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目初开(1 / 1)

《易经-地风升》彖辞曰:柔以时升,巽而顺,刚中而应,是以大亨。用见大人,勿恤,有庆也。南征吉,志行也。九二爻刚而居中,六五爻柔而居上,两爻相应,下刚而上柔所以可以上升,是亨通的预兆,此时去拜见大人物,有利于以后的行动,只要方向对了,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

峨眉山华藏寺位于山顶海拔三千多米处,因为华藏寺原有一铜殿,铜殿上部重檐雕甍,顶部通体敷金,故被称为金顶。华藏寺自建成以来,历经劫难,曾多次被大火焚毁,又多次重修,因其所处山顶,云端之上,一步仙一步尘,近乎与世相隔,多有虔诚的僧人不远万里到此领会佛光,潜心修炼。

老君带着我一路急行,在日出之前赶到了金顶。

我们刚在山顶站定,气还没喘匀,只见一缕金光从云隙间射出,慢慢地太阳像飘浮在云海里的浮子一样,闪烁着漾动着,一点一点浮出云层,照射得波涛汹涌的云海层层叠叠,气象万千。

老君眯着眼,清瘦的脸庞如雕刻般庄严。

“娃儿,老夫一生中来过十余次金顶,只看到过三次日出,今天看到的日出是最美丽壮观的,你的福缘不浅哪。”老君目不转睛地看着如轮如炬的太阳说。

我沉浸在阳光的温暖里,仿佛听到老君在心里说:“此生足矣。”

我见老君嘴并未翕动,以为是幻觉,问:“老君,你说什么?是说此生足矣吗?”

老君猛然地转头看向我,脸上现出愕然的表情:“你听见我说这句话了吗?”

“你没说吗?”

老君看我良久,沉默不语,双手合十,冲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跪拜下去。我也照着他的样子,心无杂念地向太阳之神跪拜叩首,磕到第三个头时,只觉得一股热气自头顶升腾而起,然后全身像发烧了一样灼热不安,脑际闪过许多奇怪的文字,一行行电闪雷鸣般飞速翻滚。我想睁开眼,眼皮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可是又透过眼睑分明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身影站在眼前。他伸出手在我头顶轻轻摩挲一番,口中念念有词,他念的经文和我脑中闪过的文字一样,我一句都听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双目,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眼前的幻影也无影无踪,只看到老君用诧异的目光在看我。

“你看到了什么?”老君问我。

我茫然地说:“我看到很多奇异的景象,可是又什么都没看到,刚才,是你在抚摸我的头顶吗?”

老君的目光更加诡秘,半晌,摇摇头。我听到他在心里说:“此生足矣。”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心里反复说着同样一句话,我想,也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我的幻想。我看看脚下踩着的石板,莫非是这块石头有了某种魔力,赋予了我神奇的力量?我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脚下这块让我产生幻觉的石头。

我说:“老君,我们去见铉真禅师吧。”

我们进了寺门,老君向一个僧人打听铉真的所在。僧人指了指铁瓦殿方向。铁瓦殿早已毁于明朝的一场大火,如今只剩残砖断壁。我们老远就看到一个身影盘腿坐在一块青石上,全身沐在阳光中。

走得近了,看清这位僧人的真面目,五十岁上下年纪,眉毛淡黄,耳朵奇大,鼻孔朝天,下巴尖如织梭,寸长稀须如粘在下巴上一样,黑白混杂。看其相貌只能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我敢说,天下再也挑不出如此不堪入目的长相了。可是有奇貌必有奇术,这等奇异之人必有奇异之处。

等他打坐完毕,我上前施礼:“请问可是铉真师父?”

铉真的目光由远处收回来,在我脸上停住,微微点头:“施主可是自东方来?”

果然是一个奇人,只看我一眼便知我的来处。

我点头称是,旁边老君已然目瞪口呆,我又听到他在心里重复那句:“此生足矣。”我这回真的不知道是真是幻了。

“我在峨眉山住了一年了,只有今天的日出清洁干净,一尘不染,果真是有不凡之人到来此山,敢问施主尊姓大名?”铉真缓缓走下青石,站在我面前端详我。

我有些受宠若惊,再次施礼道:“铉真师父客气了。弟子周天一,从大都来,寻找一位叫了空的大师,不知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铉真开口说话,我看得真切,他的门齿竟然一长一短,齿缝奇宽。他道:“贫僧问佛不问俗,识古不知今,要让施主失望了。”

他心里还说了一句话,我听得分明,“了空二字是佛,大师二字是俗,佛俗不分,可见这个小施主虽得天地之气,却是混沌未开之人。”

