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冉的马车停在了孟庄村。面对顾廷冉突然造访,孟乐希显得手足无措,他问:“顾兄,你怎么来了?”
桌上放着一盆稀玉米糊,还有两个沾着玉米糊的空碗、一个剩了半碗玉米糊的碗和一碟吃到一半的咸菜。
孟乐希的娘和傻兮兮的妹妹将目光投在顾廷冉身上。尤其是妹妹,眼神极其警惕,只看了一会儿,便躲到了孟乐希身后。
孟乐希无奈地道:“她记不住人脸,就算你我长得一样,她也分辨不出来。你别见怪。”
“无妨。”顾廷冉把斗篷的兜帽放下,露出烂了的半张脸。
孟乐希猝然瞪大了眼:“顾兄,你……”
顾廷冉眼眸幽深:“我把鸟语的事告诉了爹,我的脸如今完全毁了。”
早上,那趴在窗户上的雀儿告诉他,他一而再再而三触碰禁忌,想要康复怕是不能了。
“当真治不好吗?或可请名医试试?”孟乐希建议。
顾廷冉摇了摇头:“或许,这就是天谴。诗云还有两天就回家了,若是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厌弃我。”
“或许是你想太多了,既然是夫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她都不会抛弃你的。”孟乐希道。
“也许吧。”顾廷冉叹了一口气,“但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只要看到自己就反感,我无法接受这副面貌。若让我这样苟活下去,我会喘不过气。”
“顾兄!区区皮囊而已,你别自寻短见!”孟乐希一时紧张起来。
“一副皮囊而已!一副皮囊而已!”顾廷冉也激动起来,“这副皮囊给你,你要不要?”
“我要!”孟乐希的声音比他还高。
他说完后,两个人又沉默了。
孟乐希知道,他要也没有办法,没有这样的医术,可以让他和顾廷冉的脸对调。
半晌,孟乐希问:“所以,顾兄打算怎么办?”
顾廷冉缓过劲,深吸一口气:“其实,当初你替代我参加回门宴后,我就想过,倘若以后再出了这样的事,我想让你替代我,过好顾廷冉的人生。”
孟乐希愣住了。
他忽然在那一刻想通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顾廷冉愿意让夫子上门教学,因为,也许有一天,属于孟乐希的人生会被藏起来。
可今时与往日不同。
孟乐希忍不住道:“我家以前连稀米糊都吃不起,但现在我每顿都能熬米糊,甚至喝稀饭,炒点自己种的菜。我的身体也比以前略强了一点,有精神读更多的书。我已经准备参加乡试了,倘若过了,我就能继续参加省试……”
孟乐希现在有能力改变家境了,他也有更高的抱负,不想做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士族,他的梦想是做士族。他想衣锦荣归,他想做一代贤臣。
顾廷冉让他代替顾廷冉生活,他不愿意。
顾廷冉腾地站起来,走到孟乐希跟前。就在孟乐希以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跪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乐希。”顾廷冉泪流满面,“我没有办法让我顾廷冉变成大家眼里那么糟糕的存在。你就当我肤浅,看在我曾帮助你的分上,帮帮我。好不好?”
