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天,凌宜生早晨刚到煤场,就被监工叫到值班室。他在值班室的条凳上坐着,片刻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子,正是那个让全农场犯人都会心跳的女人——杜场长的老婆杨娣。
杨娣瞧着凌宜生问,是你昨天帮我妹妹修了车子吗?凌宜生点了点头,心里揣测着修车后的连锁反应。杨娣一笑,说那你会修摩托车吗,我的车子坏了好几天,老杜又不在家,没车子去哪里都不方便。凌宜生玩过一阵摩托车,因此懂得了一些,便说,等我下完那车煤,去帮你看看。杨娣说,煤你不用下了,现在就跟我走吧。
杜场长的家在农场的右上角,离公路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是一个大院子,门边站着警卫把守,院内有四条大狼狗。凌宜生刚随杨娣进了院子,一条狼狗便朝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凌宜生吓了一跳,杨娣喝了一声,狼狗立刻蹲在地上,看着杨娣轻摇尾巴。杨娣回头说,这些狼狗都是很优良的品种,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轻易咬人的。凌宜生说,被它一吓,腿都软了。
杨娣笑笑,带凌宜生进去一间屋子。穆小秋坐在那里看书,见到凌宜生,笑道,我向表姐推荐了你,你不要怪我呀。凌宜生本想说,我正要感激你呢。又觉得不妥,这话显得自己太有心机。便老实地在门口的一张木凳上坐下。
杨娣说,你怎么坐那里啊,来来来,到里面来。叫小秋拿出来一些水果。凌宜生这才仔细看了一眼杨娣。她脸庞有些胖,头发零零散散地从盘着得头髻中搭落下几束垂在粉白的脖子上,透着极浓的一股女人味。从背面看过去,凌宜生猜测她肯定没生过孩子,不然这腰身绝不会有这样好看。凌宜生对女人的研究,常常使他会莫名的孤独,他喜欢女人,不仅仅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这种原因他一时很难找到标准的解释。有人爱小猫小狗,有人对古玩收藏感兴趣,而他却需要一个真实的女人陪他一时一刻,他的内心才会像海绵一样去吸取他那份空虚所需要填满的东西。有的人悲剧在一出生就已注定,凌宜生无法细想自己这种状态的可悲,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会忘记这种可悲而放纵自己,只要这个女人出现。
杨娣并不陪凌宜生说话,来来去去在屋里屋外走动,也不知忙些什么。穆小秋痴迷到书里去了,凌宜生一个人坐着,放眼在院子里搜索,看有没有要他修的摩托车。
可是一看这院子,凌宜生顿时就想起了高家的院子,想到了高音,他心思乱糟糟的,为自己此时的处境和这份别有用心的打算觉得可笑。
眼前的这两个女人,和自己的身份是完全不一样的,凌宜生不敢随便跟她们说话,不敢随便开玩笑,更不敢有一点过分的念头。他在想,自己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什么呢?想得久了,脑子里一阵混浊,一时忘记来这里是做什么了,对穆小秋说,没什么事的吗,我先回去了。穆小秋略一抬眼,满是疑惑,没有说话。就在这一抬眼之间,凌宜生更看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灰茫茫的心猛地收缩住,他刚才差点又要陷入在自己编造的情感之中。凌宜生说,车子在哪里,修了我好回去。穆小秋说,何必着急呢,在这里多待一刻,总比你在煤场要好得多吧。凌宜生咬了咬牙,这话有理,他无法反驳。穆小秋见他的样子,却又笑起来,喊道,表姐,你快来,人家都等不及了。凌宜生盯着她说,你跟昨天不一样了,昨天你是求我的,今天却来取笑我。穆小秋说,哪里取笑你了,你年纪不老不小,倒会多心啊。
这话不由提醒了凌宜生,这女孩并没有和其他女人两样,只是他在劳改农场待久了,一时太计较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他想了想,尽力让心情好些。看见茶几下面放着纸笔,便拿过来照穆小秋看书的姿态画起来。一会儿,穆小秋就注意起他来了,翘起一支秀腿坐得更好些。凌宜生刚画好,就听背后说,不像,不像,小秋哪有这么漂亮。凌宜生回头,见杨娣抱了双臂直晃头。穆小秋跑过来抢过画去,看了片刻说,这不是我是谁?你画得真像。要了那页纸去,小心翼翼跑进房间里。
