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刚始,御书房内宫女们早早便点上宫灯,燃起清香驱湿。梅雨季时,雨一日接一日,不开窗嫌闷,开了窗,湿气又重。点支清香,室内的潮湿稍稍减轻些,人在里面也觉着神清气爽。
梅清音身子刚恢复几日,神色间显得有些清瘦,站一会还有点倦意。她看远处皇上的鸾驾还没有过来,便寻了本闲书,倚着书案随意翻着。
“读史宜映雪,以莹玄鉴。读子宜伴月,以寄远神。读佛书宜对美人,以免堕空。读《山海经》、《水经》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无垠之游而缥缈之论。”
看到这儿,梅清音嘴角一撇,露出佻皮的笑意。她自幼聪颖,六岁通读史书,十岁便精通儒家精典《诗经》、《论语》,父亲偶尔带她出门与一帮饱学之士相聚,席间,她也常将他们难倒。她知“万卷在手,心生欢喜;辍卷而叹,掩卷而笑”,却不知读书也可误人误事,想必那是读太迷,便痴了吧!自已会不会也是读傻了,以至于性情清冷,无欲无求?
“皇后。”萧钧一进门,便看见梅清香在灯下双眸微闭,幽然出神。今日她只是随意装束,素清的衣裙,简单的头饰,象未出阁的女子,清秀纯真。
被皇上撞见自已的迷惑,她害羞地一笑,“今日散朝有些晚了,皇上。”
萧钧的脸上却无一丝疲惫,他愉悦地说:“河南的洪水已经退去,灾民们又能回到家里开始劳作了,边关又传来打败邻国的喜讯,朕今日真是开心极了。”
梅清音抿嘴一笑,“臣妾恭喜皇上,这个夏天的好消息终于来了。那么,今晚不看折了吧!”这样的喜事,皇上应与群臣同贺,不然就找两位皇妃花前月下一番,她听刘公公说,皇上冷落两妃有些日子了,宫中这两日气氛有点酸。
“为何?”萧钧不悦她轻描淡写的几句,便想置身事外,他可是第一时间过来把喜悦与皇后分享。
梅清音轻笑地四两拨千金,“臣妾以为皇上累了这么久,可能要好好休息一下。”
“你也学会猜朕的心思啦!”
“呃?”她一愣,叹了口气,“好吧,臣妾开始看折了。”她的书案在皇上龙案的对面,宫女已研好了墨,折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一侧。
萧钧眯起眼,看着她一脸的淡然地坐下,打开一本折子。这情景他看过不下几百次,今日他却觉着有些刺眼。她谈不上是一个称职的皇后,宫中的事不闻不问,终日独倚在中宫书房中读书,晚上在这里看折。对谁,脸上的神情浅浅淡淡,似乎一切对她可有可无都不会乱了她的心神。
未曾关心过他,未曾主动过问他心烦的事,看他的眼神从未有一丝情意,仅有那个雨夜,她崩发出的母爱让他温暖了多日。
她更象一个文官,而不象一个皇后。文官还会奉承诌媚,她在宫中就象一个外人,身在此心在外。
这番认知,让萧钧心不由地一颤。他应该好好瞧瞧,她的皇后到底在想什么?
“今日奏章不多,朕依皇后,今夜不想国事,好好放松。”萧钧两眼深沉,目光不移地锁住梅清音。
果然,她欣喜地放下手中的笔,“谢谢皇上,那臣妾回宫啦!”折子收好,给身后宫女一个轻盈的笑意,她起身欲出书房。不曾想,皇上早堵在案前,柔和执起她的手,扶着她徐徐走向一边的书榻。
“皇后,今夜陪朕说说话吧!”他拥着她一起坐下。
“哦。”梅清音傻傻地随着他坐下,低着头,等着他问,她答。他们从未如此亲近,她有些不适应。萧钧屏退了侍候的宫女,看着她的乖样,真是好气又好笑。
“皇后,你不喜欢看折对吗?”他细声问道,怕惊了她。
她抬起了头,摇摇头,“臣妾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喜欢,这是国事,由不得性情所致,臣妾应下皇上,要为皇上分担一些烦恼,我努力去做,与喜好无关。”
她永远都是这般坦诚,萧钧赞许地点头。“朕也是。当日,先皇在这里,把江山交给朕,朕也是万般无奈,内心讲,朕更愿意做个将军,征战沙场,自由自在。但朕是先皇的儿子,不能随心所欲。皇后,朕让你受苦了。”他没有办法,她却是他硬拉进来的。温柔地握紧她纤细的小手,他认真地说。
梅清音讶异地看着皇上,聪敏的心解不开皇上为何这样讲,她咽咽口水,小心地说:“臣妾是皇上的皇后,做这些是应该的。”
萧钧点点头,“皇后,你有没有想过,不做皇后,你会如何?”嫁一个琴瑟相合的才子,终日对窗吟诗作对?萧钧的眼前呈现出一幅画面,他的心微微有一丝妒意。
“归隐山林!”她坚定地说,“在山野里建一个小木屋,种些花草,听鸟鸣、树动,喝山泉吃素食,自自在在地闲走,不分昼夜地读书。”
萧钧瞪大了眼睛,看了她许久,才恢复常态。“皇后,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想过无数个答案,却没想到她年纪不大,却想做个云游仙人。
“古人云:以史为签,可以知兴替,还可以映照出古已有之且今日依然存在的各类弊端,历史就象一面镜子。这是从大国的角度出发,如对应到人身上,也可以把史书当作一面镜子,自古以来,能有多少女子可以幸福终生?全部的感情放在一个人身上,却得不到他全部的回应,所有的感受放在心底不能自在地吐露,象菟丝花一般,全身依附着一个人,患得患失,这样的人生有何意义,莫不如无欲无求,无牵无碍,反到怡然。”她好象说错了什么,皇上的脸铁青得吓人,那眸子里的冷光可以把人冰死。梅清音紧张地低头反省。
这是他费尽心思娶来的皇后吗?在她的心中,从未有他的位置,他待她不好么,能让这样一个女子在宫中恬静度日,他挡去了多少风雨,她却坠入她的世界里,想都不想。
“皇后,朕在你心中什么也不是吗?”他挫败地问。
梅清音看着皇上眼中隐隐的痛意,不安起来。她惶恐地握住皇上的双手,“你是臣妾的皇上呀!”
