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罗还坐在石阶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从地缝中冒出来的小草,已入秋,草的颜色都不翠绿了。
他们梁国土地贫瘠,平地甚少,多山峦,少农田,虽然父皇有心开垦良田,奈何移平山峦,地下仍是坚硬岩石,无法栽种作物。
她从梁国一路来到月国,看着大片大片的良田,羡慕不已。她跟月国皇帝请求过,让她去看看月国粮仓,他那时喜欢她,什么都依她,带她去看粮仓,看国库,看兵器库。
现在想想,他大概不是喜欢她,而是喜欢她看见富裕充盈的月国时流露出来的羡慕之色。
如果梁国也有大片平地,该多好,国家富裕强盛,那她也就不会被送到月国和亲,梁国也不会总被邻国攻打了。
连着三年大灾,梁国粮仓耗尽,别国来袭,已是兵临城下。
她不恨他弃了她,她只恨他没有遵守盟约,既无心结盟,那也就不必欺骗她前来,他们大可以跟别国结盟。小国依靠大国而活,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而是一件无奈的事。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依附别国而活。梁国也想强大如月国,至少有自保的能力就好。
然而对遭了三年天灾的梁国来说,已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她犹记得母后送她上车时,忍在眼眶里的眼泪。
弱国如鱼肉,任人宰割。哪怕月国不违约,他们依旧生存得艰难,只是至少不会那样快服输吧。
她抱膝而坐,怀中是父皇送她的骨埙,在怀中捂久了,还是凉凉的。
西风追着离千战进来,看见千罗还坐在石阶上,正看着地面发呆。
千罗闻声抬头,见了西风,将满满的忧思压入心底,笑道:“你怎么回来了?”她的目光移至那身躯高大的中年男子脸上,视线与他对上。
西风手中长笛已然化剑,离千战敢收她,她就跟他拼了。
“离先生?你怎么这个日子来了。”
西风一个踉跄,差点将剑刺了出去,听见这话慌忙收回长剑。离先生?离先生?
离千战问道:“今年过得可好?”
千罗笑笑:“还是跟以前一样的,以往您都是中秋来的,现在怎么提前了半个月。”
离千战未答,千罗又看向西风:“你们认识?”
西风说道:“认识,仇人。”
离千战说道:“不认识。”
西风拧眉盯他,也道:“是,不认识,仇人。”
千罗瞧着两人,嫣然一笑:“来者是客,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既然来了,就坐下聊聊吧。”
两人都没有动,谁也没有要坐下聊的意思。千罗看着两人,说道:“你们两人的脾气,倒是像。”
西风听得浑身不自在,便倚在墙上,静观其变。
千罗见他们都不坐下,也没人说要听她的曲子,一会瞧瞧左边人,一会瞧瞧右边人,又笑了笑:“离先生已经接连来了四年,小花姑娘是第一回来。日后,大概每年都会有两个人来探望我了。”
四年?西风没想到离千战在千罗公主死的第一年就来过了,可这四年都不收了她?难道月国皇帝不会说什么?
不过,月国皇帝听不见千罗吹的曲子吧,身在月国,又是帝王,心里大概没牵挂的人,要牵挂,大概也是牵挂这整个大月国。
离千战说道:“我听完一曲,就走。”
“那就吹先生最喜欢的那首曲子。”
西风竖起耳朵,他竟然喜欢听曲子,以前就算有人在院子里叨叨久了,他都要轰人家走,更别说这种风雅的事。
埙声渐起,调子轻缓悠扬,不过片刻,就转入深秋,乐声悲凉。
“西风……西风。”似有人在喊她,她抬头看去,又看见了母亲,正轻轻对她笑。
伸手要抓住,却是一缕云烟。
她默然凝望母亲的脸,她长得并不是很像母亲,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格,娘亲都要比她温柔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很轻,莞尔一笑,如圣洁白莲。
埙声幽幽,温和的调子,却像一根一根的银针戳来,勾起西风心底的愁绪。她缓缓收回视线,看着站在前面,朝她露出背面的离千战,手中的剑,又因她的憎恶而透出锋利寒光。
离千战察觉到背后的杀气,没有转身。
杀气弥漫,一会又消失了。他默了默,回头看去,倚在墙上的人,已经走了。
一曲毕,千罗放下手中的埙,说道:“这四年来,先生还是第一次,分了心。”
“嗯。”
千罗不知道他在挂念谁,那小花姑娘又是他的什么人,两人之间,似乎在回避什么。他们不愿说,她也不会多问。
只是她方才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你们非但性子像,就连眉眼的愁思,都有些相似。
庭院已经空落无人,又独留她一人。
八月了,快要中秋了。
又是一年团圆的日子。
离千战从庭院出来,发现西风还站在那,像是在等他。西风一见他,便问:“你既然在四年前就知道千罗是灵,为什么没有收她?”
“你永远都改不了这质问的语气。”离千战说道,“我做事,无需向你解释。”
西风微顿,又道:“那我问你……千罗吹曲时,你心中所想,是谁?”她咬了咬唇,颤声,“你挂念的,是不是我娘?”
离千战没有回答。
西风看着在晚风中负手而立的冷漠中年男子,几乎控制不住发抖的声音:“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放下我娘,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年……你要亲手杀了她……离千战,你到底在想什么……”
离千战仍未说话,在西风等他解释时,他却突然消失在她的眼前。西风愣了愣,跑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气得浑身发抖。
“离千战!”
