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早停了,宫墙外,有一排高大挺拨的樟树,在夜里黑黢黢地晃动着,还算茂盛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盏宫灯移近,淡薄的灯光下,树影与殿阁都变得朦胧恍惚。
暖轿停在树影里。侍卫掀开轿帘,慕容昊抬脚下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紫云殿,“皇上还没有睡吗?”
东宫总管李公公走上前,回道:“没呢,皇上刚批完奏章,昭公主就过来了,现正在里面聊事儿呢。”
“昭也在?”慕容昊俊伟的面容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嗯。”
“那小王暂不回东宫,先去紫云殿看看。”说完,便阔步走了过去。
李公公提着灯跟上。
刚到殿门,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男子爽朗的笑声和女子轻柔的细语。守门太监瞧见慕容昊,慌忙进去禀报。
“是昊儿啊,进来吧!”皇帝慕容裕高声说。
慕容昊推开门。
虽年过半百,一头黑发已须白,但慕容裕保养适宜,又勤于练武,并不显多少老态。他微笑地躺在龙榻上,一位娇憨的少女半蹲着正为他揉搓着双肩,不时说些笑语,惹得他开怀大笑。
慕容昊恭敬地行过礼,退到一边,温柔地看着妹妹。侍候的小太监忙搬把椅子过来。
“皇兄!”公主慕容昭一见到慕容昊,欢喜地站起身,不提防脚边的锦凳,一拌,摔在龙榻边的案几上。她疼得嘟起嘴,小脸皱成了一团,泪水在眼中打着转。
慕容裕腾手一拉,心疼地拥住,直叹息,“唉,都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你母后平时都干吗啦,连点女儿家的礼节都不知教导吗?”
慕容昭忙咽下泪水,换了笑颜,“父皇,怎么说起母后呢,她老人家什么都教,只是昭太笨,又莽猛,才会这样。”
慕容裕怜爱地捏了下女儿的脸腮,“知道啦,朕又不会怪罪于你的母后,干吗急着那样替她辩白。在你眼中,是不是她比你父皇还重?”
昭与昊都是袁皇后所出,也是他男儿、女儿中最大的。先皇在世,他贵为太子,也娶得三妃四嫔,只可惜几年,都不见谁生下一儿半女,后来还是袁皇后开花结果,先生了昊,过了几年,又有了昭。他对这一双儿女,是从心疼到骨,时时捧在掌心中。他们也争气,昊更是出众得都快超过他这皇上了,只是性情太清冷自制,他有时也看不出他的心思。越大,昊与他越疏离,虽然他孝训,勤政,待人温和。他觉得昊不象他的儿子,更象他称职的臣子。昭到是贴心,对他这位父皇问寒问暖,体贴入微。说来昭都快近二十了,他仍没张眼驸马人选,他舍不得呀!
昭从慕容裕怀中挣脱,“父皇和母后在昭的心里一样重。只是父皇太忙于国事,昭和母后在一起的时间长,心里近些是真的。”
“可是父皇再忙,昭儿只要想见总是能见到的呀!”慕容裕有点不服气。
慕容昭轻叹了口气,点点头,“父皇说的是。父皇待昭儿是很好,但对。。。。。。。”
“昭,”慕容昊突然发话,打断了她的言语,“皇兄今日在宫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
“昊儿,你出宫了?”慕容裕沉下脸,不悦地说。
“是,和朋友一起出宫喝了杯花酒。”慕容昊语气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光彩。
“喝花酒?”慕容裕音量大了起来,“宫中的女子哪点不如外面,你身为堂堂东宫皇太子,居然跑到烟花巷中,学那帮商贾寻花问柳?”
慕容昭担忧地看看皇兄,忙凑近父皇,轻抚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父皇,大臣们不是也常去那种地方吟诗赋词吗?皇兄想必也是,对吧,皇兄?”
慕容昊不理会昭的暗示,站起身,低下头,“父皇教训得是,皇儿知错了。”
“你,你,昊儿,朕一直很看重你,你千万不要让朕失望。文人风流是雅,帝王风流则是祸。自古以来,多少帝王输在红颜祸水中,读了那么多的史,那点教训还要朕说给你听吗?何况在外,被人探知了行踪,你就不怕愁家、敌国、有心人刺杀于你。”
记忆里,昊儿从没犯过错,今儿这是怎么啦?慕容裕想破头都想不通。说来,昊都快二十五了,他寻思着该有个太子妃进宫管管他了。
慕容昊仍恭敬地低头站着。
“昊儿,有几位大臣的千金正待字闺中,个个知书达礼,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挑个日子,朕让你母后请她们到宫中游玩,你看有没中意的,定下太子妃吧!”
慕容昊脸上闪过心痛,但随即就恢复了,“父皇,皇儿还想自由几年。”
“朕象你这么大时,都大婚几年了。昊儿,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朕都由着你挑,行吗?”慕容裕退而求其次,不想做他的主了。
“皇儿会留意的。”慕容昊毕恭毕敬地回道。
慕容裕无力地一摆手,他这是明答应软抵抗,这孩子明明什么都有,为何就不那么快乐、正常呢?心累地点头,“好吧!”
慕容昭挽住皇兄的胳膊,刚想说话,锦帘一掀,皇宫大总宫魏公公捧着各宫妃嫔的牌碟走了进来。
“皇上,今夜哪位娘娘陪寝呀?”
