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玉瑶被驹凤差人押到大殿。
金代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舒服地揉着眉心。侍者为他调药,擦拭耳道的污血。
驹凤看着玉瑶,问:“玉掌柜,你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什么?”
“伤了一个和你无冤无仇之人。”
“那又如何?那么多人杀横公鱼的时候,想过我们与他们无冤无仇?”玉瑶冷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他还有那么一点用处,便算为我横公鱼族复仇大业添砖加瓦了。”
“哼,自私自利的妖类,真会给自己的自私找借口。”金代同差点被她震聋,没好气地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驹凤叹了一声,“若人人都这么想,人人都有仇可报,这辈子多没意思。”
玉瑶不置可否。
“来人,松绑。”
玉瑶错愕地道:“若是做戏的话,没必要,对你而言,我并无价值。你大可杀了我。”
“坏人总以为这个世界人人都是坏人,但我不是。你是小伤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客人。在人类的世界,不是所有人都有仇报仇,也有像我这样,愿意以德报怨。”
侍卫当真给玉瑶松了绑。
玉瑶揉了揉被绳子勒出的痕迹,仍道:“冠冕堂皇。”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驹凤道:“大家都能听到,我保证你能平安离开九原城。城主没有戏言。”
驹凤一声令下,守卫们便让开一条通路,让玉瑶离开。
玉瑶从未见过有仇不报的人类,无法理解驹凤的意图。她始终认为,人类不会纯粹对另外一个人好。
她本能地抗拒,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别再惺惺作态了,真叫我恶心。”
“你若不怕死,为何怕我骗你?我若骗你,你便实现了死的愿望了。”
驹凤的话让玉瑶哑了声。
玉瑶忽地发了疯,拔刀刺向自己。
小伤眼疾手快,攥住了刀柄。
血液蜿蜒而下,玉瑶大惊失色,松开匕首。
“你这个叛徒,为什么救我?”她无能复仇,本想效仿父亲自裁谢罪。
小伤道:“掌柜当初救了毫无生意的我,我也想救掌柜。”
“我不需要你拯救!”
“当初的我也不需要。可现在我很开心,因为我认识了你。”
“你若感激我,为什么背叛我?”玉瑶的头刺疼起来。
在玉瑶心里,没有一条横公鱼会倒戈人类。不论是谁,都无法忘记灭族之仇。
莫啸这时插话道:“玉掌柜,他根本不是横公鱼,何来背叛鱼族一说?”
“莫啸!”小伤最怕玉瑶发现这一点,没想到莫啸戳破了他的秘密。
莫啸摇了摇骰子,笑道:“我算过的,这么说大吉大利,难道你还想瞒玉掌柜一辈子?明明动心了,为何不大大方方追求,在这里别扭什么?”
玉瑶怔了一会儿:“人类食用我族鱼尾骨汤会化成鱼类,当人类发现这个秘密后,再没有人吃过了。难怪,难怪当初见到你,总觉得你奇怪……小伤,你到底是谁?”
小伤知道自己不能再欺瞒下去,只得道:“司空曙。”
他曾比任何人都痛恨化为横公鱼的自己。但若非他变成横公鱼,便无法真正理解玉瑶。
他只希望玉瑶能超脱仇恨,他夺权后,会还她一个光明的未来。他一日未夺权,一日不敢承诺。
可玉瑶实在无法接受,她竟然救了自己的仇人。
他若是普通百姓,她或许能原谅自己。
但他来自无庸城的王室,放任百姓伤害横公鱼族的王室成员。
许多情绪涌向玉瑶,她痛苦地摁着脑袋,几乎无法呼吸。她不知何去何从,跑离了大殿。
“欸!玉掌柜!”莫啸着急,“小伤,你快追出去啊!”
小伤却踉跄地倒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颓丧地扶额。
追上了就有用吗?
