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出皎兮,劳心悄兮 下(1 / 1)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娘娘,”梅珍拿着一件厚重的风褛,轻轻走近从午后就倚在栏前出神的梅清音,柔声说“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她没有动,只幽幽地望着远方。在这楼中,站得再远,目光总会被宫墙所阻。宫墙之外,就象是另一个世界,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自那日伴皇上出宫看举子,心就象落在了宫外,再也回不到从前。眼中总是那绿柳轻风、蓝天云海,满满的诗情溢在胸中,让她不能静、不能眠。自小,只要手中有一本书,她就能安静地呆在那里,一坐半天,如今,那些都没用了。她只渴望能象只鸟儿般,自由自在地飞出这皇宫。

已是暮秋时分,但是人力明显胜天的皇宫内院却是春色夏彩,姹紫嫣红,满目争奇斗艳。一阵飒飒的秋风吹过,绿叶满天,花红遍地,终还是秋了。

御花园、御书房,这些她曾常常徘徊的地方,她现也很少去了。

朝中秋试已毕,卫识文果真独占鳌头。那一日,殿试前三甲与皇上新选的美人同时进宫,宫中彩灯高悬,鼓乐齐鸣,皇上与众臣同贺,喝得大醉。她是皇后,这样的场合,她不会走开,自始至终,她一直端坐着,维持着皇后的礼仪。新状元留在御书房行走,新美人住在离皇上偏殿最近的宫中。一切,皇上都已安排好了,有人阅折、有人相伴,那她还要操心什么呢?

“娘娘。”梅珍看主子久久无语,关怜地为她披上风褛。

“梅珍,你说梅府现在的水仙开了吗?”她攸然转过身,两眼直直地盯着梅珍。

梅珍扶着栏杆,愣了一下,“水仙呀,皇后,现在是十月,往年这时候夫人才开始培植水仙球,开花通常在冬季,那还要等些时日呢。”梅府四季花草如荫,冬日除了一院的梅花,便是室内那淡淡清香的黄色水仙了。梅珍看着皇后拧眉不展的样子,她莫不是想家了?说来离开梅府已二年了,她也有些想念梅府清静的院子。

梅清音微微失望地叹了口气,依着梅珍走进室内。

“娘娘!”梅珍扶着她坐在绣榻上,递上手炉,皇后的手冰得不象样。看着皇后喝下一杯热茶,小脸上有了点红晕,她小声说:“梅珍刚刚去厨房取些人参,听小宫女们说,张妃有喜了。”

“哦!‘梅清音漫不经心地应道。新美人进宫,张妃又有喜,这宫中今年的喜事真多。

“娘娘,”梅珍有点急了,“你不觉着奇怪吗?怎么新美人一进宫,张妃就有喜,你不是聪明吗,多想想呀!”

她的聪明不会用在这个地方,再说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梅清音依然慢慢地说:“好事成双,不算怪事。梅珍,取衣服来,我要去看看张妃。”这点礼节她还是懂的。

梅珍不情愿地为她宽衣,嘟唠着:“皇后,你心中真的就只有书,没有别的吗?”

梅清音淡笑,她有梦,可能说吗?

“张妃有喜,新美人又正得宠,燕妃是长公主之女,娘家的势力大得吓人,皇后,你呢?也不为自已多想想,只象个文官似的,看折批折,现在有了卫大人,皇后

你以后怎么想?“梅珍比梅清音年长四岁,宫中的花花边边也听了不少,她家小姐年幼,事事她多会留点心眼。

梅清音眉毛抬都不抬,转过身让梅珍系上腰中的锦带,仿佛她说的一切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娘娘!”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梅珍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车到山前必有路,想那么多干吗呢?不看折可以看书呀,内宫本应不顾问国事。妃嫔们爱如何就如何,别烦我就行!”皇上喜欢谁是皇上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至于那些什么势力什么背景,要那些有何用,她的爹娘是世上最温和最令人尊敬的夫妻,相濡如沫几十年,一直恩爱有加,其他大臣家,今天儿子闯祸,明天妻妾打闹,有什么好,她们应羡慕她才是。

看着梅珍一脸欲说还休的神情,她反到乐了,撒娇地依到她怀中:“梅珍姐姐,不气了,清音带你去御花园玩。”

梅珍破涕而笑,小姐又耍起儿时的把戏,真拿她没办法。“我气了干吗,皇后。走吧,恭喜张妃去!”