“只是皇上?”他追问。
她纳闷地点头,不然还能是什么呢?萧钧叹息又叹息。
“宫中过一阵要选一批秀女,大臣们说后宫太冷清了,需要多点人气。”萧钧象赌气似的,绷着脸。她不在意他,在意他的人大有人在。
梅清音心象被谁偷刺了一下,脸上有一丝痛楚,但随即便温顺地说:“臣妾知道了。臣妾会让女宫好好布置宫房,等待新人的到来。”
隔隙由此心生,萧钧苦笑笑,“朕登基三年,因为生性愚顽,事事只能多加勤勉,从不敢沉迷声乐女色。现天下安定,朕也该享受做帝王的快乐了。”
“哦!”梅清音淡然一笑,忆起皇后的职责,木木地提醒道:“皇上,你有些日子没有看看张妃和燕妃了,方便时眷顾一下吧!”
他松开她的手,双眉紧锁,“朕知晓了,天色不早,你回吧!”
她施礼告退,归去的路上,细雨如丝,花红满地,她触景生情般湿了眼眶。深夜独坐,书第一次不能让她安宁,让梅珍取来古琴,调弦试音。这一夜,宫中琴声清扬幽长,让人心酸。
这一夜,皇上在书房中看折到天明。
“干吗拉着个脸?”向斌一早踏进偏殿,碰到皇上正在用早膳,一碗清粥拨弄来拨弄去,就是不下咽。
宫女为向斌添上座,他微笑地拒绝,只好心情地看着皇上一脸心事重重。
“斌弟,可否让向王妃和贝儿住到宫里?”他没有娘亲,向王妃的母爱是他唯一的亲情。
“宫中很冷清吗?”
后宫宫女上百,太监成千,但一个个都只象摆设般,温暖不了他的心。山呼海拥,他仍是孤单成只。“朕想尽尽孝心,王妃待朕象娘亲一般。”
向斌知心地点点头。“王弟,你可否也住进来,我们兄弟可以谈谈心,喝喝酒。”
萧钧得寸进尺。
“皇上,成年的王爷不能居住宫中,这是规矩,皇上想破坏规矩吗?你记得逍遥王萧玮不是也从宫里搬出去住了吗。”
萧钧点点头,二哥搬出皇宫后,在外造谣中伤他,碍着骨肉情深,他不追究,将他送出京城,远至广东,封了个逍遥王的爵位,闲养着。“他最近怎样?”
“听说又纳了几位王妃,每日让她们**追跑嬉戏,在当地风评很差。”
萧钧叹叹气,由他吧,只要他不图谋坏事,那些道德伦常的败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上,如果想无后患,你应早日生下储君。”向斌郑重地提醒萧钧。
“王弟,朕弟兄三个,死的死,放的放,这情形看着都惨,朕思量着这都是因为娘亲不同的缘故。朕便想朕要有孩子,便只有一个生母。不想随意,你看朕的母后,生前只是一个宫女,死后名字都没有。朕不想有孩子象朕儿时一般。纳妃三年,朕从不敢让皇妃们怀孕。朕的内心有个梦,如果不能象普通夫妻那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么朕一定要有一个可以和朕心心相印、相亲相爱的人与朕相伴。朕想和她生下一大群孩子。”
向斌笑了,“皇后不可以吗?”她可是萧钧自已选的,少年时就恋慕很深。
萧钧脸上稍稍不快,气冲冲地说:“不要提她。”她准备归隐山林,由她去。
哦,原来是闹别扭了,向斌愉快地笑笑,他早看出那个一板一眼的皇嫂与众不同,烈焰埋在心底,只等有缘人挖掘。
“朕准备听大臣们的规劝,在朝中大臣中选合适女子进宫。”
“呵,皇上,臣弟提醒一句,这事可要思量妥,世上可无后悔药卖。”向斌看出皇上在赌气中,做出什么傻事可是有好戏看的,他不是看戏的人。后宫妃嫔太多,不是好事。而且皇上的梦永远就不能圆了。
“朕意已决。”
向斌摇头,言尽于此,那么他就看戏吧!