他依然无法给她承诺。
他的欺瞒已经给她带来了伤害,如果现在离开她能好受一些,他愿意还她自由。
好在,他手握五颗舍离珠,玉瑶逃了,也没有办法掀起风浪。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莫啸刻意隐去自己说错话的事,拍了拍小伤的肩膀,“但我真的算过了,你和玉掌柜大吉大利。”
小伤只觉得烦躁:“滚。”
傍晚,小伤回到住所。他从来运筹帷幄,但这次,他感到茫然无措。
不一会儿,小伤听到了敲门声。他以为是玉瑶,起身开门,看到的却是拿着一坛酒的莫啸。
莫啸笑嘻嘻地走进来:“玉掌柜跑了,我来陪陪你。”
他还是为自己激化小伤和玉瑶的矛盾感到不安,这才来谢罪。
小伤正要把门关上,莫啸眼疾手快,将酒坛子举在前面,双手伸在门缝中间,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那么见外?谈谈心而已,不至于赶人吧。”
看在酒的分上,小伤把他放进来。
算算时间,他们竟也认识很久了,谈心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小伤没想到,自己曾贵为无庸城少主,身边连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都没有,倒是落魄后,在大梦药铺里遇到几个憨货。
莫啸带的是九原特产的果酒,喝的时候清甜爽口,但后劲很大。
举杯间,莫啸总是刻意编笑话逗小伤,想帮小伤驱走心中的苦闷。
真是个憨货,还不如不说。小伤发誓,活了半辈子,还没听过这么不好笑的笑话。
莫啸讲得好卖力啊,讲着讲着,都把他自己感动了。
小伤还是笑不出来。
莫啸笑得夸张,像嘎嘎乱叫的鸭子。最后,他总算觉得尴尬,不再笑了。他同情地看着小伤:“玉掌柜就是这酒,平时处着没感觉,走了才觉得珍贵。我懂你。”
小伤疑惑:“你懂我?”
“喀喀,我是说我能理解你,我跟玉掌柜没什么。玄宗的弟子,早就超脱了凡俗的情爱。但认识你们的这段旅程,对我而言依然值得怀念。”莫啸首先撇清嫌疑。
“我从出生开始,路已经被人安排好了。我的吃穿住行,都被仆人包揽,所需做的不过是潜心修习玄术。可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要自己想办法抓鱼。那条鱼让我出了不少洋相,当时我就这样,卷起裤脚,一直泡在河里。河水真冷,把我的皮肤都泡烂了……”莫啸说着,表演起来。
小伤觉得有点意思了,一手握着酒杯,头靠着门框,看着莫啸。
谁不是呢?当时觉得新鲜而痛苦的经历,过去后反倒怀念起来。
“我和你一样。”小伤道,“我八九岁时,亦是众星拱月。大家都说,我很聪明,像父亲年轻的时候。娘也因为我,倍受父亲宠爱。”
“他们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会答应你上战场?”
“我求来的机会。我当时心比天高,总想把九原军赶出无庸城。但在上阵杀敌之前,我连鸡也没杀过。但后来我才明白,那些九原城的士兵和我没什么不同。战争是不会因为我赢了他们就停止的,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卷土重来。如果我死了,无庸城后继无人,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喝了大半夜的果酒,小伤和莫啸都有些醉了。
莫啸又坐到了小伤身边,搂着小伤的脖子,不停地重复:“真有意思,堂堂少主,一城天师,都曾躲在一间药铺里当长工。小伤啊小伤,你之前也太能装了……”
“我并非装,一度当自己死了罢了。如果不是掌柜,我活着,也和死了没区别。”
“为什么?那样重的仇恨,你就不想报?”
“当时我一直逃避自己成为横公鱼的现实,坚信无庸城的百姓不会让一只鱼妖当城主。即便活着,意志也被司空辉折辱殆尽。我怕被人发现,更怕有人又因支持我而死。世上遗憾的人多了,多我一个又怎么样?”
“现在呢?”
“为了横公鱼族,我也要变得强大,历史应该由真正强大的人改写。何况,支持我的人,其实并没有因为我变成鱼而放弃我,司空辉依然忌惮我,处心积虑想杀了我。”
“没想到玉掌柜那样怪的性情,竟然真的救了你。她凭什么?我看她自己就糟透了。”
“不错,她是糟透了。”小伤不否认,又道,“但她真的希望我振作,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疗伤。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为了给我上药,她扒了我的衣服,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在她心里,活下去比尊严重要。有的时候执念太重,便会陷入自怨自艾的怪圈。她对我看似恶劣,又包容了我最糟糕的时光。”
莫啸扬眉:“接着说,我爱听。”
“她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开了家药铺,收容了许多像我一样失意而古怪的妖类。可她从小未能得到父母疼爱,又背负着复兴横公鱼族的重担,岂不比我可怜?我想救她,倾尽我的所有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