生命本是受之父母,灵魂来自父母精血,怎说是得天地之气?莫非我是顽石成精,天地造化我成人形?这铉真却是非僧非俗半玄半真了。

肖衍四曾告诉过我,世间的事,我们认知的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虽然存在我们却无缘知晓的。学《周易》的人,不要轻易去否定一切,不要轻易把自己未验证的东西叫做迷信,比如灵魂,比如转世,比如鬼神,不要去武断地否定。既然老祖先能把这些文化留下来,那肯定有它的渊源,是真是假不是我们晚生后学凡夫俗子可以随便下定论的。我们可以不信,但不可以轻视,更不能随便亵渎。

我没感觉自己得了什么天地之气,只是有时自己身上会发生一些奇异的事,比如现在,我可以听到铉真和老君心里说的话。我宁愿相信这是我自己的幻听。

我恭敬地请教铉真:“铉真师父,我的修为不够,感知不出了空大师是否在此山上。我知道铉真师父造诣精深,能否请师父就此一卜,开示弟子呢?”

铉真点头道:“精深不敢当,既然周施主也是习易之人,我们不妨切磋一下,请施主到禅院一叙。”

随铉真进了他的住处,铉真净手焚香,请出桌案上供奉的一捧蓍草,开始占筮。蓍草占卜法是最古老的占法,要用五十根蓍草,取用四十九根,再分两组,然后反复分组,根据不断分组取出数值,再得出六爻。这种占筮法我跟肖衍四学过,却因为太过烦琐从未用过。

铉真手法非常娴熟,两手不断转换,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得出卦来。我占卜是要用笔把每一爻写在纸上的,铉真却把每一爻都记在心里,我正在思考他所得何卦,他已经把卦语解了:“主卦《比》,变卦《否》,了空不了,空也不空,你所寻之人就在此山之中,但从卦象上看不出所居方位,也卜不出你能否找到。”

他不讲是怎么断卦的,只是把结果告诉我,然后看着我,等我的反应。我在心里把这个卦也断了一遍,想印证他的观点对不对,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这个卦象都模糊不清,始终让我无法进去。八卦是千人千卜,千人千解,我想我是被他的气场阻隔住了,或者我真的是混沌未开之人,他能看清的我看不清,他的卦我解不了。

我不敢班门弄斧,颔首对铉真说:“谢谢铉真师父的指教!”

铉真见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现出失望之色:“我说过我们是切磋,贫僧愿洗耳恭听你对此卦的高见。”

我哂然一笑:“恕弟子愚钝,铉真师父怎么知道弟子自东方来,又怎么断定弟子是习易之人呢?”

铉真道:“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贫僧十岁时曾高烧三十天不退,神志不清。家人以为不治,送入寺庙,我师父慧能大和尚为我做了三天法事,三天后我元神归位,恢复如常,但从此便得异术,看常人如常人,不会有异象,但若遇异人,我的头脑中便会有征兆,左耳根下医风穴会跳动不停。我来峨眉山没打算长住的,因为感受到了异象,才挂单一年之久,却始终不解这异象源于何处。贫僧医风穴于三日前又急跳不止,于是起了一卦,卦象和今日的不同,只显示异人由来方位,其他皆混浊无示。今天贫僧才得解,原来周施主便是又一异人。这峨眉山真是福缘不浅,贫僧不才,讨个末位,加上你所寻找的那位世外高人,可称得上是三异人会峨眉了。至于如何解得你是习易之人,这便是同气相投的缘故了,同是习易之人,气场相近,一望便可感应。”

这么说来,了空,铉真加上我,都成了人间的异类了。如果是这样,那是什么力量让我们齐聚到峨眉山来的呢?是凶还是吉呢?

我将自己的困惑说于铉真听。此刻我已不能再怀疑自己是一个异人了,因为刚才我的确是听到他们在心里说的话语,如果这个还不能算异人的话,那我又该划入哪类人之中?

“是吉是凶贫僧也不得而知,既然上天如此安排,一切随缘吧。”铉真说。

我问:“刚才在金顶之上,弟子突然可以听到人在心里说出的话,这是为何呢?”

铉真道:“你本是大异之人,只是从前没有开悟,峨眉山本是佛光普照之地,如果我没有领会错佛祖之意的话,今天的佛光正是为开化你而降临,现在你已打开天目,可以洞察世间一切,知晓人心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只是你还不懂如何驾驭自己的心智,贫僧以为,等你寻找到了空师兄,得到他的点化,你才可对自己的异术驾轻就熟。”

我不想做一个洞察世事的异人,我想做一个普通人。我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