杨娣把凌宜生领到一间车房,那里堆了两辆摩托车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工具。杨娣说,车子就在里面,左边那辆是我的,另一辆我想不起是谁放这儿的了。不必赶,慢着点儿修,缺什么零件,告诉小邝,让他去买。凌宜生问,小邝是谁?杨娣说,他是这里的警卫,也会修点儿东西。杨娣叫了几声,一个青年小跑过来,穿得是便装,个头和凌宜生差不多高,皮肤却极白,脸颊两边蓄着一些胡子根。他说,阿娣叫我什么事?杨娣拍拍青年的肩膀,说这位是修车的师傅。你照应一下。青年笑道,他会修吗?杨娣说,让他试试看,你又不能帮我修好,去个地方都不方便。青年说,我可以用三轮车带你去玩。杨娣突然沉下了脸,说不要乱说,帮他一下,早点把车弄好。
那青年叫邝洪军,凌宜生这份好奇心也就是在此时强烈起来,隐隐觉得杨娣与这小子有一些微妙的关系。待杨娣进屋后,邝洪亮对凌宜生说,这车是进口车,能修好就赶快修,修不好别总赖在这儿,杜场长不会喜欢一个犯人在他的住处走来走去的。
凌宜生眼睛看着自己的鼻子,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进了车房仔细看了那车一遍,然后就拆起车子来。修车期间,穆小秋来看过凌宜生一次,问能不能给她画张油画。之后便没再来。杨娣偶尔送送水来。凌宜生也不知是怎样摸索的,车子修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把它弄好了。杨娣喜出望外,说你还真能耐。掏出一百块钱给凌宜生。凌宜生不敢要,说我是这里的犯人,不能随便要钱。邝洪亮说,阿娣,你也太客气了,他是犯人,调他到这里来做事是优待他,给他几包烟就可以了。凌宜生忙说,是的,给几包烟就行。杨娣斜了邝洪亮一眼,对凌宜生说,好吧,我也不给你什么钱,回头我跟杜场长说一声,调你到猪场去养猪,那里比煤场轻松些。
凌宜生突然激动起来,有种被释放的感觉。这是他在劳改农场走出的第一步,这一步就像从蛋壳中脱胎出来般的艰苦。有了第一步或许就有第二步,他的一生都是由女人决定,也许眼前的这个美丽女人同样能改变他的命运。
得知凌宜生要调到猪场去,同室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胡刀说,你小子是不是勾引了场长老婆。据我知道猪场离她家只有两三百米远,调你过去怕是**吧。凌宜生并没有生气,也没理会胡刀,于是一连几天都盼望着听到调他去猪场的消息。可是等来等去,便觉得有些失望,渐渐地,也感到自己太幼稚了,这女人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话,就算她是有心的,杜场长也不一定会同意。
一星期过去,凌宜生心态有些转变,他干活时已尽量往锻炼的方面运动。这一天下午,凌宜生干完活站立在斜阳下,胡刀不知从什么地方溜了过来,问凌宜生想不想看戏?凌宜生说,你又在挑拨谁打架了?胡刀说,什么臭话,我哪有这么坏,我看见了场长老婆了。凌宜生说,在哪里?胡刀手往西一指,说跟一个小白脸在一辆摩托车上。
凌宜生放下铲子,慢步跑过煤场,转过仓库后面的废料堆,果见一男一女在一辆边三轮旁拉拉扯扯。那女的穿一身碎花的浅蓝色短袖衣裙,正是杨娣。凌宜生看了一会,看出一点蹊跷,那男的显然是要带杨娣去哪,而杨娣却太不情愿的样子。凌宜生认出了那男的就是邝洪亮,便走过去,故意踩出很响的脚步声。听到声响,俩人吓了一跳。看到是他,邝洪亮喝斥说:“该死的犯人,你不去做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凌宜生说:“事情做完了,我到这里随便走走。”邝洪亮冷冷道:“是不是想侦查地形,要逃跑啊。”
杨娣抱了双臂,两只大眼睛斜斜地看了凌宜生一眼,没有说话。凌宜生一时弄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回事,但见杨娣没有说自己,胆子便大了些,说就算是想逃跑,也不能证明我就真的逃了。邝洪亮说,看来还要是给你加重改造的任务,免得你太闲了,以后出去又成为社会的渣子。凌宜生说,谢谢啦,这世界总得有一些渣子,才能体现出你的价值。
邝洪亮穿着一套笔挺的制服,在宽阔的草场上显得很威武。他不解地瞧着杨娣,仿佛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他马上就要让这个嚣张的犯人吃点苦头。杨娣上去一辆三轮摩托车,说小邝,走吧,别跟他们计较。凌宜生看着小白脸起动摩托车,带着女人离去,心里的情绪像一团团的云朵,在翻滚变动。
远处的天格外深蓝,他看见在草场上那些飞动的麻雀。它们是不起眼的鸟,既没有鸽子的优雅,也没有苍鹰的潇洒,它们总是飞得极快,飞得急促;不像天鹅那样有忧郁伤感的故事,更不会有悦耳的歌声而待在精致的鸟笼子里。它们平凡淡漠,却又快乐无虑地跳跃在草垛,飞掠于枝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