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尚未完全沉落,留了点点余晖在山峦中,穿过千万林木,向人间撒着稀薄的橙红。
禁华庭草木深深,多年来无人打理的庭院野草遍生,从满沾青苔的墙垣探出,迎风招摇。
宫廷里是不允许栽种无名野花的,唯有禁华庭野花满园,西风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对劲。直到见到千罗,听了她的身世,才明白为什么这里无人来清扫。
梁国公主与月国和亲的事在当年可算是大事,因为千罗公主是当时十国公认的绝色,而且受尽宠爱的公主并不骄横,是个心善之人,美名远扬。
也是如此,当时月国皇帝对前来寻求结盟的梁国唯独提了一个要求——和亲,便结盟。
梁国国君不舍女儿,倒是千罗公主劝服了父亲,孤身来到了遥远的月国。
月国皇帝对千罗公主可谓宠爱万分,然而土地贫瘠的梁国完全没有任何利用的价值,甚至屡被别国夹击,让身为同盟国的月国不得不屡屡发兵增援,弄得劳民伤财,不过一年,月国皇帝就迫于朝野压力,又为了自身所想,更因对千罗公主没有了起初的迷恋,于是寻了个理由,撕破百年盟约。
没有了大国庇佑的梁国,很快就遭到别国大肆进攻,民不聊生。
千罗公主闻讯后,便去刺杀月国皇帝,然而失败了。
一抹白绫被送到了她居住的华庭,将这倔强又美丽的公主吊死在了房梁上,华庭易名,从此变成禁华庭。许是月国皇帝心虚,亦或是宫廷房舍万间,不缺这寂静一角,因此这四年来,再无人入住。
夕阳已沉,埙声没了天地间最后一丝余晖的点染,显得更加悲凉了。
青渊抱着西风从听雅阁飞到禁华庭,还在墙外,就听见这萧瑟曲子。他默了默说道:“西风,我又想起我那些躺在杏花林的兵了。”
“我也想我娘了。”西风从他怀里下来,抬头看看那探出脑袋的葳蕤野草。那千罗公主是娇贵美丽的宫廷花,也是高傲倔强的小野花,为了结盟千里迢迢来到异国他乡,至死,心中想的,都是故土。
“有些人听不见这埙声,有些人却听得见,无关人,只关乎心。因为听不见的人,没有一颗在挂念的心。”西风低声说着,又入了这忧思的曲中。
她听得见,是因为她一直思念母亲;青渊听得见,是因为他一直记着杏花林的人。
那个听得见的公公,大概心中,也有挂念的人吧。
进宫的良人有些听见了,或许也是不愿入这宫廷,思念家人的姑娘。
如果进宫的是翠花,她定也能听见,只因她心中有个周秀才。
西风忽然想到,离千战分明也听得见,可那样薄情冷血的人,心中在挂念谁?
意外的发现,让西风一阵心烦。她收回这思绪,看着被封了禁令的大门,带着青渊越过墙垣,进了这无人涉足的禁华庭。
察觉到有人过来,埙声缓停。每日都坐在石阶上吹曲的千罗看见来者,眸光顿时明媚起来,笑道:“你真的又来了,还带了一人。”
西风敛着眼底愁伤,笑笑:“是啊,他也喜欢听你吹曲,所以就跟着我一起过来了,想看看能吹出这么好听曲子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姑娘。”
千罗一听,立刻上前拉了西风的手,又扯了青渊的袖子往前面带,笑得如朝日明媚,说道:“来,我吹曲给你们听。”
她生得的确如月,风华绝代,有着让男子无法拒绝的娇媚。西风第一次不讨厌有姑娘这样牵青渊走,她知道千罗是个很直爽的姑娘,眼神中没有任何想法,大概只是想,吹曲给他们听。
外面的宫灯被点亮,灯火隐隐照入庭院,三人前行,却只有两个影子。
千罗牵他们到了前头,又吹起了曲子。
今晚的曲子不同之前,仍是悲秋,悲凉中,却多了两分轻快。
两人听了约莫半个时辰,不知疲倦的灵并不累,但怕他们听得累,便道:“我会的曲子都吹完了,你们再听,要腻。”
“我们不腻,你吹几遍,都不腻。”
千罗默然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埙,抬头看着那紧闭了四年的门,说道:“他也曾这么说,说无论我跳什么舞,吹什么曲子,都不腻。结果……不过一年,就腻了。如果不腻,该多好,他就不会撕破盟约……是我没用,让我的故土受难。”
西风知道她指的那人是皇帝,她禁不住说道:“不是你的错,自古帝王便看重权势,只要他的心中,权势在你之上,那即便他至今仍喜爱你,也会撕毁盟约。错的是言而无信的月国皇帝,不是你。”
千罗不曾听过这样的话,面露惊讶,仔细看她的衣裳,的确是良人所穿。她恍惚想起当年,他说喜欢她,会继续履行与梁国的百年盟约,可转眼,他封了许多妃子;又转眼,他毁了盟约,陷梁国于不义。
她长久沉默,手中的埙冰凉,凉得她的手都觉得冷了,很冷很冷。她抬头看着他们,微微笑道:“在他毁了盟约后,我也并不爱他了,我日夜期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回我的故土,见我的父皇母后。”
“会有那一天的。”西风说着,又道,“我们先走了,明晚有事,大概会来不了,若有空,我会来的。”
千罗轻轻点头,仍是不舍,冷清了太久的庭院,有了访客,总是想留下他们。
西风和青渊出来,便道:“皇帝真是个王八蛋。”
既然一开始不是诚心结盟,就不要骗了人家公主来和亲。和亲了,就好好结盟。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暗想自己果然没有做帝王的潜质,不心狠,不足以成大事。
青渊“嗯”了一声,说道:“若是灵,完成她的心愿,便可以了。”
西风摇摇头:“千罗公主不行……”
“为什么?”
