾人伦，囚禁父亲，残害我的母族。”小伤的长剑对准了司空辉的咽喉，“可你是我大哥。”

司空辉闻言，冷笑出声。他忽然握住剑尖，把剑扎进自己的心口，看到血的时候眼神还有些狂热：“何必对我手下留情？败军之将，怎会稀罕你的怜悯！”说着，司空辉又把剑往更深的地方扎。

小伤猝然睁大眼，揪住司空辉的领口：“司空辉！”

司空辉笑得狰狞：“弟弟，你又赢了……我争来争去，终究争不过你。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

血汩汩而出，他的狰狞面孔在小伤的眸中定格。

他曾伤害了唯一对他真心的弟弟，夺了城主位后，尤其喜欢看众人臣服于他的模样，滥用权势，闹得民怨沸腾。

或许，越是偏执地想得到什么，越会让什么蒙蔽自己的双目，最终往往事与愿为，将想要的东西越推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