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进山,站在山门下,心中感慨万千。
桃儿问:“师父,我们从哪里开始?”
她叫我师父,想来是她对我和老君说的话记在心里,不再对我抱什么幻想了。我心里先是欣慰,接着就有些失落,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我承认与否,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在悄悄滋生。
既然是一个不知终点在何时的旅途,不如放轻松点吧。我笑说:“依徒儿之见哪?”
“切,还真把自己当唐僧了。”桃儿好笑地说。
“是哦,唐僧没女徒弟。”我接过桃儿的背包背在身上说,“算了,我做白龙马吧。”
桃儿沉吟了一下说:“我认为不能再去毫无目的地满山瞎转了,如果了空真在山上的话,他总是会出现的,不如我们去一个地方等他。”
“守株待兔啊,可是了空是个隐士,不是兔子啊!”
“还有一句话叫‘大隐隐于市’不是,你别光想着去悬崖上采灵芝,也许灵芝就在路旁呢?”
“这句话有道理,可是峨眉山这么大,我们在哪里等?”
“这个要你决定。”
“不对啊,难道我们天天找个地方坐在路边干等着?见人就问:‘你是了空大师吗?’”
“师父,难道你的脑子被天符双魔带走了?”
“不许这样和师父说话,我是故意考考你,看你的智商够不够做我弟子。”
“少来啊你,想请教我就虚心点,别端着,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你懂《易经》,未必懂《孙子兵法》吧!”
“《孙子兵法》?不用这么夸张吧?需要用兵法?”
“当然,了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大海捞针去找一个人,光有一腔热情是不够的。”
“那我叫你一声老师,你快给为师讲讲兵法。”
“我不要你叫我老师,我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讲。”
“峨眉山的人怎么都这样,老君动不动和我讲条件,你也是。算了,为师自己想,不就是三十六计嘛,我一计一计地想,不信想不到合适的。”我故作生气地说。
“嗬,真是有志气的好青年,你慢慢想吧,弟子不打扰你的清静。”桃儿拈了路旁的一朵小花,惬意地放在鼻上嗅嗅,一脸的得意。
我把三十六计温习了一遍,想想哪一条计谋都合适,哪一条又都用不上。了空还不知道猫在哪个山洞里呢,他管你什么计,如果有“掘地三尺”这一计的话倒是能用得上。
我说:“不用想了,肯定是‘引蛇出洞’。”
“大师,三十六计里有这一计吗?”
“没有吗?那是我记混了,是‘打草惊蛇’,然后再‘引蛇出洞’,反正不能是‘美人计’。他是出家人,不吃你这一套。”我调侃道。
“师父,你真不亏是周易大师,让你说着了,就得用‘美人计’。”桃儿说。
“什么?你不是来真的吧?真的能用上‘美人计’?”我吃惊地问。
“当然是真的。”
“说说看,怎么个用法?”
“有条件的。”桃儿眨眨眼睛,促狭地说,“这招不是我们峨眉人的专利,是跟师父你那儿学来的,你忘了你怎么让仇正认干爹的啦?”
“呃,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儿,这报应来得太快了。”我一下子被她噎住,只得妥协,“好吧,我接受你的条件,但不能是无理的要求。”
桃儿计谋得逞,高兴得大笑,说:“条件当然都是无理的,有理的话就不用交换了。听着,我很想听听你的爱情故事,那就是你常在梦里念叨的那个玉儿。怎么样,让弟子分享一下你的幸福,这也是你做师父的本分吧。”
我哀叹一声道:“做老师的负责传道授业解惑还负责讲自己的情史给学生听?”
我把她的背包还回她的肩上:“上山路有千条,你别管我走哪一条了,下山路有一条,你请向后转,到山门口找几个散客做你的导游去。”
桃儿抱住我的胳膊摇来摇去,恳求说:“师父,弟子知错了,不该和你讲什么条件,不过,你也别这样小气,我真的很想听听你和玉儿的故事。我想知道玉儿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你魂牵梦萦……我想给自己一个安心做你弟子的理由。”
我看着苍茫的群山,想起命运多舛的玉儿,说:“玉儿一岁丧父,五岁丧母,十岁丧爷爷,十五岁丧奶奶,二十岁时又失身于无耻之徒……她是一个需要人疼的女孩”。
桃儿不胜欷歔道:“世上竟有如此苦命的人啊?那玉儿姐姐现在哪里?”