“因为……”西风话到嘴边,想到千罗方才看向宫外的神情,似被曲子撩得心中悲凉,喉咙莫名有些哽咽,“因为梁国在四年前,就已经亡国了。”
青渊一怔:“亡国了?”
西风神色黯然,轻轻点头:“嗯。当年失去大国保护的梁国,很快就被别国攻陷,敌国为了斩草除根,将皇族屠尽,不但是梁国,就连千罗的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千罗公主一直没有离开过禁华庭,附近也没有人,所以她听不见这个消息,如果是听见了,那西风也见不到今日仍然善良的千罗。
因为灵一旦知道自己一直寄托思绪的事物消失,便会化作恶灵,危害别人。
可是如果她一直留在这里,迟早也会变成恶灵。
西风不想看见她落得那样的下场,她想帮她。
然而似乎没有很好的办法。
“无法送她回去,可是也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这。”西风有些头疼,“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青渊说道:“小圆。”
“大脑袋?”西风立刻往四下看,但没看见那圆球,“它在哪?”
“我是说,我们可以找小圆帮忙。”
西风一顿,脑子飞快转了起来,这一想,茅塞顿开,喜得她几乎要跳起来,又环了他的脖子垫脚往他的脸亲了一口:“聪明,不愧是我看上的龙。”
青渊被她撞得晃了晃身,被亲的脸好像有点僵。他钳了她的下巴细看她的嘴,大概是有毒,不然为什么会变僵。
被他握得“破相”的西风如鸟张嘴,哆嗦道:“你要捏碎我的下巴吗?”
青渊微微松手,揉揉她的脸说道:“下次不要亲脸。”
西风恼怒:“不亲!”哪里都不亲了!她一个姑娘家亲他,他还不让。
“要亲这里,才公平。”青渊弯身低头,在她唇上印了一吻,认真道,“不能我亲嘴,你却只亲脸,看在你亲了我的脸两次的份上,我勉为其难不计较。”
“……”西风仰天长叹,跟逻辑总是在天上飞的龙神谈恋爱真是累死了。
青渊皱眉:“你为什么叹气?”
西风戳戳他的胸口,忧愁着万一以后生的蛋像他怎么办。
“你去找饕餮吧,它见了我就跑,抓不到。”西风说道,“我回听雅阁等你。”
“哦。”没有听见答案的青渊不放心地再次问道,“为什么叹气?”
西风朝他做了个鬼脸,掩饰她的羞赧:“因为不想给你生蛋了。”
“好,不生蛋。”
西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竟然不想跟她生蛋?!
青渊又道:“直接生个宝宝吧,就不用孵蛋了。”他歪头看看没有羽毛身子也娇俏的她,沉吟,“毕竟你这样,是没办法孵蛋的。”
“……”西风觉得他看自己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只没毛的母鸡,她脸黑如锅底,想揍他,想骂人,“你去找饕餮吧,不要再想什么生蛋的问题!”
“哦。”青渊终于松开她的手,小圆的气息方才还在禁华庭,现在不在了,不知去了哪里。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所以……到底要怎么跟西风生个龙宝宝?
青渊一走,西风就揉揉脸,迫使自己清醒过来,昨天才亲了第一口,今天已经讨论起生蛋的问题来了,这个进展……好像太快了。
隐隐灯火下,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叩着庭院外面的路,咚咚咚。
西风抬头往远处看去,一个高大的男子负手走来,步步轻缓,却显沉稳。见了来者,她刚才还欢喜的心,顿时沉落,盯看着来者,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离千战看她一眼,说道:“问人之前,你理应先说你为什么会在这。”
“散步呀。”
“巧,我也是散步。”
“……”
离千战从西风一旁掠过,就要从紧闭的门过去,忽然就见西风冲过来,张手拦住他的去路,狠狠盯他:“你不许收了她,这个灵,我会解决。”
“你如何解决?”
“我有办法。”
离千战收回视线,抬手便往她身上拍去,西风如树伫立,强忍那股煞气,她身没动,但人已经被煞气轰离原地三寸,地面石砖碎裂,沙尘肆意翻滚,迫使西风不得不退步。
西风还要动手,这一动,差点没被窄口裤腿给绊倒,这身宫衣,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不要总是不自量力,比如现在,比如你与魔尊抗衡。”离千战冷声说道,“青龙自身难保,别以为你寻他做靠山,就安全了。”
“靠山?”西风轻笑,“所以你觉得我跟青渊在一起,是利用他?”
“哦?难道不是?”
“不是。”西风从未如此有底气,如此愉悦,“因为我喜欢他。”
离千战顿了顿,又看了她一眼,曾经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这几年已磨成了一把剑。可锋利,可温和。前者是于曾负她的人,后者全给了那青龙。
“嗯,那青龙真是倒霉。”离千战将要进这大门,又道,“还有,你叫错他的名字了。”
“……”是他自己弄错了,不关她的事!还有,你们倒是说他叫什么!西风愤然,见他已经进去,忙跟进里面,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收了千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