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哕……哕……”院后门的水沟附近,玉瑶跪倒在地上,又吐了一回。长长的头发从肩膀一侧落下,一张脸被酒烧得发红。
脚步声慢慢靠近,她抬头,瞥了一眼,隐约可以看见小伤的轮廓。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来干什么?”
“喝口水吧,还是温的。”小伤把杯子递了过去。
“呵,又是送药又是送水的,你小子以前可没这么关心人。”玉瑶冷笑,用水漱了漱口,又爬起来往院子里走。
小伤道:“谢谢你。”
“怎么,突然念着我的好了?”玉瑶回眸,嫣然一笑。
小伤只是看着她。以她的脾气,绝不会因为可怜谁而出手帮忙,可这一次,她为自己破了例。
救商知碌也罢,撮合商略与乔晗露也罢,一切都是因为玉瑶觉得,这是小伤对她的请求。
“你可不要自作多情,你在我眼里,和药铺里其他伙计一样。虽然不得不承认,你是药铺里所有男人中最好看的那个。”玉瑶笑着道。
“夜里风高,你穿得那么少,还是先回去吧。我怕你看不清路,掉进沟里。”小伤声音轻柔,满是关心。
玉瑶的身子摇摇晃晃:“知道了知道了。”
她也犯着困,早就想上床休息。
听到小伤提及夜风,她的确感觉到了一点秋的凉意。四野的衰草在午夜沙沙作响,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进了院子。
小伤也跟了过来。
在大门口,玉瑶把门关到只剩下一颗头那么宽的缝,她笑嘻嘻地道:“小伤,一晃眼已经三年了,我养了你也三年了,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药铺?黑芒、白沐可以回鼠族,商略也成家了,就剩你一个。要是哪天我想关了药铺,你打算去哪儿?”
“你不想做掌柜了?”
“谁知道呢……”玉瑶像是自言自语,把门打开了一点,“先进来吧。”
小伤点点头,身后忽然闪过一阵耀目的剑光。小伤猝然睁大眼,环抱着玉瑶滚向一侧。
几道黑影蹿进了院子,将小伤和玉瑶堵在角落里。
一个人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他看着像二十来岁,穿一袭锈了金丝的黑袍,领口、袖口边缘绲着朱红色的边,头上簪着白玉簪子,身后,血月高悬。
玉瑶的酒意还没有醒,连他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有点狂狷邪魅的小子。
那人一挥手,几个黑衣人便开始攻击小伤和玉瑶。
前院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一群人冲了进来,不顾黑芒、白沐阻挠,疯狂地破坏着大梦药铺里的东西。
事出突然,大梦药铺里的所有人都毫无防备。
小伤被打倒在地,眼见就要被剑刺中。醉醺醺的玉瑶霎时醒了,双腿化作长长的鱼尾,把几个黑衣人全部抽倒。
血月下的青年倏地来到玉瑶面前,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月光明亮,玉瑶分明看见了,他耳廓后的火焰胎记十分醒目。
“你是谁……”她挣扎着问。
男人冷冷一笑:“等你下了地狱,去地狱里问吧。”说着,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玉瑶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掌柜!”被人控制而动弹不得的小伤暴喝一声,身上金光乍现。所有人始料不及之时,他也幻化出一条超长的鱼尾,尾巴一扫,带起一阵飓风。
男人被掀翻在地,眨眼的工夫,小伤便卷着玉瑶退到一边。
小伤的妖怪形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又幻化成人。他将玉瑶护在身后,一双眸子赤红,怒瞪男人。
“有点意思。”男人定了定神,微眯着眼,盯着小伤。刚才他只是一时疏忽被伤,并无大碍。不过他的怒火被挑了起来,不由弯唇微微一笑,以打量玩物的眼光打量着小伤。
就这?仅凭这样的本事就能让他妥协?