“不知道,所以我才会牵挂她。”我神情黯然说。
“那她为什么要离你而去呢?是你负她?”
“是的,是我负了她,害她流离失所,生死不明……”我说,“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我要尽快了结峨眉山的事,然后不管天涯海角去找到她。”
桃儿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会说:“愿玉儿姐姐平安快乐!”
我说:“她是一个坚强乐观的女孩,也和她的名字一样,她是一块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珍惜她,懂得珍惜她的时候她又离开了。”
“我懂你的心情了,我愿意安心做你的弟子,陪你一起去找到她。”桃儿真诚地说。
我说:“谢谢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做师徒,做兄妹吧。”
桃儿抿嘴笑了。
“快讲出你的妙计吧。”我满怀期待地看她。
“我想与其这样漫山遍野地到处撒网,不如以逸待劳在一个地方等他,当然不是什么事都不做去消极地等待。你写个大招牌,上写‘女儿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了空大师’,然后我每天举着站在人最多的地方,山里的僧人很快就会义务替我们去宣传,如果了空大师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主动出现?”桃儿说。
这就是她说的“美人计”啊,主意是有点馊,不过确是一种办法。
我边走边想,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可要委屈你了。”
桃儿扑闪着大眼睛说:“为了你,我不怕委屈啊,你说我们去哪里等比较好?”
“去接引殿吧,那里是上山下山的僧人的歇脚点,游客也多。”我说。
我们到遇仙寺的时候,正是午时,那个白发老人又在唱《因果歌》,我忽然有了灵感说:“桃儿,我们别用‘美人计’了,改用‘激将法’吧。你成天在山上做导游,很多僧人也认识你,你那招寻父别弄巧成拙了,不如我扮了空的弟子,挨着那个唱歌老人摆一个卦摊,了空要是知道我打他的旗号在山上招摇,他肯定要出来制止,你说怎么样?”
桃儿看看遇仙寺前神情专注唱歌的白发老人,说:“还是你想得周全,就依你吧。”
我们先在“仙客来”旅馆住下,韩老板又见到我,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鬼:“娃儿,又是你?”
桃儿被他的表情逗得大笑:“韩大叔,怎么了,不欢迎住店吗?”
“欢——迎。”韩老板有气无力地拉了长音说,给我们开了两个房间,等我先进了房间,拉住桃儿问,“桃儿,你和我说实话,这娃儿到底是干什么的?两回都差点死在遇仙寺,怎么还来啊!”
桃儿想了一下,丢下一句:“他——神经不太好。”转身随我进了房间,一进房间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快成了峨眉山新的传说了。”
我也笑了:“我是三顾茅庐。”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桃儿分好工,我去遇仙寺门前的大树下摆卦摊,她负责观察留意周围对我感兴趣的人。
我把“了空大师嫡传弟子——占卜看相,每卦三千”的招牌往树下一摆,坐在小凳上,闭目养神。
之所以写上“每卦三千”,一是我不想真的给别人占卜,二是这个卦金足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果然,很多游客都被“了空大师嫡传弟子”几个大字吸引过来,可是走到近前,看清了“每卦三千”的小字,就都摇摇头走开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都是看的多,问的少,其间从遇仙寺里出来一个小和尚,站在我面前看了半天说:“施主,你的口气好大。”
我冲他笑笑说:“小师父,你好生去寺里念经吧,别管我的事。”
“怎么不能管你的事,我要先试试你有没有真本事,要不然,在我们寺门口招摇撞骗可不成。”
这句话提醒了我,是啊,我得先亮出点真本领,好让这些僧人替我做传扬,要不然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想到这里,我说:“好啊,我就结个善缘,给你免费测一卦。”
这时,那个唱歌的白发老者也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正要开唱,侧目看到我的招牌,也停了下来,上下打量我一番,看我给小和尚卜卦。
三三两两看热闹的游客多起来,不一会就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年为了生计,我在大都市天桥摆过卦摊,江湖术士那套全会,比如为了吸引更多的主顾,会为一个求测者卜上半天,直到引来下一个求测者。更多的情形则是对着一群人面不改色,口若悬河地讲解周易之法,福祸有常。
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一群人簇拥着,期待着,崇敬着,去推演《易经》的神奇了。我热爱《易经》,想让更多的人了解《易经》,想去通过自己的努力修正人们对《易经》的误解。虽然我一直在压抑内心里的急迫,但是遇到这么多兴奋的人,还是有一种**压制不住地澎湃而出。
我不慌不忙地与小和尚交流,问他对占卜的理解。其实这都是废话,江湖术士常用这些话来开场,一是让浮躁的人们安静下来,二是借此宣扬八卦的神秘,吹嘘自己的高明。我的用意是先顺势讲解一下《易经》的知识,告诉这些人《易经》是一门预测学,不是迷信,“算”得准并非因为真的有“神灵”在指点,而是气场的沟通。
小和尚对占卜的知识知之甚少,说:“占卜就是算卦,这个谁不知道?”