主仆二人没要其他人相随,下了楼,一路上穿阁越榭,看看停停。行到一座假山前,梅珍忽看到山后有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她揉揉眼睛,笑了,那人自以为躲到山后别人就看不见,没想到阳光下,他的身影斜斜地被拉出了山外。

她悄悄地俯在梅清音耳边说了几句,梅清音点点头,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瞪着那边。梅珍从另一处轻轻地绕到山后,有个身着朝服的男子正依在假山石上,她杏眼一圆睁,大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鬼鬼祟祟地在御花园中乱窜。”

那人没想到身后有人,吓得一激零,回首一看是个俊俏的宫女,心稍稍松了些,但又看到她一脸的严厉,不免心又慌了起来,急急巴巴地说:“我,我是魏如成,来,来贺喜张妃娘娘的。”

梅珍不知魏如成是谁,回头看向梅清音。“哦,是安庆王呀!梅珍,不得无礼。”梅清音走上前,看着他低着头,一脸惊恐的样,有些想笑,传说中的安庆王恶贯满盈,怎么会象孩子似的。

魏如成听见有人知道他的名号,欣喜地抬起头,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大大的眼睛,清丽的容颜,这是哪位公主吗?

“放肆,竟敢贼眼溜溜直视皇后,还不低头叩首。”梅珍在一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魏如成吓得忙欠下身,“小王,小王魏如成见过皇后娘娘。”这就是皇后娘娘呀,怎么象个小女孩,那位宫女比她的气势还大。不知为何,那小宫女圆圆的眼一瞪,他就腿软心慌。

“罢了,安庆王。”梅清音忍住笑意,“本宫也正要去看张妃娘娘,一起过去吧!”

“小王,小王奉母命,已见过张妃娘娘了。”

“长公主也进宫了。”

“她和小王一起进宫的,只是母亲去见皇上,让小王去张妃宫送贺礼。”梅清音一听,觉得有点奇怪,这贺喜之事,长公主去更适宜不是吗,安庆王一个男子去未免有些不妥。

“贺喜就贺喜,你为何要躲躲藏藏的,让人误以为是刺客呢?”梅珍俊脸绷得实实的,在一边厉声又问。

“没,没躲!”魏如成急得直摇手,“小王只是走错了路,心里有些慌而已。”

“怕是心中有鬼,才如惊弓之鸟吧!”

“啊!”魏如成举袖拭汗,“小王说的是实情,如有假,天打雷劈。”

主仆看他这样,“哗”一声就笑开了,看来这安庆王是只纸老虎,经不住吓的,平时让长公主宠过头,有些恶相,其实也不过如此。

梅清音敛住笑意,温声问:“安庆王不等长公主一起回府吗?”

“不,不,母亲说要多呆一会,和皇上聊些家常,让小王先回府。我记得以前是从御花园的东北角上的一个小偏门出去的,今日小王怎么也寻不着了。”

“那是太监宫女和杂工们走的偏门,你为何要走那道门?”

“那里离得近。”

“离哪里近?”

“张妃宫。”魏如成低低地说。

哦,梅清音明白了,以为他想抄近路回府,也不多想。“这样吧,本宫正好会路过那里,送你一程行吗?”

魏如成忙不迭地点头,皇后娘娘真好,模样好,性子也温和,不象那个宫女,虽然长得也不错,只是太凶。他第一次这样地怕一个人。

梅清音领头又走,梅珍随后,魏如成跟随着梅珍。她不是回头瞪他一眼,他紧张得近又不是远又不是,好不容易挨到角楼边的偏门前,他慌慌地辞别,逃一样的飞奔而去。

这个门其实离张妃宫有点距离,但却比从正门进来近多了,从下人们的门中进进出出,这个安庆王真有点意思。梅清音摇摇头,不明其宗。

张妃侧靠在绣榻上,慵懒地回着太医的话。自从被诊出有孕后,这宫中就快被踏翻了,京中大臣纷纷前来道贺,御厨房的补品铺天盖地似的送来,宫中的太监宫女一波又一波地过来送礼,太医一日几次的问诊,就连燕妃和那新美人一早也满脸笑意地来了。一夕之间,她身价倍增,这都缘于腹中的孩儿。张妃轻柔地抚摸着肚子,不禁满脸得意。

“娘娘,皇后来了。”小宫女急急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张妃“嗯”了一声,便不起身。一边的太医忙起身,朝着皇后跪行大礼,梅清音浅笑地回礼。

“皇后,太医说胎儿还小,不宜走动,臣妃就不起身行礼啦!”张妃慢悠悠地说道。

梅清音端坐绣榻一边,“不必了,身子要紧。本宫今日是来给娘娘贺喜的。”

“啊,谢谢皇后,真是不敢当。皇后,你还年幼,不懂这害喜有多难受,臣妃吃不下睡不好,都瘦了几许。”张妃夸张地嘟起嘴,娇艳的面容妩媚妖异。

梅清音点点头,对一边的太医说道:“这些日,就请太医院多费心吧!”