太天真了。
“游戏就到此结束吧!”他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正想扬手做点什么,一黑一白两只老鼠忽然从背后跳了出来,撕咬他的臀和手臂。
“什么东西,竟敢来招惹我!”男人揪住咬臀的白鼠,狠狠一捏,往墙上砸去。
黑鼠忽然冲出,在半道截住白鼠,双双落地后不知道钻到了什么地方。
男人颇为嫌弃地脱了外衣,扬手,时间忽然静止。小伤想动,可根本动不了,他只能看着男人一步步走向玉瑶。
男人把腰间的软剑抽了出来,月光下,那纯金嵌玉的剑柄熠熠生辉,男人的瞳孔也亮得刺眼。
“不、不要……”小伤慌了神,那么多年过去后,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这样的感觉。他眼睁睁看着别人伤害自己亲近的人,自己像一个局外人无能为力。
“受死吧!”男人的剑锋指向玉瑶。
那一瞬,他耳朵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大约是七百米开外的小孩的啼哭声。他的剑锋偏了一寸,他不管不顾往前刺的时候,一道黑影自眼前闪过。
金色的血顺着剑锋汩汩而下,薄汗从小伤的额上渗了出来。小伤痛苦地握住插进身体的长剑,一双眼也被雾气蒙住了。他内心是愉悦的,这一次,他终于不是一个局外人。
男人被眼前的场面吓住了。为什么有人能破开他定格时空的秘技?为什么此人还能为玉瑶挡这一剑?他想不明白。当他再想刺下去的时候,剑抽不出来了。
现在,七百米开外的小孩哭声、八百米外的鸟鸣、街上贩夫的吆喝声、隔壁夫妻吵架的声音……全都涌入他的脑海。他青筋暴突,烦躁无比。
剑抽不出来,声音挥之不去,最终,他只能狼狈收兵。
“算你们今天走运!”男人撂下这句话,手一挥,召集所有的手下,如风般离开了大梦药铺。
夜阑人静,小伤还握着手中软剑,警惕地环顾四周,直到危机解除,他才脱力倒在了地上。
他醒转时,已经是次日正午,大梦药铺关门歇业。黑芒、白沐、商略、玉瑶都在小伤屋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桌上平铺着一件黑色掐金丝的长袍、一把做工精美的软剑,都是男人留下的证物。白沐发动整个兴旺村乃至无庸城的鼠族调查袍子和软剑的主人,今天恰好有了消息。
小伤醒是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便继续假寐,听他们讨论。
玉瑶的脖子被掐出了一道青紫的印记,她系了条丝巾遮挡一二。此刻,她跷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眼神中透着平日难见的狠戾。
“金代同?那不是凉川城主府的小公子?”
“是啊,难怪他手底下那么多人,原来是凉川城主府的小公子。”在这次突袭中,白沐也受了伤,现在还走不了路。
凉川城是附属于主城无庸的小城,这样的城池,整个无庸城只有九座,所以金代同的地位可见一斑。
金代同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成婚,膝下无子。有家族的庇荫,他终日游手好闲,平时不是吃喝玩乐就是待在家里,脾气很大,常人不敢得罪。他的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庶女,两人门不当户不对,但相敬如宾。
那天晚上,他分明是冲着玉瑶来的。因此,他耳廓后的火焰胎记,是他与玉瑶唯一的联系。
玉瑶坐在太师椅上,陷入沉思。
她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叫作花尘的女人,她话里有话暗示过自己,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交出舍离珠。
如陈瑛、花尘这样的人,都是对玉瑶有所求,杜春是被逼无奈,可像金代同这样出身高贵之人……
玉瑶在寻找藏珠人,焉知藏珠人不在找她?
“玉瑶姐,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要找这些珠子?”白沐好奇地问。
大梦药铺里的人都知晓玉瑶在找寻什么,只是没有人知道原因。她对这些舍离珠的渴求迫切而决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毋庸置疑的是,许多祸事也因这些舍离珠而来。
即便现在事情很棘手,玉瑶也没有任何想给大家解密的意思。
“这些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若是觉得我这药铺危险,大可不必待在这里。我不养闲人。”
她话音刚落,商略就抱着孩子来到她面前,一脸愧疚道:“既然掌柜说了,我恭敬不如从命。我只是一个凡人,还肩负着养育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复兴家族的重任,便先告辞了。以后山高水长,再见不易,谢过掌柜这些年的恩德。”
玉瑶:“……”
玉瑶别过脸,嫌弃地用手扫了扫空气:“何必说这些客套话,要走就走。”
商略果然如风般消失。
白沐替玉瑶感到尴尬:“玉瑶姐,若是你再不改改脾气,总有一天我也会走的。”
“干脆今天都走好了!”玉瑶腾地站了起来,生气地转身上楼。
她一点也没把这些年和大梦药铺里众人经历的种种放在心上,哪怕因为找舍离珠惹出了祸事,哪怕自己也差点因此丧命,她都一往无前。
白沐气得直跺脚:“好你个玉瑶,我现在浑身都疼,我帮你还帮错了,怪我多管闲事!”
不单是白沐,小伤对玉瑶找舍离珠的执念也颇为不解——有什么事比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比性命更重要?
玉瑶的房间在二层阁楼上,半大不小,放着两个柜子。
带抽屉的梳妆台、桌子和床下都有不少储物的设计。特别是床底,藏着一个不到膝盖高的木箱,木箱的三层小盒里整齐地放着四颗珠子。
一旦打开最里面的盒子,即便四周一片漆黑,珠子也会发出刺眼的光。
玉瑶静静地看着它们,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追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