有人催促道:“是啊,扯这个干吗?快点算一卦,让我们看看三千块钱一卦到底有什么神奇的。”
如果我是真的在此设摊摆卦,这样的人不会成为我的客户,他是看热闹的,真正想求卦的人是那些肯耐心听完我每一句话的人。
我意不在此,当然也无所谓谁来起哄。
我继续问那个小和尚:“你算过卦吗?”
“我一个出家人,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算卦干什么?没算过。”
他要真的六根清净就不会跑出寺来管我是招摇还是撞骗了。我在心里暗笑,可还是一本正经说:“那你信卦吗?”
“你算得准就信,算不准当然不信。”
“你不信怎么能算得准?《易经》说‘不诚不占’,带着对《易经》怀疑的态度求测是大不敬,卦象是不会准的。这就像我们去参禅拜佛,心有杂念,怎能求得佛法?”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我看到旁边有人频频点头。
小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说:“施主的话有道理,我是出家人,不求卦,你在这些施主中间挑一位来测一下,让我们都看看你的高明之处。”
小和尚的话音未落,人群顿时躁动起来,很多人都想亲自一试这三千块钱一卦的神奇。
一个胳膊上刺着条龙的壮汉,扒拉开众人,挤到我面前说:“给我算一卦。”
众人被他的气势吓住,都屏声静气看我。
这时,桃儿悄悄在我身后说:“你过来一下。”
我想她可能看出什么端倪,忙向众人一拱手说:“抱歉,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来到僻静处,我急不可耐地问:“桃儿,有情况?”
“没情况,我对咱们这个计划有点补充意见。我认为,你不能为别人卜得太准,只有算不准,玷污了了空的声名,他老人家才会马上出来阻止你。”桃儿说。
我点点头,冲她竖起大拇指说:“好,有道理,要激将就激他个怒不可遏,就按你的主意做。”
桃儿说:“他老人家要真生气了,恐怕你这老师也拜不成了。”
我边回身边说:“我不怕,你出的主意,到时你收场。”
我重新回到人群里,文身壮汉已经不耐烦了,嚷嚷道:“会不会呀你,不是现学现卖吧!”
说着把手伸了过来又催道:“快点,我正喝着酒呢。”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问:“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管这片山,咦,你不是会算吗?还问我?”
“我问你伸手干什么?”
“看手相啊,不伸手你怎么看?”
人群里有人窃笑,我不动声色问他:“你想问什么事?”
“问什么事?就问我一个兄弟什么时候回来,”文身壮汉皱着眉头说,“你真磨叽,快点好不好?”
我拿出铜钱,放在他手上说:“摇吧。”
我想既然只是在实施我的计划,没必要和他较真,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摇卦的方法,也不去管他怎么乱摇一气了。
他按我说的方法摇出一卦,我收起铜钱说:“你这个兄弟在西方,正坐牢,惹的是刀枪之灾,应该是用刀伤人。”
那个文身壮汉一拍大腿说:“是啊,是用刀砍了人,判了三年,刚进去。这点准了,你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人群里有人笑说:“判了三年,还用算吗,当然是三年后才能出来了。”
我再看了看卦象,却是遇有贵人相助,破财消灾,月内即回的指示。但我为了完成激将法,不能照准了说。
我笑而不答,壮汉一再追问:“算出来没有?什么时候能放出来?”