太医恭敬地回道:“这是份内之事,皇后不必担心,三月后,张妃娘娘的情形会有所好转的。”

“嗯!”梅清音又转身看看张妃,“娘娘,如果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对女官讲,如觉着不便,可以让宫女传个话给我。”

张妃讪讪地脸一红,“多谢皇后了。”对于皇后,她从没有敌意,皇后比她们年幼,虽贵为皇后,但在她们面前总是尊重有加,并不为她和燕妃受宠多而有一点不满。她知道她只喜读书,对于朝中的事也不过问。除了象个文官般让皇上赏识,其他方面并不如她和燕妃。也许她年岁还小吧,不懂那些。她侧目细细打量梅清音,娇小的脸上白里透红,透着少女独有的粉晕, 红唇一点,秀眉如黛,发黑如墨,现在的皇后已脱去了年少的青涩,渐渐有了女子的韵味,明年后年,就会如花朵般盛开,那将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呢?张妃不由地有点妒忌。

“日后,张妃产下龙子,这宫中一定会热闹许多,皇上该有多开心呀!”梅清音真挚地说。

“是啊,是啊!”张妃不自然地笑笑,呐呐地应着。这谁都来过了,唯独皇上到现在都没见着踪影,她有点乱乱的。

梅珍在一边冷眼看着张妃傲慢的神态,心里满心的不平。有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等皇后再大些,和皇上圆房后,一定会生下一群王子和公主,到时看你神气什么。

宫外忽然一阵喧哗。匆匆闯进来的是皇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梅清音,满身的气势象尽力压制着强烈的不安。

张妃娇笑声起身依向皇上,“皇上,臣妾可把你盼来了。”

皇上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身子,说:“你身子要紧,不要乱动。”就这话时,他并没有转动目光。梅清音纳闷地站起身:“皇上?”

“皇后,你来了有多久了?”

“臣妾在这儿有一会了,怎么了?”

“今日温书了吗?御书房中的折子看了吗?”

梅清音被问得一头雾水,他何时成了她的先生,御书房不是有卫识文吗?这是哪里和哪里呀。

皇上看她木木的样子,阴郁地说:“如果没有完成,就随朕走吧!和张妃道别。”

说完,向她伸出手。

梅清音只得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抱谦地冲张妃笑笑,没等开口,说被皇上拉着就出了宫门。象一阵风似的,转眼宫内就恢复如初,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张妃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这到底是哪门子事呀?

御书房内,书案上,笔墨纸砚都放在皇上随时取用的地方,奏折摊放在一边,显然皇上刚刚是从这里过去了,卫识文不在。梅清音手还在皇上手中,她仍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专注地看着皇上。

皇上脸上的阴冷慢慢消逝,许久,他紧执住她的手,低声说:“答应朕,张妃宫你以后不要再去。”

“可是她有孕,按礼臣妾要过去看望。”梅清音辩白道。

“嗯,看过一次就够了,以后永不准再靠近那儿一步。”

她愣了一会,点了点头,君无戏言,她听就是了,那儿她本来也不愿去。“皇上,”她低下头,轻声说:“臣妾有一个请求。”

皇上抬起眉毛,“哦,好象皇后第一次用请求这二字,说来听听,何事让我的皇后如此看重?”

梅清音脸儿一红,眼波清澈如水,“臣妾离家也二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二老了。”

还二老呢,那梅太傅年岁不大,就说老朽了,再也不愿入朝为官,摆明了是远离是非,让皇后好做人,他心知肚明,没有点破,她竟然也说二老。“马上就要过冬了,宫中有许多礼节要办,现要出宫不太好吧!”她不在眼前晃着,他无由地心慌。

“不会很久,只二三月。”梅清音努力解释。

二三月,还不久,那久便是永不回宫了。“不行,这于礼不合。”皇上没得商量的一口拒绝。梅清音失望地低下头,眼泪委屈地在眼眶中打转,硬是不肯落下来。

“很想梅府呀!”看她那样,他心一软,柔声轻问。那个小院子他也很怀念。

“嗯!”她哽咽地点头。

“那只可回去十日,不要以皇后之礼回府,你悄悄出宫就行,十日后,朕让刘公公去接你,不可不回哦!”

梅清音欣喜地抬起头,高兴地扑到萧钧的怀中,“谢谢皇上,臣妾一定听话。”难得皇后第一次投怀送抱,少女的清音淡淡地拂过他的颈间,他紧紧拥住,心动如潮:“有一个条件,在宫外的每一天,回来后都要细细地说给朕听!”

“嗯,嗯,好!”梅清音欢喜地直点头,“那臣妾回去收拾了。”

“今日便算一日。”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梅清音欲反驳,但随即点头,“好,全听皇上的。保重,皇上,十日后见。”说完,掀起裙摆,她开心地跑出御书房,全然忘了皇后的礼仪。

萧钧含笑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的皇后要求一点也不高,一丝关心就满足成这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