慕容昭的手用力地抓紧兄长,轻颤着,慕容昊怔仲地看了她半晌,犹疑的眸光幽幽一**,又沉回惯常的冷冽与疏离。
“昊儿,昭儿,回宫吧!”慕容裕没有接李公公的话,抬起头对公主和太子说道。
兄妹二人恭敬地行过晚安礼,轻轻地退了出去。
一走出紫云殿,慕容昭便拉着慕容昊直奔御花园,行近向晚亭,才慢下脚步。“皇兄,你今天为何故意那样栽赃自已?”
别人看不清她的皇兄,她却看得明明白白,昊性情高洁,普通女子都入不了眼,莫谈烟花柳巷中的野花了。东宫中侍妾只是摆设,昊从不与她们同寝。夜夜独睡在书房中,读书到凌晨。
“大晋朝不需要一个不会犯错的太子。”慕容昊淡漠地打量着天边的一弯冷月。雨后的冷月,掩在云层后,若隐若现,象人的心情,时好时坏。
“什么意思?”昭有点急了,按住兄长坐在亭中的石凳中。
微笑地看着妹妹情急的样,“昭,这是皇兄的事,你不要太过担心,到是你,今日怎么跑到紫云殿里来了。”
谢先生讲功高盖主,他事事求优,位居一人之下,大臣们心早已倾斜,虽是父子,他却隐隐感到父皇绷紧的敌意,低调一些,寻常一些,也许父皇便会松懈些。风流是男子的天性,有点失德,却不失节。父皇气虽气,过后设防之心则会降低。
在宽松的环境里,自如地呼吸,是他小小的奢望。
他不想为了皇位出现父子相残的伤局,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他宁可痴傻,远离这个世界。
慕容昭一听兄长这样问,哀然地倚在亭栏坐了下来,明亮的眸子蒙上淡淡阴影。“母后整日郁结着,茶饭不香,消瘦得紧。我怎样宽慰,她都不理会。以前,父皇不管如何宠幸哪位妃子,对母后总是尊爱有加。只是没想到,如今,父皇不仅从不涉足中宫,而且对于母后的事不闻不问。这几天,她又受了些风寒,病倒在**。我知道她很想父皇,想过来求父皇过去看看。不等开口,父皇便拿话堵住,唉!这皇宫象座冰冷的寒窖,我都不想呆在里面了。”
“你以后有机会出去的,我呢?”慕容昊苦笑笑,在同胞妹妹面前,他自然地敞开心怀。
母后心太整,为何想不通呢,父皇虽说是位英明的君主,但对花样的红颜却无法抗拒。花谢无人知,花红迷人醉。在这深宫,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便意味着囚禁终生,皇后也不会例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皇兄,”慕容昭咽了咽口水,轻声说:“你是不是因为她,至今都不愿娶太子妃?”
这宫中只有昭一个人知道他曾经的那次心动。只谁握有权势,谁便能操纵一切。父皇不知他恩宠的潘妃是兄长的恋人,可怜的兄长生生地吞下了这份羞辱。母后这样,兄长这样,所以昭才觉得这宫冰冷得悸人。
慕容昊诧异地呆了一下,目光转向漆黑的夜色,让人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不值得的。”
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又怎样?生死面前,一切都是枉然,为了全家,她不能抗旨。他从不曾因此恨过她,变了法子去边陲、代皇上巡查,只为和她错开,给她一份安宁。
可如何也没想到,生下昱后,那清灵如梨花般的女子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谈他们之间曾经的情意,她现视他如眼中钉,背着父皇做下的那些事,真的不齿呀!
“对,她不值得。去年母后规劝父皇珍重龙体,不要随便御幸妃嫔。她硬是哭着和父皇赌气了几天,耍小性子,直到父皇追到她宫中赔不是,她才消气。而母后却为此大病了三个月,与父皇之间更加生分了。”慕容昭恨恨地说。
慕容昊心狠疼了一下,回首拉过妹妹,语重心长地说:“昭,这些事,你以后不要插手了。身为儿女,无权指责父母的不是。不然以后父皇也会与你生分,懂吗?”
“可是。。。。。。”慕容昭有些不甘心,但看着兄长凝重的神色,只得点点头。
“皇兄,不如你快结婚,生个小殿下,那样母后可能就会转移注意力了。”她突如其想地说。
慕容昊轻笑地站起身,“我认为这件事,你来做比较快。拓跋晖这次从国内过来,应该求婚的使者会同行吧!”
“皇兄!”到底是女儿家,说起婚嫁就害羞无比,她胀红着脸,推开兄长,一溜烟跑进了夜色中。
慕容昊含笑摇头,拾级而下,沿着园中小径,向东宫行去。
好友拓跋晖是领国魏国的王子,自幼失去父亲,由爷爷――魏国皇帝拓跋浚带大。因国内战事不断,王子们之间残杀得厉害,拓踌浚怕晖受到伤害,在晖十二岁时,就请使臣送到友好邻国―――大晋国,一边学习中原文化,一边学习帝王之道。
晖的性情豪爽开朗,昭儿时就依他,一直讲大了后要嫁晖哥哥。大了后,虽不再这样讲,但从昭的眼神中却看得出她的心思。他乐于好友和妹妹能修得百年之好,至少让他看到这世上还有幸福的人存在。
晖上月回国探望爷爷,该回来了吧?
太多的思绪,无法好眠。这微寒的秋夜,他如在,就可以找壶好酒,一醉方休了。不然,去谢先生处,听那位白公子抚琴一曲,心宁神清,得片时雅静。想到白公子,慕容昊嘴角浮出一丝愉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