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之在客房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晏兮坐在他身边。她的睫羽深深垂着,在眼睑上投下鸦色的阴影。
“爷,您醒了?”
“我怎么睡着了?”
“爷累了,就睡着了。”晏兮凝视他,声音凉淡,“夜色已深,周姑娘回家了,爷,晏兮也陪您回去吧。”
她很平静,就像从前每一次一样,张孝之没有觉察到异常。
周清说过,晏兮是妖怪,没有心,所以拥有读心术的张孝之读不出她的心声。
晏兮现在得感恩自己是只妖怪。
他这样伤害她,却还愿意给她被烫伤的地方上药。
她委实不懂。
人类,真的好复杂。
得知周清平安归府,张孝之微微诧异。他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周清就向老太太辞了和他的亲事。
无论老太太如何挽留,她都不改心意。
惊喜来得太快,张孝之想要感激她,周清只是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表哥,你作恶多端,会遭报应的。”
“报应?表妹,你还太年轻,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鬼话。”
周清把他雇佣那群匪徒的银票甩到他脸上,乘马车离开了。
时光飞逝,张孝之成了张家家主,决定娶晏兮为妻,老太太无法说服他,气得搬离张府,深居简出,日日礼佛。
张孝之给了晏兮无穷无尽的、令人艳羡的聘礼,实现了他当初在天照山上对她的承诺。
晏兮总是安静且乖巧,他给她什么,她便拿着。他让她做什么,她就照做什么。
妖是这样的吗?
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感觉不到她的喜怒哀乐了。
他也曾算无遗策,唯独不知道,自己会真的爱上晏兮。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得到了天照山的奇珍异兽,他又做了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用无相镜封印了晏兮的记忆,如此一来,他又得到了他心爱的晏兮。
妖没有心,他读不到她的心声,正常人的烦恼之处,恰恰给足了他有趣的滋味。他观她言行,猜她心意,不亦乐乎。
财产在左,美人在右,他什么遗憾都不再有了。
十里红毯铺地,张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晏兮独坐婚房中,指腹划过酒杯杯口,将毒药抹在上面。当她决定报仇,救活山君的时候,她去了一趟大梦药铺。
里面的景致与梦中无二,她问玉瑶:“怎么样才能报复张孝之,让我的哥哥山君醒来?”
玉瑶笑着把一瓶药给了她,道:“他最珍视的是张氏基业,夺走舍离珠,他不仅短寿三十年,还会失去读心的能力,依靠投机取巧获得的成就,自然不堪一击。”
“我怎样才能夺走他的舍离珠?”
“办法有二。要么,他自愿配合我,让我取走珠子。要么,你哄他喝下这毒药,把他的尸体带到我面前。人死了,珠子就会寻找新的宿主。”
张孝之奸诈谨慎,绝不会主动把珠子交给玉瑶,她唯有哄他喝了毒药,杀死他才行。
晏兮在梦里无数次模拟他死在她面前的样子,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一直蹉跎到今日。
张孝之就要过来了,晏兮对着镜子坐下,又给自己补了点口脂。
下一刻,门被张孝之推开。
他穿着喜庆的红色婚服,意气风发。他抬眸远瞥,晏兮还坐在那儿,头上凤簪熠熠生辉。她比平日更美,更温顺,就像他给她编织的绮梦,将她娇养成了自己最喜爱的模样。
“晏兮。”张孝之唤她。
晏兮盈盈款步而来,行了一礼:“夫君。”
“你叫我什么?”张孝之眼前一亮。
晏兮举起酒杯,笑意温柔:“夫君,陪我喝一杯合卺酒吧。”
莫说喝酒,如今她让他喝刀子,他也喝得下。
可在他碰到酒杯的那一刹,忽然猛地推开晏兮。
“你在酒里下了毒?”他皱着眉问。
她不是没有心吗?为什么他能听到她的心声?
晏兮下意识摸了把脸,脸上竟然有泪痕。
原来,方才那一刻,她会因他将要赴死心生不忍。当她开始爱上他的刹那,她便有了心。
黑色的血液从她口中涌出,她直勾勾地盯着张孝之,却笑了起来。
他现在不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吗?那他一定知道,她现在多么痛恨他。她要把全世界最恶毒的诅咒,都加在这个骗子身上。
“晏兮……”张孝之的表情痛苦得扭曲起来,不愿再和她对视。
见她呕血,他才知道她在自己的口脂上也点了毒药,又忍不住上前拥住她。
“你要报复我,为何还给自己下毒?”
晏兮咯咯地笑,却避开了张孝之的目光。
她还爱他这件事,他便不必知道了。
她原想和他死则同穴,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她捧着张孝之的脸,指甲变得尖利,在他哀戚的表情中,刹那间扎破他的皮相。可她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
玉瑶给的毒药真厉害,连妖怪也招架不住。
晏兮的手从他脸上无力垂落,血蜿蜒滴答。
“晏兮……”他哀恸地呢喃着,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明明是夏日,大梦药铺也清冷得吓人。
张孝之带着晏兮到这里的时候,玉瑶正靠在柜台旁边,和几个伙计眉飞色舞地聊着什么。
他听了晏兮心声,捕捉到大梦药铺的踪迹。
晏兮不会无缘无故恢复记忆,是玉瑶唤醒了她。
玉瑶……
张孝之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要从他身上拿走颗珠子。他让家仆揍了她一顿,把她赶走了。
玉瑶转眸瞥见他时,一点也不惊讶。仿佛知道他会来,仿佛知道他将有求于她。
张孝之现在什么都不想追究,平静地恳求她:“玉掌柜,你可以实现我任何愿望对不对?只要你能复活晏兮,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欺骗晏兮,夺了天照山,没想到最后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他自诩英明,如今却做起了一笔最糊涂的交易。
玉瑶摇着团扇,笑容嫣然:“巧了么不是,先前这位姑娘还问我,能不能救她的兄长。她怎么死了呢?”
“是啊,”张孝之注视着晏兮宛若生时的精致面容,低声道,“她还没成为我的妻子,为什么想不开?”
“唉,应当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玉瑶假意叹息,放下团扇,朝张孝之伸出纤纤玉手,“张老板,如果你想救她,便该知道我要什么。”
张孝之点头。
“不过她复活以后,发现你没死,大概又要和你拼命。你也愿意?”
张孝之抬眸,问:“我有良田千顷,金银满山,我把这些都给你,你能不能让她忘了我。从今以后,她还是天照山上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是山君膝下长不大的妹妹。”
“嗯?”
生命好似一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玉瑶忽然不理解,他为何愿意舍弃这些。
人类真的好奇怪。
玉瑶无奈摇头,将晏兮带回她的卧室。关上卧室的门,门外的张孝之忐忑不安,见卧室隐隐透出金光,又稍稍宽心。
玉瑶的障眼法而已,要不然张孝之怎么会认为她有通天本领?
饶是她牙尖嘴利,也藏了一颗善心。她所提供的毒药,只能让人假死,她藏在药柜碧绿小瓶中的解药能让事情有回旋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