顾廷冉骄傲如斯,他坚信,没有一个人会接受烂脸的怪物。可他还爱自己的妻子,也还想继续过顾廷冉的人生。
让顾廷冉纡尊降贵拜孟乐希,孟乐希从不敢盼望有此殊荣。
但现在即便顾廷冉拜了,孟乐希仍然觉得意难平。
去年还是前年,孟乐希与顾廷冉在寺庙中小住。那时候孟乐希便在心里默默说,顾廷冉是他的大恩人,未来,也一定是他最好的兄弟。
他小心翼翼地想接近顾廷冉的生活,行走在那条路上,如今,顾廷冉又要毁了他一生。
“顾兄,你先起来。”孟乐希道。
顾廷冉不起。
孟乐希扶着他,拽了两次,顾廷冉执拗得如同磐石。
孟乐希也快哭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孟乐希拽不起他,终于也跪下来,给他磕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乐希,你何必这样。”换成顾廷冉扶他了。
“我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顾兄送我的。既然你要拿回去,我自然不应该有怨言。但我只希望顾兄答应我一件事,你若成为我,务必要帮我照顾好妹妹和娘。”
“我答应你。”顾廷冉道。
“如此,我就放心了。”孟乐希道。
那一天,他们都做了一个沉痛的决定。在顾廷冉离开后,孟乐希大闹了一场,推翻了家中所有的圣贤书,将它们付之一炬。
顾廷冉固然信得过孟乐希的为人,但为了处理生意场上的事,他必须和孟乐希保持联络。所以他将孟乐希的娘亲和妹妹接到了城里,让她们暂时住在别院。
一开始,两人还没有办法接受身份上的转变,但渐渐地,他们就配合无间了。甚至不需要顾廷冉指示,孟乐希也知道怎么以顾廷冉的方式处理问题。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数年。
最近几个月,孟乐希的表现忽然又变得异常。他好像越发不愿意做顾廷冉,想逼顾廷冉做回自己。他甚至动用手段,找到了玉瑶。
他请求玉瑶将顾廷冉体内的珠子抢走,让顾廷冉成为一个普通人。
在顾廷冉看来,孟乐希只是在逼他恢复身份,但他的脸烂成这样,宁可蜗居一隅,也不愿意重新做顾家少爷。
小伤见过好美之人,但爱惜形象到如此程度,宁可让他人做自己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顾廷冉或许以为,让玉瑶拿走体内的珠子,他就会失去与孟乐希抗衡的能力,便无法再操纵孟乐希。到时候他顶着一张烂脸,岂不是要面对最不愿面对的一切?
但有一点小伤想不通:“难道你从来不担心,他或有异心,贪图你的权势地位,俏妻美妾,所以想夺走你的珠子,好顺理成章地成为顾廷冉?”
顾廷冉未免也太信任孟乐希了。
“我是一个商人,向来只做双赢的买卖。你说的我自然考虑过,所以我给自己留了后手。但凡他有异心,我就能让他做回孟乐希。”顾廷冉云淡风轻地道。
小伤皱眉:“什么后手?”
“顾家有两个我颇为信任的人,一个是顾宅的管家,一个是我的贴身侍婢。每个月我都会和他们通信,汇报我的近况。也是有了他们的配合,孟乐希才能不露破绽。”
“原来如此。但我想,你也是时候恢复顾廷冉的身份了。”小伤幽幽地道。
“你也来劝我?你可知道皮相之于人的重要性?让我以这副面貌示人,不如让我去死。”
“你之所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并不是因为天谴,而是因为你体内这颗珠子。倘若把珠子夺走,你便会变成一个普通人,脸自然好了。”
“真的?”顾廷冉惊讶极了。
小伤点点头。
可顾廷冉很快又警惕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小伤与玉瑶可是一丘之貉,顾廷冉不得不怀疑小伤的动机。
小伤却不生气:“倘若你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孟乐希性情大变,或许你会选择相信我。”
“你知道原因?”顾廷冉皱眉。他能相信小伤吗?这个来路不明,又对自己的一切讳莫如深的男人。
小伤道:“仅仅是我的猜测。但一切得你变回顾廷冉,才能得到印证。”
“你的猜测是什么?”
“孟乐希身上的胭脂味。如你所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娘亲一个是傻妹妹。他既然许诺了你成为顾廷冉,便没有办法做自己,遑论娶妻生子。他妹妹是个傻子,怎么会涂脂抹粉?而且他身上的胭脂味可不是青楼女子所搽的劣质脂粉味,而是李馥春的上乘胭脂水粉香。”
孟乐希有心上人了。
顾廷冉挠了挠头,心中烦躁不安。
倘若小伤说的是真的,自己的确很自私。他能给孟乐希的,如今已微不足道。相反,孟乐希一直在牺牲自己成全他。
顾廷冉徘徊了一阵,才下定决心:“按照你说的,我应该如何?”
“把珠子交给我。不过我没有玉瑶取珠的本事,所以需要你配合我演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