我说:“刚才已经有人说过答案了。”
壮汉冷笑说:“那就是要三年后才回来喽?”
我还是笑而不答。
壮汉一把揪过我的衣领,怒道:“什么狗屁了空大师教出的狗屁徒弟,连这个都算不准,你快滚出峨眉山!”
壮汉说完一使劲把我扔出老远,恨声道:“我兄弟法院有人,已经改判了,一个星期之内就回来了,狗屁大师,骗子!”
众人闻听此言面面相觑,纷纷散了。
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着远处冲我谑笑的桃儿,心里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看事罢了我怎么收拾你。
小和尚高诵一声“阿弥陀佛”,对我说:“这位施主,这里是佛门净地,你还是不要在此污人耳目的好。”
说完也回寺去了。
白发老者专心致志地开唱他的《因果经》。我闲着无事可做,也跟着他唱起来。跟了两节,我才发现,这唱经文也需要功力,老者抑扬顿挫一口气唱四节中间不用换气,而我使出浑身的气力竟然跟不上他的节奏。
唱到后来,我的声音成了可笑的杂音,旁边听歌的人都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而白发老者却自顾自唱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也不好意思再搅和他,收住声,百无聊赖地闭目养神。
我在遇仙寺连着摆了三天卦摊,风平浪静,一卦没算出去,也没有人来找我求卦。白发老者照样每天来唱他的《因果经》,唱完不管钵里有没有收到钱,起身便走,再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有几次我想搭讪,他都置之不理。
又过了几天,我正守着卦摊打盹,觉得有人在我面前站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我说:“周大师,果然是你,三千一卦,口气不小啊。”
我听着声音耳熟,睁开双目,先看到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再往上看,侯华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一副不屑的样子正看着我。
“少见。”我淡淡地说。
侯华将一沓钱甩到脚下说:“既然周大师自称是了空的嫡传弟子,那定是得了梅花易数秘诀了,我先给周大师开个张,烦请给我算一卦,让我看看这梅花易数到底高明在何处。”
我就知道他们父女来四川不是单纯为了开什么“易通天下”的,果然也是冲着梅花易数秘诀而来。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是阴魂就驱不散。
“你的口气也不小,‘易通天下’,你想‘一统天下’吧。”我戏谑道,“既然侯小姐赏脸,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请问所求何事?是求功名还是问婚姻?是测祸福还是问生死?”
既然她肯舍财,我还客气什么,我不信众目睽睽之下,扔出来的钱还能捡回去。这段时间我都是花桃儿的钱,正好顺便挣点钱,弥补一下亏空。
侯华一招手,叫来的却是那天的文身壮汉。
“帮他卜一卦,看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侯华不怀好意地笑。
我看看那壮汉,心里顿生疑窦,侯华这妖精的手段也未免太神乎其神了吧,在大都她可以无孔不入,没想到在峨眉山竟也埋伏了人马。我就不明白了,天下之大,何苦非得和我铆劲呢!
那壮汉也瞧着我一脸的虎狼之气,我知道,这笔钱不好拿了。
我定了定神说:“侯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那我告诉你好了,孙发财这个人你还记得吧?惨死在周正虎枪下的那个冤魂,麻烦周大师告诉我真相好吗?他怎么就挟持你了,然后怎么又被周正虎开枪射杀了呢?”侯华不紧不慢地说。
“孙发财的死是咎由自取,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没有关系吗?他死在你家里,当时只有你们三个人在场,不是你和周正虎联手设下的圈套吗?”侯华咄咄逼人。
“那你该去问周正虎。”我不知道她把孙发财的事扯出来是何用意。
“我不用问他,就问一下卦。你现在可以卜一卦,就测孙发财是因何而死,你敢测吗?”侯华逼视我。
文身壮汉冲我摩拳擦掌,出口不逊:“狗屁大师,快点按她说的做!”
为什么侯华要提起孙发财之死?这个壮汉和她又是怎样一种关系?我心里瞬间百转,却悟不透这其中的奥妙。
这时那个白发老者在树荫下旁若无人地唱:“今生囚牢为何因,前世作恶害别人。毒药死者为何因,前世毒药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