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怅然若失地回到家中,娘正在后厨杀鸡,爹蹲在茅檐下吧嗒着旱烟,和邻居二伯聊天,嘴里的大金牙格外闪亮。
“死丫头,捡个柴都捡那么久,陈瑛不在你就会偷懒耍滑!”才见到她,爹不由分说,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娘在院子里瞧见,忙着搭腔:“捡半天才捡了这么一小筐柴,要死啊你!还不赶紧洗洗手过来帮我做饭?你弟待会儿回来!”
陈牧憋着一肚子火,把柴刀和背篓放下,过去熟练地提起水桶:“陈瑛回来了?”
“可不,上回走的时候说给你爹找大夫,今天就回来了。陈瑛这孩子心眼实在,不忘本,你好好学着点。”
陈牧在心底暗自呸了一声,既然到驱妖门学了本事,干吗成天回家?
说是不忘本,也不知道是不是学艺不精,被驱妖门赶回来了。
陈牧正在那儿烧水,隐约又听爹和二伯在屋檐下对话。
“你家陈牧快有十八岁了吧?”
“差不多,来年就该十八了,老姑娘了,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婆家。”
“出落得这么漂亮,现在还没许婆家?”
“马马虎虎吧,这不是为陈瑛进驱妖门的事耽误了吗,最近正在村里物色呢!”
“嘿嘿……我儿子也正相着媳妇,我看你家陈牧不错,要不改天让他俩碰个面,看看他俩意愿?”
“……”
陈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若真嫁给隔壁那愣头青,她定要一掌打掉他的大牙。
太阳西斜,陈瑛提着二斤烧酒姗姗来迟。
他从进村子起,就被亲戚邻里缠着打招呼、叙家常。大家都以为他变成了神仙,没想到和以前一样没架子。
“陈瑛,又回来了?”
“是啊,二伯。”
“进了驱妖门,能经常回家?”
“我学的不是无情道,不过是些驱妖术法。驱妖门没那么多不近人情的规矩,不会让人一直困在山上的!”
“那敢情好,我老觉得家里这阵子不干净,点儿背,得空帮我瞧瞧?”
“得,有空我找你去。”
陈瑛一路走,一路陪聊,好容易进家门,即刻把前院的门锁上,免得再来客人。
陈牧正在布菜,桌上可丰盛了,什么宫保鸡丁、酱肘子、猪肚鸡……凉拌的、热炒的、油炸的、生煎的……应有尽有。
“姐,都是你做的?”陈瑛上前把酒放下,抓了一把卤水花生,谄媚地道,“以前我在家还不知你有这份能耐,没想到人没嫁出去,厨艺越发好了。”
“娘跟镇上大厨子学的。”陈牧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才没这本事,只能给人打打下手。唉,到底是操劳命,哪像你,刚回来就有好酒好菜。”
“还不多亏了姐,我的福气都是借你的。”陈瑛嘿嘿一笑,朝她使了个眼色,“我给你带好东西了,待会儿吃完饭,跟我到后院聊聊?”
陈牧没应他。
无论今时境遇如何,他都不是出于坏心,可这句“我的福气都是借你的”让陈牧心里发堵。如果她也是个男孩,如果她不是他姐姐,而是他哥哥,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
席间,陈瑛一身广袖锦衣,和穿着粗布衫裙的陈牧对比鲜明。但爹娘恍然未觉,只不断地夸赞陈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给陈家长脸。
爹娘异乎寻常地热情,让陈瑛不大自在,插科打诨一番终于糊弄了过去。
陈牧想,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即便爹娘同样吹捧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可她从来没有听过。爹的恭维不属于自己,娘的捧哏也不属于自己。他呢,倒疲于应对似的。
油灯还没点亮,陈瑛便推托说吃饱了。
“这点就饱了?你饭量怎么比从前还小?”娘难得流露一丝担忧。
陈瑛道:“我快到辟谷期,对饮食自然不感兴趣。”
爹娘听不懂“辟谷期”的意思,只道他是因为学术法才这样。爹难免更高兴了:“不吃就不吃,我儿要求道,凡人的东西自是入不了眼。”
陈牧没说话,趁他们聊天的时候,往自己碗里添了只鸡腿。
这顿饭从下午做到傍晚,娘和她都快累坏了,但陈瑛只吃了小半碗饭。以前他吃饭的时候就娇气,挑肥拣瘦的,现在不仅没长进,反而倒退了。
晚饭后,陈牧又被娘叫去洗碗,一直忙到月色出来,她还要清扫鸡笼,完全把陈瑛的话抛在了脑后,直到陈瑛喊她。
“姐,我跟娘说了,想和你聊点家常,你别忙活了。”
陈牧放下笤帚,这才发觉,浑身的筋骨酸得厉害。
他如果不喊,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么累。
同人不同命,偏偏他对她挺好的,她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洗了把手,觉得自己身上有股鸡粪味,不由得离锦衣华服的陈瑛远点。
“你想说什么?”
“我又不是夫子,要训你不成,就这么不情愿?”陈瑛往后院走,不满地嘟嘟嘴。
陈牧想了想,跟了上去。
“我哪有你的闲工夫,今天做不完活,堆到明天活更多。我还是喜欢到山上劈柴,一个人清净自在,还能捉些山野精怪。”陈牧瘪瘪嘴,又想,她若能学术法就好了,她不满足于用蛮力。
“陈瑛,你别小人得志,我做这么多好菜招待你,你是在驱妖门见过大世面,不喜欢吃了?”
“世面确实见了不少,但我胃口不好,不是真的喜欢暴殄天物。若是将这些菜放入地窖里,兴许还能再搁两三天。我在陆家不愁吃喝,倒是你们,寄回来的银子千万不要省着花,我这儿还有呢!”