然而没有人回答,四周寂静无声。
西风怔在原地,不甘心。
这么多年来,无论她怎么质问,他就是不回答这个问题。
她宁可他骨子里都是冷的,那她就不必总想着娘亲被他杀死的事了。
至少她就能毫无顾忌地给娘亲报仇。
西风晃了晃身,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听雅阁的。
她趴在桌上看着窗户外面,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晃得外面的影子交错摇晃。
那埙声又起,卷得拂入屋内的风更加萧瑟。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思乱想的西风听见外面陆续传来鸡打鸣的声音,这才回神,等她抬起头来,就见青渊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一旁,她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很久了。”青渊摸摸她的脑袋,“你不开心。”
“开心。”
青渊顿了顿,点头:“开心。”
西风满意点头,再一瞧,圆桌另一边,还坐了个浑圆的大脑袋。她眯眼瞧着它,从兜里摸出一把糖递给它:“小圆,吃糖。”
饕餮瞅了瞅那糖,脑袋一拱,糖全散在了桌上。
“……竟然不吃糖?你堂堂一只饕餮不是什么都吃吗?”
“嗷嗷,嗷——”
西风看向青渊:“它在嗷什么?”
“小圆说它不吃糖。”青渊说道,“它还说……”
他想到好像不该继续往下说,可话已经收不回来,西风追问道:“还说了什么?”
“它还说你是个笨蛋。”
“……”西风怒拍桌子,站起身喊道,“小火?月儿?你们出来。”
屋内寂静无声,没有人出来。
西风耐着性子说道:“我不打你。”
还是没有谁应声。
西风一指那大脑袋:“吃点心了!”
屋外狂风大作,跳进一个黑色影子来,卷着枯叶入屋,扑向饕餮,张嘴就要吃它。饕餮嗷嗷叫着跳到青渊背后,怎么甩都甩不开那黑煤球。
月儿死死抓住它不放,喊道:“我的点心!”
西风见这样**小火都不出来,正要再喊,就听见外头有人弱声问道:“你保证,真的不打我。”
西风温和笑道:“我不打你,乖。”
此时那窗户才有个红色影子跳了进来,一把抱住西风的胳膊腻声道:“西风我太想你了。”
“得得得,别演戏,一路跟我进宫,脸都不露一下,还好意思说想我。”西风拎着它的耳朵甩到青渊那,说道,“我要你去办件事。”
“什么事?”
“我掐指一算,翠花姑娘快要赶到皇城了,你跟月儿去把她抓到英山去。”
小火挠着耳朵一顿:“英山?那可是仙家修炼的地方,你让我们两只妖怪去,这是送死吧?”
“……你太低估自己了吧,去了英山,别一爪子把修仙的人挠死便好。”西风瞧了一眼还在满屋追着饕餮要吃的月儿,觉得这小姑娘简直比饕餮还要可怕,“月儿。”
月儿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唇,看了一眼那糖球,这才跟在小火后头,去拦翠花姑娘。
小火和月儿一走,西风就唤饕餮过来,倒是青渊觉得奇怪,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小火一直在附近?它隐藏得很好,你应该发现不了的。”
“你给我一两银子,我就跟你解答。”
青渊丧气道:“我没有钱,我是个穷光蛋。”
西风知道他没钱,逗了逗他便一笑,说道:“我一直都没察觉小火在附近,它最大的本事就是隐藏气息,我之所以能发现它,是因为你呀。”
青渊微顿:“我?”
西风得意道:“对呀,因为你从九霄回来,就没有问过我小火月儿去了哪里,以往你都会问的。所以你肯定察觉到它们在附近,我不是一个人,因此你没有问我。”
青渊没想到竟是这样暴丨露了小火跟随在旁的事情,这是他的失误,也是西风聪明。
西风不过是知道他喜欢她,所以紧张她,怕他一走,就剩她一个人在凡间。因此他没有问从来都会跟在一旁的小火去了哪里,这不正常,再一猜,就知道小火定是没走远,就在附近,只是不敢出来,怕她揍它。
那饕餮没有过去,还想挖地逃跑,西风蹦了过去,笑吟吟道:“小圆,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少女笑得异常甜美,饕餮却感受到了巨大的……杀气。它抖了抖,不敢动弹了。
“乖哦。”
饕餮又一抖,好可怕!
西风说道:“我三番两次做噩梦,你都出现,然后在我梦里开出花,是不是你所为?”
“嗷——”
“是?那就好办了。你出现在禁华庭附近,也是为了千罗公主前去,对不对?”西风摸摸它的脑袋,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一直在吃千罗公主的噩梦,是么?”
声音很轻,没有了迫人的杀气,饕餮蹲在地上看她,才觉得她一点都不可怕。
“那你在她的梦里,见过梁国么?”
“嗷!”
“我现在想帮千罗公主圆梦,送她回梁国,让她完成心愿,她才能安心转生。可是梁国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想让你吃了她的噩梦,和我一起,在梦里为她筑起梁国幻像,让她圆梦。”
饕餮蹦了蹦,又看向青渊。
西风摇摇头:“嗯,我们的确能为千罗公主构筑梦境,但是灵是很敏感的生灵,一旦让她发现那梦境是假的,她仍会变成恶灵。所以我想拜托'见过'梁国的你,来构筑幻境。”
饕餮恍然点头,随之便见那姑娘一笑:“你可愿意和我一起,为千罗公主圆梦,小圆?”
“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