陈牧心道,你寄回来的银子,爹可没少花。
陈牧开始向往陈瑛见过的世面,可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和陈瑛一样。她从前自负于自己的神力,可如今他学的是术法,比她厉害多了。
陈瑛找她,原来是为了给她辟谷丹。
“我知道爹娘他们背着我不舍得给你吃好的,万一哪天你饿肚子出去,可以吃它,吃了它就不会饿了。”顿了顿,陈瑛叮嘱道,“姐,你是女孩子家,别总一个人上山砍柴。我没法跟着你,万一你遇到了什么妖魔精怪,被欺负怎么办?”
“陈瑛,你小看我?”陈牧又不愉快了,“我知道,你在驱妖门,觉得我的三脚猫功夫不入流了,可我还不至于砍个柴就被人欺负。”
陈瑛捻了捻衣袖,眼睫半合,眸色有些暗淡,讷讷地道:“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牧不以为意。
尽管她也不想用如此生硬的口吻和弟弟说话,可她总觉得现在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在对她炫耀。
她是可以趁着和他闲话家常的工夫,躲掉一些繁重的农活,可她宁愿干活,以免对驱妖门日常滋长的好奇心把她吞没。
她又提起水桶,打算到村里的公共井打水。
夜风吹到身上挺冷的,她都想把夹袄穿上了。
为什么陈瑛穿那么丝滑纤薄的料子,袖口那么宽大也不冷?他学了驱妖门的术法,是不是能御寒?哪怕被冰冷的井水浸没也不会冷?
她胡思乱想着,陈瑛追上来,抢过她的水桶:“姐,你不愿意和我说话,就让我帮你打水吧。”
“你骷髅架子一样的身材,能提得动水?还是像以前一样跟在姐身后吧!陈瑛,你最喜欢站在姐身后,让姐罩着你。”陈牧固执地不让他帮忙,大抵这样,她就还能幻想自己能代替他,成为爹娘的骄傲。
她拒绝看见陈瑛的改变,直到自己在半道上不小心被一块石子绊倒。
水桶咕噜噜滚到边上,她摔破了皮,伤口火辣辣地疼。
陈瑛体面地帮她捡起水桶,她却狼狈地趴在地上,根本起不来。半晌,她看到他单膝跪下,朝她伸出一只手。
陈牧抬眸,她的弟弟背着月色,眼神如此悲悯。
她才知道,她如今在他眼里是那么可怜。
“弟弟,你到底是怎么进驱妖门的?让我也进去好不好?”在陈瑛攥紧她手腕的时候,她忽然哀求。
“姐,你就这么想修炼术法?”陈瑛动作稍顿,神色复杂,“可我也能保护你。”
“你不会懂我!你什么都有了。”陈牧愤慨地道。
她觉得自己失态,终于不再说什么,沉默着重新拿起水桶。
在前往水井的路上,她的伤口仍然在疼,陈瑛要替她疗伤,她却一再拒绝。她忽然想起一件陈年往事,一件和打水风马牛不相及的往事。
那年她才十二岁,带着人小鬼大的陈瑛上山挖野菜。
临近村子的野菜都被挖得差不多了,为了能让爹娘高兴,她刻意带陈瑛走到山的深处。陈瑛跟她说,山的深处有野兽妖魔,非常危险,她那时却把自己当作他的天,说他不敢跟着自己是因为胆小。
她记得很清楚,陈瑛涨红了脸,认真地道:“姐,如果我们一起真的遇到了危险,我不是只会躲在姐身后看姐被欺负的男人。我要永远挡在姐前面。”他又认真地强调,“永远永远。”
“你才多大,怎么就成男人了?”陈牧笑话他。
陈瑛的脸更红了:“我总会长大。”
没想到进了山后,他们竟然真的遇到了一只妖怪。
妖怪的体格像老虎一样魁梧,吼声像闷雷一样低沉,獠牙狰狞吓人,涎水直往下滴。
陈牧举着朴刀,没来得及施展神力,就被对方用头撞到树上,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苏醒后,却看到陈瑛浑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双手紧握着朴刀,刀刃还在滴血。
他在自己面前,带笑的苍白脸孔上满是血污,孱弱的身体摇摇欲坠。
“妖怪呢?”陈牧惊疑不定地问。
他手中的朴刀应声当啷掉地,不知所措地搓了搓脚趾:“我不知道,我也差点被它杀死。可当我又举起刀的时候,听到别的野兽嗥叫,应该是它的天敌,它就跑了。姐,我好害怕,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回去吧。”
他的惶恐入木三分,陈牧忍不住问:“你不是说要永远挡在我前面,就这点胆子?”
他转而嬉皮笑脸:“姐,我不该说大话。”
陈牧还是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嘉许地道:“你遇到危险没有顾着一个人逃命,也算有心了。只是陈瑛,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逞能,无论是何种结局,姐都不会怪你。”
陈瑛闻声点点头:“好,我都听姐的。”
陈牧当时只顾着教育他,甚至取笑他的胆色,如今他进了驱妖门,陈牧忽然又回忆起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记忆深刻的往事,不免想,她当初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那妖怪真的是遇到天敌才跑的?
她问陈瑛,陈瑛却说不记得了。
陈瑛还是要帮她提水:“姐,我真的就走狗屎运进的驱妖门。我的身体素质你还不清楚吗?只不过进了驱妖门,他们会给我们洗髓,我自然不像从前那样,风一吹就倒了。”
他说着陈牧半懂不懂的话,但陈牧知道,他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了。不管他如何进的驱妖门,她与他的差距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